有幾次,白晚晚聽說附近誰誰誰去世了,或者,有幾遭,還遠遠目睹了車禍現(xiàn)場,她往往要后怕好幾個月。天黑或天陰的時候,都不敢一個人出行,要么在室內(nèi)閉門不出,開了所有能發(fā)出光源的燈,若非出門不可,必是有人相陪,不是要好的閨蜜,就是有余味伴在身側(cè)。這次,面對瞻望親人的遺容,她一點也不害怕。她從來沒有做好這個準備,有一天身邊朝夕相處的親人驟然離世,雖知人有生老病死痛,但從感情上還是無法接受。更加難過的是,親人出事的時候,她還在外面逛街吃飯,一點做兒女的責任也沒有盡到。
白晚晚輕輕地、顫栗地拉開白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余凡是一張安詳?shù)哪?,雙目緊閉,五官如常,表情安然,如同睡熟了一樣。只看一眼,悲從心中來,白晚晚捂著嘴,俯下身子放聲大哭,良久,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柳如絮蓋上白被單,蹲下來,撫著她的后背,想出言寬解,實在組織不出恰當?shù)恼Z言。甘檸對著余凡是的遺體默哀三分鐘,哽咽著說道:“余老頭,你到那邊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再沒人管著你了,可是,我想你了!”話未說完,哇的一聲,已哭得稀里嘩啦。柳如絮情緒受阻,小聲啜泣。然后,兩人扶起白晚晚,一起出來辦理相應(yīng)的手續(xù)。白晚晚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呆呆地凝視,終于,確信,這塊白布終是阻隔了一個世界,躺在里面的余凡是,再也站不起來,走出這個門口,和自己打聲招呼。
這邊,隋菲菲打電話叫來歐陽煙云,歐陽煙云通知了雷小海。先來醫(yī)院的余小味年齡尚小,余味身在國外,其余的都是女人,顧四姑和白晚晚兩人情緒崩潰到了極點,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人處理,白晚晚強打精神尚能撐住,顧四姑突然失去丈夫,精神方面遭受巨創(chuàng),如何撐得住,因此,這個局面得有幾個靠得住的男人在場料理,有些事情男人處理起來方便些。
白晚晚盡量先使聲音平和下來,打電話給余味,原想謊稱父親病重,盼其速歸。沉靜一下,方說道:“爸爸去世了,你趕緊回來。”余味一時沒有聽清,說道:“什么?”白晚晚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了一遍。那頭余味情緒失控,聲音陡變,不敢相信余凡是去世的事實,沉默一會,接著問道:“媽媽怎么樣?她肯定崩潰了,你照顧好她?!贝掖覓炝穗娫挘淄硗碛浧鹜泧诟烙辔稁拙?,不比在國內(nèi),回國奔喪諸事小心,特別要注意安全??傊瑑?nèi)心攪成一團亂麻,也顧不得這些。
辦好手續(xù),余凡是被移送到太平間,等余味回來相見最后一面再火化。白晚晚心頭記掛著婆婆,這邊跟著一幫人處理完相關(guān)事宜,守護余凡是最后一程,便趕到婆婆那邊。好在顧四姑悲傷過度,只是精神不濟,醒過來后,較昏厥前狀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這對老夫婦相守大半生,將一生的時間花在陪伴彼此這件事上,始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家常過日子無非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過的似平平淡淡,實則幸福美滿,男方活潑開朗,女方大器雅量,一動一靜,相互調(diào)制,相互融合,互為一體,才不枉這么多美好的時光。白晚晚看到婆婆的樣子,看到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愛到骨子里的樣子,一個人先頭死了,一個人丟了魂一樣??赡艿搅似牌胚@個歲數(shù),她不計較這樣算不算愛情,事實上這就是愛情,自始至終,貫穿了兩人的一生。雖然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更不值得經(jīng)世傳誦,但當旁人說起這一對,無不露出欽慕的表情,難道不夠嗎?再看,顧四姑空洞的眼神,無聲的飲泣,卻將悲傷刻畫得如此稠密,亦感染到身邊的人,即知失去無可避免,那么這種失去,讓人愈是無能為力,愈有錐心之痛。
這時,余味打電話來安慰顧四姑,詢問了身體情況,亦問明了余凡是的死因。從顧四姑口從得知,原來下午的時候,余凡是說困了,便去睡覺。當時顧四姑渾沒當回事,隨他去睡,哪知這一覺直睡了三個多小時。顧四姑還念叨這老頭今天怎么睡這么長時間,在門口瞧了一眼,見余凡是睡得香甜,便沒有喊醒他。待做好晚飯,余凡是還未起床,走去床頭邊喊他,不料,怎么喊他依然沒有反應(yīng)。顧四姑以為這老頑童童心未泯,裝死騙她,這又不是一遭兩遭了,便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揪著他耳朵,說道:“你個老東西,別裝了,起來吃飯,還等我送來喂你?!钡怯喾彩羌y絲未動。顧四姑接連拍了幾下,心下害怕,身上躥出一股涼氣,伸手往他鼻翼探息,卻已無呼吸,身上尚有余溫,這一驚蜇非同小可,慌亂中撥打了120電話,再打了白晚晚的電話。她帶著余凡是去醫(yī)院,白晚晚從外面直接趕往醫(yī)院。
余凡是到了搶救室,已錯過最佳搶救時間,終是撒手人寰。醫(yī)生簡短問了一下情況,說道:突發(fā)性腦溢血,誘因與高血壓病史有關(guān),人沒受一點苦,在睡夢中過世了。余味靜靜聽完顧四姑的陳述,強壓心中悲痛,寬慰了顧四姑幾句,說明搭明天的早班,轉(zhuǎn)機會耗費一些時間,最遲什么時候到家。
眾人叫顧四姑回家,她無論如何不肯回去。她坐在醫(yī)院大廳里,只想離余凡是的距離近一些。她人還很虛弱,加上晚上滴米未進、滴水未喝,只因悲傷壓過了頭,不覺餓不覺渴,其實精神與身體雙面受創(chuàng)甚深,只是自己愰忽不知。
余小味早已在甘檸的懷中睡熟,白晚晚看著他臉上猶掛著睡前的淚痕,可憐巴巴的樣子,囑咐甘檸帶余小味先行回去。自己在柳如絮的陪伴下,去醫(yī)院的負一樓買些吃的。其時,電梯停了,下第一步臺階時,一個趄趔,險些摔了下去。柳如絮扶住她,說道:“姐,我下去買,你在這兒等著?!卑淄硗眍^很痛,揉了一下,搖搖頭,說道:“一起下去。”
買了稀飯上來,央求顧四姑吃些,顧四姑啞然無聲,像木雕一般坐立不動,兩眼發(fā)直。白晚晚嚇得不輕,顧不得人多,抱住顧四姑,哭了出來,說道:“媽,你不要嚇我?!卑胩?,顧四姑才回轉(zhuǎn)眼神,婆媳兩人抱在一起痛哭。只一聲哭聲出來,顧四姑方得從渾渾噩噩中走脫出來,說道:“難為大家伙了,我們回吧?!卑淄硗黼p眼紅腫,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召集大家,深深躹了一躬說道:“辛苦了,時間不早了,都回去迷瞪兩個小時,早上還有事。”歐陽煙云小聲說道:“這樣也好,阿姨這個狀態(tài)不大好,可能要得好大一段時間緩過來,最重要的是勸她吃東西,勸她睡覺。”雷小海說道:“我和歐陽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殯儀館,等余味回來,就可以為余叔辦理后事?!睔W陽煙云說道:“殯儀館那里,接洽和告別大廳布置方面,我和小海搞定。你們女人,在后方照顧好老人、小孩、自己就行了?!彼宸品普f道:“我和甘檸這幾天去晚晚家,老幺回宿舍,明天照常上班。再說醫(yī)院有什么事,你可以代辦?!绷缧跸胧箮追至?,幫幫手,陪在白晚晚身邊,但是分工明確,只得聽從安排。
回家了,顧四姑不眠不休,從早上到中午仍是不肯吃飯。牽她坐她坐,扶她躺在床上就躺在床上。白天成和宋曉梅過來,勸解一番,知是無用,還得她自己從悲傷中走出來。余凡是驟然離世,作為親戚的立場,他們尚且悲痛萬分,更何況人生已到凄惶之年,突失老來伴,顧四姑該悲痛到如何地步?況且這種悲痛旁人看得明白,卻無法體會,這種折磨原原本本地經(jīng)受在當事人身上,你能說出她痛的原因,卻無法說得清她痛的親身經(jīng)歷與切身感受。
白晚晚焦灼萬分,不免往不好的方面擔擾,要是婆婆這個時候再出什么事,她該如何自處?她無顏面對余味,也無顏面對自己。這個時候,腳尖像踩在一個大時鐘的指針尖上,每分每秒都能在心上戳出一個洞,并且感覺它劃走的重量與疼痛。她知道自己處理起這樣的大事,很是棘手,不免期盼余味早一分早一秒回來。她不是推卸責任,她只是想她堅強的時候,余味也在身邊。她想余味面對這樣的災(zāi)難,比自己做得更好。她不想再見到親人受到什么創(chuàng)傷,因為自己做得不好,使得創(chuàng)面擴大。
晚上的時候,顧四姑仍不動筷子,幾個人想盡辦法,白晚晚沒了轍,輕聲說道:“媽媽,你不吃飯,我陪著你不吃,你什么時候吃,我什么時候再吃?!备蕶帯⑺宸品聘畔驴曜?,說道:“我們一樣。”余小味找了一天爺爺,吃了飯,被柳如絮帶到隔壁房間玩。小孩子忽的一天不見爺爺,甚是急躁,聽大人回答爺爺去哪兒了,只是閃爍其辭,找得急,哪里還分不分場合,顧不顧忌三分顏色,聽在顧四姑耳里更如刀把直沒胸口,那一番思前想后,物是人非,更添悲傷與荒涼。想到這房間里余凡是常擺治的棋譜猶在,他常坐的位子空著,前面放著他喝水的杯子,杯子里還有他早起倒過未喝完的水。昨天他還在這屋里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愰忽間還在房間里面浮現(xiàn)。只是這一別,不比出去溜了個彎,壓了個馬路,或是出了幾天的遠門那么簡單,這一別,恐似只有去路,沒有歸程,是永別。顧四姑反反復(fù)復(fù)記著有關(guān)亡人的點點滴滴,猶發(fā)生在眼目前,以致茶飯不思,緬懷太深,竟致木納了許多,不過一天的時間,簡直判若兩人。顧四姑念及的是,余凡是走的倉促,沒有打一聲招呼。哪怕聽他說兩句話再走,也沒這么多遺憾,這么空落落的,好像這句道別沒說,少點什么。少了點什么,恰恰少了很多很多,像是一個缺口,越豁越開,休想再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