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歡自然瞧見他異樣的神色,但面上還是那么淡定,接著自顧自地說:“你不只是個店掌柜吧?讓我猜猜……嗯……你是帝都的人嗎?是哪位皇子的幕僚?”
曹肅眸光微閃,避開赫連歡的目光,還是沒有說話。
赫連歡也不甚在意,繼續(xù)說道:“我再猜猜哈,嫡皇子宇文覺?還是庶長子宇文毓?總不會是幺子宇文啟吧?他才八歲哎!”
不等她話說完,曹肅倏而起身,拂袖而去,一言不發(fā)。
赫連歡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含笑。
染兒站在一旁,看曹肅走遠了,才小聲問道:“郡主,可是看出什么來了?”
赫連歡沖著他笑了笑,道:“都不是?!?p> “啊、?。俊蓖蝗幻俺鲆痪溥@樣牛頭不對馬尾的話,染兒一時沒反應過來。
赫連歡起身,長舒一口氣,又說道:“我說,剛才說的那幾個人,都不是?!?p> 染兒十分好奇,問道:“嗯?郡主怎么看出來的?”
赫連歡很好心的解釋:“染兒,你有沒有注意到,方才我說北城棋局,他面露不快,還警惕地盯著我,但當我說出那幾個名字的時候,他倒沒別的表情了,只是目光躲閃,最后倒懶得搭理我了。
由此可見,我并未說及他的隱秘,否則他此刻定是要除掉我,以絕后患的。”
染兒聽得一愣一愣的,說道:“郡主,你會讀心術啊!”
赫連歡敲了敲她的頭,調(diào)笑道:“是啊,所以你可騙不了我的,要老老實實的,這輩子都綁在我身邊?!?p> “郡主……我……”
“哈哈哈……我忘了,我們?nèi)緝航窈罂墒且奕说?,要不你就嫁給主子我算了,哈哈哈……”
這般沒皮沒臉的話也就赫連歡能說的出來了,看著她的樣子,染兒也禁不住跟著她笑成一團。
巧笑盈空,如同天籟,掩下少女的一切心緒。
過了片刻,赫連歡望著曹肅離去的方向,道:“既然他都撞到我面前了,就不信套不出話來。
哎呀,他不是說教我下棋嗎?怎么能半途而廢呢,你說是吧,染兒?”
染兒點了點頭,還是忍不住叮囑幾句:“郡主,他看起來不是個好相與的,您試探歸試探,但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知道,也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弄清楚他是誰。
他昨晚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他來我們府上絕不只是為了躲著宇文懿,他的目的我們還不知道。
而我們?nèi)羰沁B對方的身份都弄不清楚,怕是會死得很慘?!?p> 赫連歡忽然湊過去,低低對染兒道:“他在此也好,至少我會牢牢看著他,不讓他再?;?。你回頭偷偷去告知長安王,說人就在此處。
之前長安王不是遞消息說,救災糧尚未發(fā)現(xiàn)。我猜這曹肅知道,你讓長安王暫且按兵不動,我會試著從他身上找突破口?!?p> “嗯,我知道了,郡主放心。”
那邊曹肅正思慮重重地坐在桌案前,忽然被人一把推開了門,他不抬頭都知道,一定是赫連歡。他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有點無奈地道:“你怎么又來了?”
赫連歡自顧自地走進,關上了房門。
她坐在他面前,眨了眨眼,那模樣頗有些無辜。
盯了他一會她才輕輕地道:“你不是說教我下棋嗎?”
“可我瞧你不像一竅不通的樣子?!辈苊C探究地看著她。
赫連歡這廝,打著再套套話的主意,咬死了說自己剛才只是心血來潮,又哭訴自己怎么怎么慘,都沒什么人說話。
那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一套一套的。
曹肅煩不勝煩,只好妥協(xié)道:“好吧,我教你……”
他敷衍的只想打發(fā)了赫連歡,可沒想到她聽的倒是十分認真,雖時不時問些問題,卻一直也沒說出什么多余的話來。
他忽然也就認真了起來。
曹肅纖長的手指捻著棋子,神色平靜。
眼瞅著赫連歡又要說話,他先開了口:“其實,你一個女孩子倒不必事事認真,下棋這種事不會也就不會了,活得自在些才是。”
赫連歡一怔,還是第一次有人說讓她活得自在些……
這么多年來,就連父侯都沒說過這話,因為她從來都是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像從來不會有人把她和不自在這個詞掛上鉤。
于是她原本打算試探的話,便沒有說出口,突然就想聽聽他會說些什么。
赫連歡臉上還是淡淡的,她手里捏著一枚白子,隨口問道:“你哪里看出我不自在了?”
曹肅放下手中的棋子,望著她許久,才道:“你其實會下棋,對吧?”
赫連歡握著棋子的手一緊,并未答話。
“你捏棋子很熟練,不像個不會下棋的。”
這人觀察事物可真仔細,赫連歡正想著該怎么圓過去,忽然又聽他道:“我不知你為何這般,你在旁人面前我管不著,但既然我看出來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裝樣子,該是什么樣的就什么樣吧。”
赫連歡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感覺。
她藏拙了這么多年,就連父侯都看不出來,但眼前這人,卻好似什么都知道。
赫連歡疑惑著,曹肅卻很清楚這是為什么。
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人,他從赫連歡身上,能感覺到她身上那種沉重的負累感。
赫連歡滿腹疑惑,也沒心思再問什么,接下來的時間里都是安安靜靜的。
直到傍晚,曹肅開始攆人:“天色不早了,今日就這樣吧,我還有事?!?p> 有事?!
赫連歡一聽就精神了,但面上不顯,只是很鎮(zhèn)定地收了棋盤。
“行吧,不過你要記得答應我的事?!?p> “……嗯……”很敷衍的回答,他留了這么一句就離開了。
赫連歡連忙將棋盤放下來,然后輕輕推開門看他往哪邊走,誰知還沒等她看清身形,下一刻再打開門的時候,人就已經(jīng)不見了……
祠堂。
曹肅一襲黑袍,在這本就肅穆陰暗的房間里,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他緩緩踱步,走到祠堂牌位前,認真地察覺著四周的情況,見四下無人,才放了心。接著一個旋身,凌空踏到最上方的牌位前,他將牌位向后方轉一圈,便聽到石壁緩緩打開的聲音。
只見一副赫連祖先的畫像后,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石門。
曹肅站定,又感受了一下四周,確定無人后,才走進了那道石門。
四周都是堅硬的石壁,密道兩旁都是明亮的火燭,且異常潔凈,看起來應該是被人經(jīng)常打掃的。他順密道而行,只有一條通道,走了許久,才出現(xiàn)了一個大廳,里面堆著的,正是當初從禪明寺運來的糧食。
這時,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岔道,其中一個岔道里,一個黑影若隱若現(xiàn)。
曹肅蹙眉,警惕地盯著來人,會是誰?
那人是從萬春園的那條岔道過來的,應該不會是外人,莫非內(nèi)部出了奸細?一剎那,曹肅想了數(shù)種可能。
而他繃得緊緊的神經(jīng),終于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松了下來。
“主公?!您怎么在這兒?”
是元子寧。
曹肅沒有回答,反問道:“這些天怎么樣?那些官兵可還守在門口?”
元子寧有些惱恨地說道:“是啊,就在那死死守著,而且是日夜輪守,我實在是無奈。
主公,兩日前你讓大家都回來后,便再也沒了消息。而昨日我聽說上將軍白月澤突然得了疫疾,閉府不出。
此事實在蹊蹺,屬下想著稟報,卻怎么也尋不到您?!?p> 曹肅聞言,點了點頭,“好,此事我知道了。我這段時間都在定北侯府,不方便與你們通消息。對了,你怎會在此?”
“哦,是那日運送糧草的人告訴我的。他們說主公也進了密道,我便想著能否在這找到您。果然屬下運氣不差,才剛下來就遇著主公了?!痹訉幷f罷,笑著看向曹肅。
“既然你來了,便幫我做點事?!?p> “主公吩咐?!?p> “去萬春園,拿壇好酒來?!?p> “啊?”元子寧有些驚訝,這個時候,不、不太合適吧。
曹肅見他還站著不動,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讓你去你就去,我在這兒等著,你快去快回。”
元子寧不再問什么,連忙轉身離去。
回到萬春園,元子寧瞧著櫥架上琳瑯滿目的酒,有些挑花了眼。
什么洛酒、流香、檀溪、潺泉,還有千里醉、竹葉青、梨花春和金斗城,又有潮州潯酒、相州碑玉、寧城老窖和第一江山。
再看柜頂,又瞧見樂城羊羔酒、杭城秋露白、關中桑落酒、路州珍珠紅、蘭溪河清酒、風州清白酒與嶺南瓊琴醉等。
他心下疑惑,也不知主公從哪搜羅來這么多酒。
他雖不怎么懂酒,可光看這名字便知不凡,但到底拿哪個呢?他一時也沒個主意。
“元兄,這是怎么了?”萬春園管事見他面露難色,于是好心地過來問道。
元子寧心下一喜,連忙道:“管事,方才我在密道遇著主公,他吩咐我回來拿幾壇好酒,可這酒實在太多,也不知主公要什么樣的?!?p> 那管事聞言笑了笑,走到柜子前,小心翼翼拿下一壇酒來,放到元子寧手中,道:“把這個拿去吧,主公甚是鐘愛此酒。”
元子寧好奇地瞧了一眼,是杭城秋露白。
他感激一笑,道:“此番真是多謝您了,我還要給主公送酒去,這下便走了?!?p> “嗯,快去吧?!?p> 元子寧一手提著酒,一手握著劍,快步去了有密道的房間。
他熟門熟路地將書架上一個青瓷柳葉瓶轉動了一下方向,便聽見石門緩緩打開,而后一股陰涼之氣撲面而來。
密室里,曹肅看著他拿來的那壇酒,輕笑一聲,道:“是管事挑的吧?”
元子寧恭敬道:“是。屬下不知主公喜好,多虧管事指點。”
曹肅沒有再說什么,接過那壇酒,就打發(fā)元子寧回去了。
密道里只剩他一個人,呆呆地望著那壇酒。
此刻曹肅似乎陷進了回憶里,嘴里喃喃自語:“蒼山暮暮孤城立,蘭溪溯溯古道遲。杭城一飲秋露白,此生何樂似樽前?”
他摩挲著酒壇古樸的裝飾,似乎透過這壇酒,看到了故人。
“你說獨愛山色朦朦,蘭溪澈澈,說此生定要看遍世間奇景,怎么能撒手一去不歸呢?你作的詩我還記得,愛喝的酒我也留著,怎的反倒是你忘了呢?”
長長嘆了口氣,曹肅又恢復了冷冽的神色。
他拿起酒,想到宇文懿剛來北城府,誰都沒有告知,除了定北侯。
這樣看來長安王對定北侯是非常信任的,所以他不確定此刻是不是最好的時機。
用對付蘇臨安的法子對付定北侯,想來是不行的。他必須要先弄清楚,長安王與定北侯之間的信任到了什么程度。
蘇臨安他很了解,那樣孤高自傲的一個人,是不愿意解釋的,但定北侯不一樣,況且那云陽郡主也是個變數(shù),他必須找到個更為穩(wěn)妥的法子……
想到赫連歡,他嘴角輕蔑地勾了一下。
之前拉著他學下棋,恐怕下棋是假,套話是真吧?
既然如此,那不如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剛才她不是說什么“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是人生八雅”嗎?
這樣,他就請她喝酒,人醉了的時候都不怎么清醒,話也才最好套。
只但愿她酒量不怎么好,也少費點事兒。
不過,曹肅看了看手上的酒壺,他確實沒想到元子寧會拿來杭城秋露白,這酒的烈度可是一等一的好,不知道那郡主能撐過幾盅……
是夜。
風雪終于停了,月上梅枝,幽香襲來,雪映清輝,天下一白,真是個極美的月夜雪景。
染兒抬頭,瞧見空中那只熟悉的鳥雀,連忙快步走到窗邊,一伸手,剛好接住它。
她取下鳥兒爪子上的密函,急忙打開。
“曹肅沿密道存糧侯府?!?p> 曹肅,不就是那萬春園掌柜?!密道?糧食?定北侯府?
不行,她得趕緊稟告郡主。
可她剛出門便猛地剎住了腳步,郡主那邊了傳來曹肅的聲音:“你不是說,酒為一雅物么,我這剛好有一壇好酒,可有興趣一嘗?”
染兒蹙眉,連忙握緊手中的密函,只得先退下去。
此時,赫連歡一人在那屋頂之上。
她迎風而坐,火紅的裙與下面的紅梅相得益彰,月華的光輝灑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平添三分飄渺的朦朧。
耳畔忽然傳來清清冷冷的聲音,赫連歡回頭,只見曹肅提著一壇酒,黑衣簌簌,仿佛是踏著月的光華飛來,他還是那樣冷淡孤寒的神色,只是眸間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赫連歡看了一眼他提來的酒,笑了笑,答道:“哦?既是你帶來的,想必是人間少有的瓊漿玉液,怎么都要嘗嘗的?!?p> “非也。這是我自己釀的,可算不上什么瓊漿玉露?!?p> “你還會釀酒?!”
曹肅有些不耐,說道:“要喝便喝,不喝罷了?!?p> 赫連歡忙將那酒抱過來,緊緊摟在懷里,“喝喝喝,怎么能不喝呢?既然許給了我,就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p> 他聽著這話,心神一滯,好像又聽見了許久之前那人說的、一樣的話。
“哎哎哎,做人說話不算話可不好,說好釀了酒送我,現(xiàn)下怎的還要拿回去?既然許給了我,就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p> 曹肅心中郁結,他一掀衣袍,落座在赫連歡身旁,似回憶又似勸解,幽幽的道:“喝吧,一醉解千愁,喝醉了便不用這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