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早上,出門去便利店的路上,我被一個小男孩叫住了。
他戴著黃色的毛線帽,兩側(cè)垂下圓滾滾的毛絨球,穿著背帶褲,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學(xué)生,只是看起來。
他是從角落里突然一下冒出來,我想已經(jīng)等了我很久,也就是說,早有預(yù)謀。
這個小男孩做了什么呢?他向我舉起一個手機,用天真無邪的聲音說:“大哥哥,接電話。”
話音剛落,手里的機器便發(fā)出了悅耳的鈴聲。
有些詭異了。
忽然我想到,這神棍的風(fēng)格,不會是巫女吧?
“喂喂,有人么?”
果不其然,手機那頭傳來了春日野椿的聲音。
“這樣大費周章地聯(lián)絡(luò)我,是有什么事嗎?”
我有些困惑。
“哎呀,這得問你的‘那位’吧?要是你的小女朋友肯大發(fā)慈悲給我你的聯(lián)系方式,我就不用這么麻煩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頗為愉悅。
“請您有話快說?!?p> 跟由乃沒關(guān)系吧。
“嘛,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不能讓我妻由乃知道,看在你之前幫過我的份上……總之,我在我妻家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東西呢?!?p> “說得太明白會被發(fā)現(xiàn)的,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你的女友的話,就打開看看吧,那個用膠帶封住的房間。”
說了一通謎語似的發(fā)言,她干脆利落地掛斷了。
把手機還給了信徒,我在原地踱起步來。
毫無疑問,我妻由乃的家里藏有秘密,這是很顯然的。上回去我妻家的時候,我就曾注意到那間奇怪的屋子,當(dāng)時出于謹(jǐn)慎沒有一探究竟,難不成,其中真有什么驚天大秘密?
聽起來像是三流的都市探險小說的劇情。
不過。對由乃,我的確不夠了解,這一點是從始至今都一樣的,倒不如說昨夜過后,我與由乃身心都更接近了。然而,正因為我現(xiàn)在距離她更近,才愈發(fā)感覺到自己對她知之甚少。
總有一天要把這件事搞明白。
這天似乎就是今日。
“我家里那邊,有些放不下心來呢?!?p> 在午飯的時候,由乃狀似無意地提到,她想回家一趟。
“順便探望一下春日野,雖然我不覺得她需要什么幫助?!?p> 由乃別扭地表示,自己會準(zhǔn)備一點伴手禮。
“怎么像是去別人家做客一樣?!?p> 她拎著一個大包準(zhǔn)備出門。
我急忙跟上,表示自己也想一起去。
“小雪這么想見那個女人嗎?”
我覺得她反對得并不劇烈,再三懇求,便一道去了。
巫女似乎出門了,按鈴沒有反應(yīng)。
用鑰匙開了門,一進(jìn)去,由乃包都沒放下,就像母獅子一樣巡視起自己的領(lǐng)地。
過了一會兒由乃匆匆端來了茶。
“小雪先看一會電視吧,我要收拾一下里邊,怎么說也是要住客人的。之前都沒有整理就讓春日野住進(jìn)來了,失策。”
“先別往里邊來哦,很快就收拾好?!?p> 坐了一會兒,我既感到無聊,又隱隱安不下心來,記起巫女的那通電話,起身向記憶中的房間走去。
并不難找,因為這房間已經(jīng)撕去了膠布,黃色的膠帶散落在地上,顯然是剛撕下來。
門開了一條縫,隱約看到里面有人影,由乃正在里面做掃除吧。
我悄悄地上前,從門縫向內(nèi)部窺望。
“這是,什么?”
我首先聞到了一股腐爛的氣味,很淡,但仍然叫人很不舒服。
由乃背對著我,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地上的榻榻米支離破碎,被切下來許多塊,留下顯眼的空洞。墻上也有刮過的痕跡。
角落處,似乎是很久沒清洗了,有一些黑色的污漬。
不對,那是凝固的血液。
我戰(zhàn)栗起來。
……
在這短暫的幾秒中,空氣仿佛凍結(jié),凝滯的空間仿佛變得昏暗,我仿佛要心臟破裂而死亡。
這幾秒過去了,由乃仿佛聽到了什么,停下了動作。
我應(yīng)該悄悄地離開,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假裝沒有聞到令人窒息的尸臭。
但我僵硬著,像是面對貓頭鷹的田鼠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由乃轉(zhuǎn)過頭,看見了我。
“是雪君嗎?”
聲音甜膩得令人害怕。
想要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離得遠(yuǎn)一點就能正常思考了,可能就能給出一個更能接受的解釋。殺人犯什么的,只是在沖擊性的場面下的胡思亂想。只要冷靜想一想,就會知道這種聯(lián)想是缺乏證據(jù)的……
“你看到了啊。”
她手持一把小刀,有些陰郁地摩挲著刀背。
“原本應(yīng)該瞞著雪君的,雖然知道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沒想到這么快?!?p> 我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奇怪的是,頭腦也冷靜了下來。
她以赤紅的眼眸正視我,突兀地說:“我愛著你?!?p> 如同捧著水晶球的占卜師一般,平緩而篤定的語調(diào)。
像是對悲劇中的英雄宣告未來,“這是命運”一般的語調(diào)。
我不由震悚,退后了半步。
我感到眩暈,就在這一瞬間,一種及其清晰的預(yù)感擊中了我。也許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依舊為此刻懊悔萬分吧,這份祈愿穿越了時空,化作了此刻的直覺。
預(yù)言:此刻若不前進(jìn),終其一生,我將再也不能明白這個女人。
“由乃?!?p> 我呼喚她,我說:
“全部告訴我吧,我做好準(zhǔn)備了。”
……
從沒有這么清醒過,腦中的思緒以一種冷酷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訴說:
你對由乃的所有偏見都來自于你的傲慢與懦弱。
有的人,不相信會有人愛人勝過愛自己,一旦受到這樣的愛,便疑心這是他人愛自己的方式。自己見到了真物,卻總以為是水中倒映的影子,這是眼病還是心病呢?然而這種人是絕不肯承認(rèn)自己有病的,他的看法是: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于是,他視她為影子,她也只能觸碰到對方縹緲的幻影,失之交臂是常見的事。
也許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從結(jié)果上回推倒的確是這樣。然而,倘若當(dāng)初相遇時,能正視對方的給予,打開自己筑造的山城,情形會不會有變化呢?
你想不想穿越回去,好好教訓(xùn)當(dāng)時那個施施然袖手而立的傲慢之人呢。
你想不想穿越回去,在自己的面前樹立起galgme里的選項面板,告知他此乃人生的重要關(guān)口呢。
有一個事實我不妨現(xiàn)在就告訴你,將來你絕不會再得到一個女人如此深刻的感情。
明白了嗎?
現(xiàn)在,做選擇吧。
……
麻痹大意了,這是沉溺在雪君中的苦果。
當(dāng)時只是草草埋在了院子里,對房間中的痕跡都沒有好好清理。因為不愿再踏足這個房間,干脆封了起來視而不見。
我覺得自己始終是冷靜的,但這大概只是個錯覺吧,如果腦子清醒,怎么會放著這個要命的房間不管呢?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糟糕了。
上次,我甚至連尸體都沒有處理……
被發(fā)現(xiàn)、被抓住又怎么樣呢?只要有雪君,無論遭受什么我都無所謂,當(dāng)時我是這樣想的。
偏偏、偏偏被雪君看到了。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忘了一件事:
雪君看到了,會怎么看我?
我突然想到了一年前的事。那時候,我準(zhǔn)備按照上一次的經(jīng)驗,阻撓雪君對同班女生的告白。
奇怪的是,被老師分配為學(xué)園祭的負(fù)責(zé)人,與那個女生一起籌辦班級的節(jié)目,雪君看起來卻沒什么干勁。
但是,還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赝瓿闪藢W(xué)園祭,而且,比記憶中更加盛大。
“想把事情做好,最好的就是公事公辦。嘻嘻哈哈地把事情做好,這種事情太難了,我做不到。”
我聽見他這樣對合作者說。
這個雪輝君,和記憶中的印象發(fā)生了小小的偏移,雖然依舊是一副局外人的態(tài)度。但被動地為人所孤立,與主動選擇了離群索居,其中有著相當(dāng)遙遠(yuǎn)的距離。
自娛自樂?我倒感覺他是樂在其中。
面對這樣的雪君,我強烈地感覺到,即使能夠努力拉近兩人間的距離,但到了某個界限就再也不能前進(jìn)半步。
如果說印象中的雪輝是一種膽怯的小動物,會在生人面前警惕地逃走;那么眼前的雪君就是海面上的浮冰,你向它游去,水流就將它推開,你愈是奮力,它離你越遠(yuǎn)。
好不容易,能夠走到這個地方,我們已經(jīng)如此的親密,我已經(jīng)像是妻子一樣的幸福。
這一定是幻覺,對不對?
“那些浩繁而難以安撫的至深之聲將被聽見,而更豐饒而迂折的行動將把我們引到一些尚未到來、但無法退卻的決斷之上?!?p> 祈禱吧,等待天國伸下的手;當(dāng)鐘聲敲響,我將從噩夢中醒來。
可是,我該向誰祈愿?
舉目四顧,昏黑的房間中是鐵籠的影子,餓凍而死的尸骨掩埋在陰影之下,沒有人。
我的心中是如此的空乏與荒涼。
寒冷讓我流不下淚水,凍僵的臉擺不出表情,我說著話,聲音消融在空氣中,自己都聽不清楚。
自己不無酸楚地感到,決定性的時刻即將來臨。
“我愛著你?!?p> 干癟的語調(diào),聽起來完全沒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