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老師是個胖乎乎的老頭，講課慢條斯理，一口土得掉渣的方言味兒普通話，又格外愛拖長音，催眠效果極強。但沙樂天還是強打精神，聽的一絲不茍，就連同桌跟他說話也絲毫不加理會。
同桌接連幾次發(fā)起聊天邀請都未能得到回應(yīng)，不免有些掃興。他隨手拿過沙樂天端端正正擺在桌上的潛望鏡，低頭在桌下把玩了兩下，輕聲贊嘆道：“哎喲，你這個做的還挺好嘞！”
“那當(dāng)然。”沙樂天嘴唇不動，得意洋洋的回了一句。
“比我做的好多了?！蓖廊〕鲎约耗侵挥冒啄z布纏著牙膏盒做成的破潛望鏡，沖沙樂天嘻嘻一笑：“我跟你換換行嗎？”
“想得美，不換?！?p> “唉，那好吧?！蓖琅踔臐撏R愛不釋手，忍不住偷偷舉到眼前，轉(zhuǎn)動腦袋向周圍四處觀望。
孩子們總是認為自己的小動作十分隱蔽，殊不知在講臺上的老師看來，教室里的情況完全是一目了然。正在拖著長音照本宣科的胖老頭兒很快發(fā)現(xiàn)后排有一個不消停的學(xué)生，于是端著課本一邊念經(jīng)一邊慢慢向這邊踱來。
沙樂天及時察覺到了老師的動向，按說應(yīng)該像往常一樣馬上提醒同桌。但此刻他強烈希望老師盡早注意到自己的作品，甚至已經(jīng)替老師想好了幾套溢美之詞：
“哎呀，我的乖乖，這潛望鏡是你親手做的？真的是太棒了！”
“沙樂天，你是經(jīng)五路小學(xué)的驕傲，我要馬上向校長匯報！”
“你的技藝非常高超，將來一定能為祖國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做出重要貢獻！”
沙樂天在即將到來的美好之中沉浸了數(shù)秒，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上揚。不過出于義氣，他還是在老師走近之前用力擺腿碰了一下同桌：“老師來了?！?p> 同桌一驚，立即向前探身將雙手藏在桌下，但為時已晚。
“拿來吧你！”胖老頭一彎腰，劈手從他懷中奪走潛望鏡，攥在大巴掌里使勁握了兩下，然后隨便往地上一扔，不慌不忙的轉(zhuǎn)身走回講臺。
“哎！”沙樂天目瞪口呆，方才心中的美好期許瞬間碎了一地。他對老師的處理方式毫無思想準(zhǔn)備，親眼看到自己數(shù)日來的心血被一把揉成了破爛，不由得又急又怒，心痛欲裂。
“噫…呀…”同桌也有些慌張，急忙俯身撿起潛望鏡交給沙樂天，瞪著烏黑的眼珠輕聲問道：“這…這可怎么辦？”
沙樂天小臉漲得通紅，心疼的捧著潛望鏡喘了幾下粗氣，沒搭理同桌。整整后半節(jié)課，他都沒心思再聽講，埋著頭偷偷想要修復(fù)自己的作品，但終究是于事無補。
臨近下課，老師要求大家依次上交作業(yè)?？粗渌瑢W(xué)排隊走上講臺接受點評和打分，沙樂天心里對他們的作品不屑一顧，同時又為自己的遭遇感到痛心和不甘。
“老師，”沙樂天雙手捧上那只皺皺巴巴、歪歪扭扭的潛望鏡，表情既恭敬又委屈：“這個…這個…是我的…”
“你這個是怎么回事？為啥破破爛爛的？”胖老頭伸手接過，皺著眉頭擺弄了幾下，斜眼瞟向沙樂天：“里面鏡子都歪了，啥也看不見?！?p> “這…這…是你弄的??！”沙樂天急出了一身汗，慌忙解釋道：“本來是挺好的，殼子很平，鏡子也很正常，一切都很…很好?！?p> 胖老頭盯著手中的破紙筒子輕輕嘆了口氣，厲聲教訓(xùn)道：“你說你上課不認真聽講，拿著它瞎擺咕什么？”
“我沒有！”沙樂天的臉又漲紅了。他本想說“是我同桌擺咕的”，但終究還是覺得這樣不太仗義，只悶悶蹦出三個字：“不是我?！?p> 下課鈴已經(jīng)響過了，后面還有不少學(xué)生在排隊等待。胖老頭沒心思跟小孩子多費工夫，拿起紅筆在潛望鏡上面草草寫了個“乙-”，然后滿臉嫌棄的往講臺上一擱，轉(zhuǎn)頭看向他身后：“來，下一個，快?！?p> 家庭作業(yè)的打分是由甲乙丙丁四個檔次輔以“+”“-”符號構(gòu)成，沙樂天原本熱熱乎乎的期待能獲得“甲+”和老師的盛情褒獎，卻因為一個意外的小插曲而得了個“乙-”，頓時感到如同冷水潑面。
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老師剛才露出的那個嫌棄表情和身后同學(xué)們的竊笑讓他感到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一腔怒火猛的竄上頭頂，這大概也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體會到“惱羞成怒”的滋味。
“別站著了，趕緊走?！迸掷项^并沒察覺到沙樂天洶涌的情緒變化，伸手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撥：“不要耽誤其他同學(xué)的時間?！?p> “我不走！”沙樂天身子晃了兩下，依舊定定站在原地，咬牙切齒的瞪著老師臉上的褶子顫聲吼道：“我做的...做的...你，你，你這個…臭蛋兒！”
作為一個在知識分子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年幼的沙樂天暫時還不太會說臟話。雖然偶爾能在別人罵街時聽來幾句污言穢語，但日常生活中碰不到合適的使用場景來實踐，沒多久也就淡忘了。而家中長輩們都很注意在孩子面前的用語規(guī)范，所使用的最為不雅之詞便是嬉戲耍鬧時將沙樂天喚作“臭蛋兒”。
家人之間使用這個稱呼顯的十分親昵，然而在小孩子看來，“臭”總是不好的，而且含有很強的詆毀之意。所以當(dāng)沙樂天認為遭到了來自老師的輕辱時，便近乎本能的拋出自己唯一熟練掌握的語言武器進行反擊。
“什么？你說什么？”胖老頭生于抗戰(zhàn)時期，早已在多年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風(fēng)浪中修煉的榮辱不驚。這種充滿稚氣與童趣的話語根本不可能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不過眼前這個低年級學(xué)生如此不敬師長的態(tài)度還是讓他頗感不悅。胖老頭眉毛輕輕一聳，兩道懾人的目光直直射向沙樂天，口氣卻依舊風(fēng)輕云淡：“你再說一遍？！”
“你…你…”畢竟是在學(xué)校里面對老師，小孩子難免有些膽怯心虛。沙樂天喘了幾下粗氣，張口結(jié)舌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