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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逃亡

第三章

荒原逃亡 踏行Akary 5275 2022-03-06 03:48:20

  不料又下起雪,剛剛轉(zhuǎn)晴的天空,凝起一片潔白。人們紛紛回到家中,緊閉屋門,街上沒有行人。陽衡走到半路,雪愈急了,摻雜著豆大的霰,刮在臉上,生疼。他依舊冒著大雪,按照原定的路線走去,籃子慢慢空了,最后一個面包消失在小巷間,他也長舒口氣,踏上歸途。但暴風(fēng)驟起,雪下得更兇猛了,小巷中凈是呼呼的風(fēng)聲,天地間,頓時成了白茫茫一片,再看不清道路了,路燈上,也積出一層銀白。

  石橋上的掃雪工都休了假,橋上滿是雪花。陽衡好不容易到了橋前,不敢過去,也不敢踏足封凍的江面?;孛姘?,只能繞西邊的大路。他小心翼翼地折返,但是,到了那里,寒風(fēng)愈猖狂了,好像風(fēng)伯的怒吼,混雜著道路上的碎石玻璃,卷成剃刀似的風(fēng)暴,向他劈頭蓋面襲來。師傅的外衣被劃了幾道,弄破一點,里邊的鵝毛散落出來,混在雪中。他想躲在哪家的檐下,每戶都緊閉屋門,以防風(fēng)雪,拒絕了過路人的乞求,也沒辦法。

  他經(jīng)過驛站,只有一條通往外界的驛道,而且,說是驛道,也并非什么道路,只是某條,只有幾個車夫熟悉的山溝。原應(yīng)一天一班的馬車,有時因無人乘坐,竟一兩周才發(fā)一次。

  陽衡看到教堂。他不是虔誠的信徒,此刻也畫了個十字,跑進(jìn)去。有幾個同樣匿身教堂以避雪的小市民,瘦骨嶙峋,在長椅上東倒西歪。陽衡也累得很,卻還不想坐下,他拍拍身上的雪,走到神像前,看見一個小錢箱,里面是半滿的銀幣,也有幾枚金的。錢箱開口處有一灘水,想必是避難者的雪。教堂的天頂很高,上面是紛繁的穹頂畫,三棱鏡散著光,上邊的人,卻做著一色表情。他很少來這里,不多的幾次,是隨父親來的,他的文人父親,偏信異教,因此常來祈禱。

  陽衡走到一間暗室前,他心想,這是懺悔室吧?他想進(jìn)去,可是里面有人。暗室旁,有一扇鐵門,鐵門鎖著,出去就是長廊,通往修道院。他透過鐵門的罅隙,向外望,看見那覆著雪的院落,陰冷蕭瑟,沒有一點生氣。他又突然想起昨天見面那個少女,和修道院的印象,重疊起來,讓他感到,兩者想必都是凜然而不可靠近的。他嘆息一聲。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神甫,從暗處走出來,到神像前,背對著他,像在忙活什么。他心下無聊,想去攀談,正近前去,又自覺不妥。

  天漸漸黑了,雪仍紛紛下著,但小了一些。教堂內(nèi)的人們,已陸陸續(xù)續(xù)出去了,剩下一兩個躑躅著。師傅會不會擔(dān)心呢?陽衡有點害怕,于是也冒著雪回去了。到面包店,雪停了,街燈一致點亮,還不是很晚。

  大雪下了兩天兩夜,終于放晴,陽衡又寫起日記來。

   某月某日晴

  雪停了。我的心情卻并不很好,客人們在家悶得太久,都較以往難伺候:一個富老太買根法棍,硬說我們升了價,明明是她自己記錯了,也不承認(rèn),多說兩句就跟我生氣。又有個訂貨的先生,一來就要叫店長,我說店長在養(yǎng)病,他還不愿走,要坐著等。讓他呆坐了半天,也憤憤地走了。

  承杭來了,還嘲笑我,天晴了怎么才賣這么點,我哪知道!唉!受累又受氣。

  我來這里工作,到底是為了什么?我現(xiàn)在都還答不上來。前幾天為了避雪,躲在教堂,偏偏看到修道院,不知我送去的面包,她們吃完沒有?尤其是那個小女孩,但我快記不清她的樣子了。還能再見嗎?我不知道。

  修道院內(nèi),修女們都只顧吃面包,加上一段極端繁復(fù)的禱文。她們聚集在中庭,首先是廖嬤嬤帶頭發(fā)言:

  “神圣偉岸的天主大人在上,祝您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三叩首,您永遠(yuǎn)忠誠的奴仆和隨時愿意為您赴湯蹈火的追隨者,某省某區(qū)某鎮(zhèn)公立修道院院長廖芳貞——”

  “——某省某區(qū)某鎮(zhèn)修道院代理院長余慕琴——”前面一個矮矮的婦人接下去。

  “——某省某區(qū)某修道院總處長陳萍娟——”右邊傳來一個聲音。

  ……

  領(lǐng)導(dǎo)們講完話,一百個修女都要跟著念,但儀式又有所不同。

  “神圣偉岸的天主大人在上,饒恕您卑劣愚頑的奴仆冒昧吻您的腳,祈禱您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三叩首。您永遠(yuǎn)卑賤的奴隸和隨時準(zhǔn)備粉身碎骨的侍衛(wèi),某省某區(qū)某鎮(zhèn)公立修道院修女代表秋宜——”

  “某省某區(qū)……”

  ……

  末了,廖嬤嬤再演說一次:

  “神圣偉岸的天主大人,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三叩首。您是我們最崇高的父親,賜予我們最珍重的恩典,我們是您最卑下的子民,接受您最寶貴的饋贈,愧赧難當(dāng),雖三叩九拜,仍難抵報恩之切,吾等愚頑,秉性惡劣,神圣偉岸的天主大人,您不辭辛苦,以諄諄教誨,開拓我們的頭腦,引導(dǎo)我們骯臟的靈魂,洗濯身上厚重的罪愆,三叩首……”

  最后她們一起大喊:

  “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

  “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

  “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

  這才各自回到房里,吃面包。一個修女嫌箱子礙事,扔到后院去了。反正守門人會用。

  難料大雪耽擱了節(jié)日的慶典。廖嬤嬤雖然氣憤,也無計可施,因此便對修女們更加嚴(yán)厲,稍有逾矩的,都要嚴(yán)懲。

  這時又傳來消息,一個住南房的修女里應(yīng)外合,趁大雪逃跑了。這個叫明彩的修女,春霧相當(dāng)熟悉,甚至是不錯的朋友。明彩以前就對春霧說,早晚要逃出去,她又說這鬼神都是泥造的,信不得,她怨恨廖嬤嬤,常在背后說她壞話,取笑她,但在她面前,明彩又能比誰都虔誠地祈禱。春霧內(nèi)向,在明彩面前,卻能夠開懷地言談。明彩出走前,曾和春霧見過一次面,旁敲側(cè)擊地邀請她一起逃亡,春霧沒有答應(yīng)。于是明彩自己走了,她是順著外人的繩子,一個人翻上圍墻的,想必被鐵絲網(wǎng)劃了幾道,而后有人聽見她重重地摔下去,不知怎么樣了。春霧很擔(dān)心,飯都顧不得吃。

  但也不是吃飯的時候。廖嬤嬤把大家聚集到中庭,訓(xùn)話,又是一通冗長的,不避俚俗的要理。

  “……這是極端惡劣的行為!這個毒婦,比螻蟻還卑賤的罪人!背叛了天主的教誨,終于暴露出她的邪淫本色!蝎子吐出了毒汁,惡犬亮出了獠牙……”

  “……鐵絲網(wǎng)上滿是這青面獠牙的淫婦的惡血!她站在鐵絲網(wǎng)上,向我們崇高的天主的權(quán)威發(fā)出挑戰(zhàn)!她蔑視、踐踏我們這天主的通信所的尊嚴(yán),用她骯臟的語言和眼色,玷污我們所有的貞潔……”

  “……英明的天主,在她最得意猖狂的時候,推了她一把,她就像塊臭屎那樣從墻上跌下去,摔得稀巴爛,所有人都從她的惡身上重重踩過去,讓她的骸骨從此腐爛,讓她的靈魂永受煎熬!讓我們詛咒她!歌頌偉大的天主!詛咒她永世不得超生——”

  一時無人響應(yīng),廖嬤嬤再喊,“詛咒她——”

  這才有零星的,機械的回應(yīng),“永——世——不——得——超——生——”

  廖嬤嬤又喊一遍,嗓子都喊破了,像鴨叫聲,“詛——咒——她——”

  眾修女不得不跟著喊起來。

  春霧站在前排,低著頭,渾身顫抖,宛然欲泣。她不敢看廖嬤嬤一眼。旁邊的修女知道明彩和她的關(guān)系,察覺到春霧的不對勁,比個暗號,春霧就無奈地做做嘴型,眼淚簌簌落下。

  回到屋內(nèi)。又是普通一般的祈禱與苦修。春霧卻時刻想著明彩,她真的被踩成碎片了嗎?還是站起來拍拍土就跑開了呢?她想知道,但沒有人能回答。

  她渾渾噩噩地行動,轉(zhuǎn)眼到了一天的閑暇。修女們輕聲談話,春霧沉默著。起初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瑣屑,第一個提起明彩的,是個胖胖的修女。

  “我說,上午那個儀式,真是過分!”

  “對啊,怎么能這樣詛咒別人!”有人立即附和。

  “其實明彩人還挺好的,她幫過我一次,那是……”

  “她上次還教我繡荷花呢!”有人快按捺不住聲音。

  “可是我喊了。真對不起。”

  一陣沉默。

  “我也是。但我不是真心的,我站前面?!?p>  “我也是?!?p>  “我也……”

  又是一陣沉默。

  “為什么不能出去?修道院不應(yīng)該出入自由嗎?”有個很機靈的修女,突然問。

  好像有人想過這個問題,卻好像沒有人想過。她們都麻木了似的,不知應(yīng)答。那修女又繼續(xù)說。

  “眾生平等,為什么我們就被禁錮在這,強迫苦修?按理,想出去的,應(yīng)和他人一樣有自由的權(quán)利?!?p>  “誰叫你當(dāng)初進(jìn)來。”有人小聲說。

  “有人是被迫進(jìn)來的。有人是當(dāng)時想進(jìn)來,又后悔了,難道連改悔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說錯了話尚且請人原諒當(dāng)無事發(fā)生,走錯了路,大不了原路回去。憑什么做出選擇,就要空耗一生在這里呢?我不明白?!蹦切夼f得更大聲了。

  “那你也要逃跑?”剛剛那人又挑刺似的說。春霧這才看清這人的樣貌,一個老鼠鼻子。

  “她只是不滿意廖嬤嬤的話,別這么緊張?!蹦莻€胖胖的修女調(diào)解道。

  “就算我要逃跑,又怎么樣?天主賦予我走大門出去的權(quán)利,讓我翻墻已經(jīng)違背這一原則。更何況不讓我出去?”那機靈的修女漲紅了臉,她并不漂亮,但是雄辯添了幾分魅力。

  “說得在理。依我看,廖嬤嬤只是濫用職權(quán),滿足一己之私。修道院越多人,越顯得她的傳教高明。”另外一個人說。四周的竊竊私語中,傳來贊同的聲音。春霧迫切地想看清那人,可是隔得太遠(yuǎn)且燈光熹微,究竟沒看清楚。

  “我還是覺得,一個修道院之類的機構(gòu),它不是監(jiān)獄,不能采取任何強制的措施。它不能假借天主的命令,勒令我們?nèi)绾稳绾危プ鲞@樣啦,那樣啦。廖嬤嬤也沒什么了不起,她曾經(jīng)也肯定和我們一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修女。她年輕的時候,指不定也這么想過,覺得兩者皆可拋啦——之類的,但是后來大權(quán)在握就變了質(zhì),變壞了,變得現(xiàn)在這樣心狠手辣,惡毒的老太婆……”

  “真不知她這種人,是怎么成長起來的!”有人插話說。胖修女示意大家安靜,讓機靈的修女繼續(xù)。

  “隔壁屋那修女不是說過嗎——不知道你們以前有沒有聽到過,如果有的話,原諒我再重復(fù)一遍,有的可能已經(jīng)聽膩了,但也勞駕再聽一遍,因為還有人沒聽過……”

  “你快講吧。”傳來一片催促。

  “就是之前有個長頭發(fā)的修女,叫秋鶯還是秋鷺的,眼睛很大,生得漂亮極了,原先是唱戲的,她唱的戲呀,那可叫一絕——閑話休提,后來受了情傷,收拾起一些積蓄就皈依了。她住在西屋那邊,西屋你們都知道吧,到夏天熱得把人烤熟。她在那里過了好多年,后來趕上那次饑荒,長輩死了,幾個小孩子重病,家里需要很多錢,她就想先把手頭上的錢寄過去,再還俗找工作。她當(dāng)時托了外人,把對頭的裁縫都找好了,天天坐在窗子前面練織布呢。她先把錢寄出去了,以為能治好孩子的病,誰知道錢還沒寄出就被嬤嬤扣了。嬤嬤說寄了出去,秋鶯還傻乎乎信了呢。

  “她后來收到信才知道,幾個小孩子都沒拿到錢,搞得病死了一兩個,她家實在實在太窮了,連棺材都買不起哪!但她多天真,她甚至不敢去懷疑廖嬤嬤,她覺得廖嬤嬤不會有錯,就是運送途中出了意外而已。既然是天意,誰有辦法呢?她就決定趁早還俗織布養(yǎng)家,竟然交了幾千字的申請,娓娓道來,當(dāng)時傳信的修女忍不住偷看,都哭得袖子濕了,又讓幾個熟悉的修女傳看,大家都哭得嘩嘩的,覺得廖嬤嬤一定同意,甚至?xí)a出一點盤纏當(dāng)她的路費。但廖嬤嬤,這惡婦人看了,一句不說,‘嚓’一下把那紙撕成兩半,又扯成幾條,扔在地上,用腳踩。這是秋鶯的心血呀!

  “中庭有間以前放谷子的儲藏室——都臭了,早就被廢棄掉,你們知道的嘛——這可憐的秋鶯就被關(guān)到里面,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啊,她就沒日沒夜地拍門,一開始是狠狠地拍,餓得沒力氣了,就趴在門檻旁邊敲門。廖嬤嬤讓往里面丟個黑饅頭,她吃了,又有點力氣,然后在里面哭天搶地。她嗓子喊破了,就在送來的碗里喝點涼水——那是嬤嬤特意裝的生水——接著再喊,那叫一個聲嘶力竭……守門的修女都聽不下去了,有一次送飯的時候故意沒鎖門,讓她溜掉,她剛跑出去,又被幾個老修女發(fā)現(xiàn),塞回去,通告了嬤嬤,一頓毒打,唉——

  “秋鶯的家里人——誰知道呢——聽說很快全餓死了,他們賴以存身的家宅,也被人占了。秋鶯成了孤家寡人,但她不知道,她那個時候早就發(fā)了瘋,把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條一條,一把把扯下來自己的頭發(fā),還滴著血的。把大小便攪得滿屋都是,還以為自己在織布呢!嬤嬤說她被魔鬼附了身,誰信哪?但誰都不敢靠近去……”說話的修女停下來,大家都想到這可怕的景象,一時驚嚇得沉默著。

  “這就是天主賦予我們的權(quán)利!現(xiàn)在被廖嬤嬤這種人,隨意歪曲和污蔑,讓自由變成禁錮,開明變成封閉,這惡老嫗實在是……”她們中的一些,紛紛說。

  “就拿那明彩來說吧,人家愿意跑,人家就得了自由。摔死在外面,也比茍活在里邊好吧?”有人這么說。

  “能選的話,誰要待在這里!”

  馬上起了一片喧嘩聲,一些反對者在說話。

  “我說你們有點良心行不行!來到這好吃好喝的,忘本了?什么自由,狗屁!修院那么大,哪里不自由,我們的主,”那人畫個十字,“有什么不好!都是你們這些長舌婦,天天吃飽了撐的,編造謠言,謊話!”

  “你少來!誰不知道余副是你親戚,你擱這站著說話不腰疼呢!我們這些貧苦人家的,哪能和你小公主相提并論???我真搞不懂,這破神像到底有什么可拜的!”

  “說得對!假神!假宗教!我們要自由!我們要民主!我們要平等……”幾個修女輕輕喊著,黑暗是最好的面具,春霧一點開看不清她們的相貌。

  春霧聽見開門聲,連忙躺下。有人進(jìn)來了,喝罵幾句,喧鬧聲小了,漸漸潛入地下去,成為奔涌的暗流,在無聲中迸發(fā)著。

  以往十幾年,春霧在此處學(xué)到的,只是一些必要的文理知識,以及各類不打緊的神學(xué)理論,卻從未有人教授她,如此判別是非,獨立思考的方法。她模糊地知道世間有所謂真理,卻從未真正去探尋,只是認(rèn)為不在天主腳下,就在某片不可知之間。然而今天,在這無名修女的身上初次接觸這些,對她的震撼,絕非一字一句所能概括的。她今天聽到的、見到的太多,晚上半夢半醒間,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就發(fā)病了。廖嬤嬤不在,她咬緊牙關(guān),蜷縮成一團,難以抑制地顫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漂浮著,忽明忽暗,搖搖晃晃。明明門窗緊閉,她偏感到一陣寒風(fēng),渾身都冷得快要結(jié)冰,一下子,又好像落進(jìn)了熔爐,每一寸皮膚都在燒灼著,幾乎要吐出血似的火焰來。這痛楚持續(xù)得并不很久,她的掌心,被指甲刺破了皮,她才猛然一震,如夢初醒地坐起來,看看四周,又變回原先的形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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