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晴
不行啊,前幾天見了那個,叫春霧的孩子。整天都神不守舍的,一想到下次節(jié)日不知等到何時,剛剛氫氣球似的漂浮起來的心,又速速地沉下去。無論如何,自持,自持。還不知道她的心思呢,何必幻想,何必欺騙自己?或許,她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再次見面,也許還會問我是誰呢!那我這樣激動,不正是像個傻子一樣嗎?唉,不能自持,不能控制自心的去就,正是我如今碌碌無為的原因啊。
即使在做面包時,我也想到碰觸她指尖的一瞬。雖然只是一下子,她可能已遺忘了吧?啊,我朝思暮想的。到底會是怎么樣啊?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想知道,卻總是不得要領,只能暗自揣測。如若她是像我一樣的人,就好了。而不是什么,被宗教束縛的機器,一定不要這樣。我聽說修道院里邊,很多這樣的行尸走肉。一定不要。如果她成了這個樣子,我真不知該怎么辦好。唉。我快要涕下沾襟,為什么總是不能遂愿呢?唉,如果真有神明的話,為何不能讓我與她多見幾面?能互通鴻雁,那該多好!即使不能經常見面,只是信件的往來,我也就知足了。能看見她娟秀的字跡,觸到紙上的絲絲馨香,我真會高興得氫氣球似的飛起來!
可是,這真只是我一廂情愿。天這么晚,她大概已經睡著了。不知我可曾入夢。不會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面包店學徒,一個臟兮兮的工人,憑什么褻瀆她的夢境?那里面一定是粉紅色的湖泊,還有戴著高帽子的王爺——番人是這么寫的吧?她會否除去一身的修女服,躍入那王爺的懷抱,騎上純白色修長尾巴的雜種馬,越過某道石橋,去往那天邊的王國,當個公主或者妃子呢?而我,何德何能,又怎會般配起她呢?唉??偛豢赡茏屗齺碜雒姘?!我想當個作家,想寫很多書,卻不知從何說起。如果我是個名作家,就能順理成章地和她一起。僅僅是一起生活下去而已,這都不行嗎?我想和她看看下雪的街道,修道院內,一定鮮少看見吧?再送一年面包,我就能認識城里所有的路,可是到時,她會怎樣呢……
某月某日雪
今天又開始下起點點小雪。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我的春霧,應該沒有著涼吧?真想送件衣服過去,又不可能??墒?,還得冒著小雪送面包,誰叫師傅偏愛承杭!但是,我也不喜歡做面包,正好,正好。我早說了,承杭要當店長,隨他去!我只求兩餐果腹而已。
唉。之前還能這么說,之后怕是不能再復述了。我不要緊,然而,春霧呢?難道讓她也挨餓受凍嗎?這是絕不可能的,我寧可在雪地凍直了,讓她燃著我的脂膏取暖,也不愿讓她受一點點的饑寒,這是絕對絕對無法考量的!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我倒是不要緊。
最近總是唉聲嘆氣。為什么呢?不能見面,想必是其原因,可是這不能見面,與其歸根于修道院的封閉,倒不如說,是我的懦弱好了。要是我再勇敢一些,現在就不會躲在這,寫些單向通信的話,而是與她牽著手,漫步在雪中的街道上了。外邊街燈通明,闃然無人,相依而行,一定很浪漫吧。我甚至想到,她靠在我肩上時的情景!
但是,只有愛是不能生活下去的。還得有面包才行。我又有什么本領,讓她免于衣食住行的殷憂呢?唉,我真是個笨伯!我以為愛能解決一切!法拉第先生的發(fā)電機,畢竟不是愛催生出來的,也不能憑空造出些不可名狀的愛來。那原是沒有形體的幻想,為什么我追逐著這幻想,勝于追逐太陽或皓月的光輝?幻想,是否破滅,也是未知,可眼下的日月代序,卻是永恒的真實??墒?,只與日月奔跑,缺了這奇妙的幻想,這造物的精髓,真的能生存下去嗎?
我們的陽衡,還很年輕,年輕得可以被稱作孩子。并不比春霧成熟多少。而孩子所想,千百年來總隱沒在水下。然而,并非深海,往往只是半尺的小池,就能藏下一個孩子所有的心緒。我們大人,只要輕輕一掬,就能看到比那蜂鳥的雛兒更脆弱,但比峰頂的日出更為燦爛的寶石。孩子會做很多奇異的夢,除了獨角獸和巨人,往往還有些心靈的映照,那是頂清澈無暇的,未經濁世污染的翡翠。倘若我們大人,俯身聆聽,孩子們會很樂意說道的。孩子就像一潭活水,尚未污濁,尚未結冰,即使一顆最小的沙礫落下,也能反映。而大人早已麻木了,看到月亮,只能一味地思鄉(xiāng)懷親,再不成,嫦娥吳剛,避世脫俗。而孩子們只會想到,或者看到,香蕉似的月牙,掛在夜空,閃著瑩瑩欲滴的露光。
駱賓王詠鵝,前無古人。來者,大抵只是拙劣的摹仿??墒?,素來沉穩(wěn)而胸懷天下的大人,盯著苦竹黃梅不放,哪有心情去看幾只呆鵝呢?若強作一首,不過是嘆其清白,歌其悠然,而已。孩子,只有孩子,會有一切有端的無端的天馬行空的想象,他們未被塵世的鏈條束縛,更何談隱逸詩人一樣忽視枷鎖呢?孩子的情感,也常常比我們大人更加直白,更加簡明。君不見,千古文章中最痛心處,總是孩童無遮攔的一言嗎?大人,孩子們述夢時,他們只渾渾噩噩地聽著,孩子們說月紋似兔云如虎,鯉魚吐泡雞撲棱,大人看也不看,就頷首稱是,甚至于,不屑一顧。這大人。因此,比起成為這樣的大人,倒不如做個孩子。孩子與孩子聊天,倒很有趣。一個說,月亮有花紋像兔子,另一個反駁說像青蛙;一個說云像老虎,另一個說耳朵耷拉著像條狗。這是孩子的樂趣,孩子不曾將大人拒之門外,只是大人的傲慢,或者說沒有終點的忙碌,浮云似的,遮住了自己的眼。而這雙眼,在孩童時期也曾窺視月亮和層云,探索鯉魚和公雞,伶俐得很!
陽衡是個孩子。春霧也是。自稱或互稱,乃至實際情況。
陽衡的年紀,并不比春霧大許多。
讀者諸君,陽衡的確還很年輕。
某月某日雪
真受不了,又下起大雪來了。這大雪,一天天地下個沒完。我寫個字,手都快凍僵了,我先去燒點熱水。否則寫到半途,真得結成冰塊,碎一地碴子。不知道春霧怎么樣了。
唉。想必終究是不可能知道吧?我不該這么嘆氣??墒墙裉彀l(fā)生的一連串,又讓我只好嘆氣了。其實只是一點小事,為什么被罵得狗血淋頭?我不想提自己的失敗,但是,誰說的,聞過則喜,此刻寫下自己的哀傷,說不準變成哪天重生的喜悅呢?
算了,我寫了一點,感到完全無法記錄下來。就好像親自把自己掛上恥辱柱,這怎么做得到!況且,她知道了,一定會嘲笑我吧?那就索性不寫。
不過,也全因為被罰上閣樓打掃,我才找回父親的幾張手稿。可是,字跡太潦草了,我來不及細看,只能暫且收好。而且,早已蒙塵,我還得細細清理再拿出來。能謄寫幾份,妥當保留下來,自然再好不過了。然而這面包店,到底為什么有我爸的稿子?興許我真該去問問師傅,但他正在氣頭上,我不敢去。再說,他也不一定會如實告訴我。我明天再找找,看看有沒有更多的,我爸的真跡。
某月某日晴
昨晚下著豆大的冰雹,敲擊窗戶,哐當哐當地響,不眠之夜。早上剛剛放晴一會兒,又下起雪來。雪大,沒有客人,我看師傅還沒消氣,就自動上閣樓去,繼續(xù)昨天的工作了。
承杭不明就里,讓我下來看店,也被師傅臭罵一通,真解氣!
下午,我又找到我爸的兩張手稿。但若說其他的,一捆粗劣的麻繩以外,真沒有了。我不準備現在就著手,把那稿子抄下來,太累了,而且下午師傅和承杭都閑著,我容易被發(fā)現。雖然并非不好解釋,但也不必節(jié)外生枝。如無必要,勿增實體。趁著雪下小了些,出門逛逛。
不知怎地走到了修道院。雖然偏僻,但更像是順路。從外邊遙遙看著,幾間黑房子,房頂卻一色的純白。唉,我的春霧,穿起婚紗,那該多漂亮呀!不行,我不能這樣。只是交換了名字,竟然想到這么遙遠的事情上!真是荒謬。不管怎樣,我還是進了教堂。出乎意料,懺悔室竟然有人,不知是哪個修女,雖然說,總是年紀大的站崗,但如果是春霧,那再好不過了。我當時是這么想的。并且走了過去,我早已想好了懺悔的綱要。我愛上了一個修女。就是這樣。
然而,如果是別人呢?那豈不是,給修女們平添許多麻煩?如果因為我的一時戲言,讓春霧首當其沖受罰,那該是多深的罪孽!唉。因此我望而卻步,彳亍一會兒,和那神甫聊了幾句,就回來了。出乎意料,神甫竟酷愛飲酒!并非我先前提及的那樣,看來,“人不可貌相”豈虛哉!
晚上的雪又下大了。屋內的空氣,突然變得很冷。我的墨水,也凝在筆尖。
某月某日雪
雖然一連下了幾天的大雪,但偶然得知她們下次的節(jié)日,倒是極其振奮的事。還有幾天,還有幾天呢?不久了。即使那天還是鵝毛大雪,我也不怕!
看日歷,我以為冬天已經過半了,誰知道,在節(jié)序上,還是晚秋呢。南方,廣大的南方,理應還是盛夏一般的天氣。只可惜,冬早春晚。春天之初,在某些地方,總有著雪融后薄薄的霧氣。漂亮的名字。只可惜這春季,短短的,很快就流去了,很快,又到冬天。南方該一直是夏天吧?椰子樹,我還沒見過椰子,真想搬到那兒,繁華的都市。唉,哪兒都好,只要不永遠在這面包店待著??偟脫Q個地兒,就算是七尺見方的小室,也無妨!畢竟成為作家,只用一瓶墨水和一支鋼筆吧?我的文筆,到底還是差許多火候,這樣不僅無法供養(yǎng)春霧,連自給都成為奢望。要是能像父親一樣就好了,有他的一半水平,也成。
說起來,那幾篇手稿,我陸陸續(xù)續(xù)整理了些,都是頂出色但不很賣座的小說。量不是很多,字跡卻很難辨認,有的字,我推敲不定,最終只是勉強決定一個,而把另一個放在備選項,留作注釋。連句子的順序,我都是估摸著確定的,父親的種種記號,和飛揚的字跡混雜,讓人難以分辨。有時候,我把劃掉的字抄上去了,直到檢查時才發(fā)現。很麻煩,但也很有意義,除了我,誰會做呢?真不知師傅藏著這些稿子,是何居心!難道只是替我存著嗎?我總會問清楚的。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是時候。
某月某日雪
還是下雪。沒有客人,打掃。一想到過幾天就能見到春霧,我簡直高興得跳起來!但在這之前,在規(guī)劃下一步去向之前,還是得做好本職,暫時維持這段時期的生活。
被表揚。不是我,是承杭。承杭勤快得,像店里是他家似的,把我的活也搶著干了。我就磨磨洋工,裝作沒有偷懶的樣子,讓師傅不至搖頭嘆氣,就足夠了。暫時這樣。唉,我不想當店長,不想當面包師。我真想抽空寫一部小說,寫些什么好呢?一個以春霧為原型的孩子,不妨,叫小麗,簡單明快的名字。還有我,但我想不到我該叫什么了。總之,我們會甜蜜地生活在一起,沒有一切約束,永遠地生活下去。在彩虹的彼端,不僅有財富,還有依偎在一塊兒的戀人吧?呵,真是美夢,但愿不是黃粱一夢。一定不會。
然而,她是什么樣的人呢?一個修女,在那種昏天黑地的場所,禁閉著,宗教宣傳甚至洗腦下,理應只知道三位一體和出埃及記吧?她會看一點點報紙嗎?她能理解我的愛好,我所擔憂的話題,乃至,我的心嗎?她會嘲笑我的愿望和向往嗎?我不知道。她會否真像個無知的小妹妹,只懂得吃飯和祈禱,而忽視人間一切紛繁瑣屑呢?她信仰那種異端,是否出于真心,抑或為人所迫?如果她是個堅定得能夠殉教的信徒,我也該違背本意,去皈依這敵基督嗎?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但如果真要如此,我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