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那天很快到了。雖然也并非出于約定,只是一個,于外人無關(guān)緊要的節(jié)日??墒顷柡馄珢壅f是約定,那親愛的讀者們,我們不妨就這么叫著吧。雖然可以借他的日記來闡明一切,但鑒于一些日記中無法記錄卻舉足輕重的事,比起迷人眼的感情,這時更需要一雙客觀的眼睛,注視一切,我們這次就不偷看他所寫的了。
雪下小了。街上還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什么活計,陽衡就披上大衣,去送面包。另一邊呢,雖說這次不再是蘆葦湯,但春霧也極盼望見到陽衡,因而自告奮勇地出來。引起一些疑心,她也不在意。廖嬤嬤察覺時,她已經(jīng)出了門,待在花園里邊了,雖然,感性上,廖嬤嬤希望這次來的,還是那個老頭。可是既然那人對春霧萌生了可能的感情,就再不會將機會拱手讓人,因而她又明確地認識到,這次春霧又會與那人相見,他們的感情,又會更進一步。只是,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狀況,到底只是互訴衷腸,還是有了更逾越的行動呢?
但是無論如何,單憑她的力量去阻止,也不可能。況且,招人誤會,若壞了春霧的名聲,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因此動員眾人,也是不曾考慮的。廖嬤嬤不希望春霧重蹈前人的覆轍,卻不知如何去扭轉(zhuǎn)一切。如果她知道一點實情,她會插手阻止,如果她知道全部實情,知道幾句對話,就爆發(fā)了他們颶風般強烈的感情,她那高懸在半空的手,恐怕不得不放下。她對那個巧克力面包意義的揣摩,正中陽衡的心思,卻并非春霧所想。但是,她也不愿空坐著,等待春霧的叛逆,她寧愿躲在一旁,盯著他們。
承杭閑著,他再不愿忍受好奇心的煎熬,偏要看看,那令陽衡不惜重本換取的機會,到底有什么樣的價值。他悄悄地冒雪跟了去。陽衡正沉浸在戀愛的喜悅中,連巷中野狗的狂吠,也無暇在意,更別提陰鷙的跟蹤者了。陽衡急急前進,到得比上次更早,卻剛好碰見春霧輕快地跑來。他的興奮,真不知如何用言語形容!肩上有雪,他拍了拍,那樣子,好不精神,真像個乘勝的飛將軍!春霧的雙眼,本如明月似的柔和,此刻也不免跳動著欣喜的微光。此刻任何言辭都顯多余,他們靠近了,只是無言凝睇,那不約而同的一舉,早已證明一切。
他們這樣默視許久。陽衡才想起來,手中還提著一箱面包,這才看見,箱子上滿是雪花。春霧接過箱子,只是放在一旁,這樣隔著大門的欄桿,他們握住了彼此的手。陽衡能聽到,春霧輕柔的吐息;春霧也可以覺察,陽衡難以掩飾的心跳。
“您怎么來這么早?”陽衡先問。
“今天雪下小了,我出來看看,”春霧臉紅了,“您怎么也到得這么早?”
“面包店閑著,我就提前出來——今天的雪,的確是下小了?!陛喌疥柡饽樇t了。
“是呀,您看前幾天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今天融了不少?!?p> “天氣會暖起來吧?”
“我看未必!冬天或許還很長呢。”
“那么,過幾天又會下起大雪?”
“是這樣?!?p> “修道院冷嗎?”
“……一點點?!?p> “您缺衣服嗎?我可以幫忙帶點?!?p> “不用不用——我們有壁爐,挺暖和?!?p> “帶點吧?”
“您知道尺寸嗎?”
“您告訴我?!?p> “您也不會做衣服呀?!?p> “沒事,我可以現(xiàn)學,告訴我吧。”
“做夢?!?p> 陽衡笑了。
春霧也笑起來。
“修道院怎么不修漂亮點呢?”陽衡為了避開她的視線,故意仰視修院的尖頂。
“曾經(jīng)是很漂亮的。后來有人加高了圍墻。”
“現(xiàn)在里面方便出來嗎?”
“不可能。有一些人逃出來,但圍墻太高,大多出了意外。”春霧說。
“大門能開吧?”
“要用鑰匙。只有嬤嬤那兒有。”
“您出去過嗎?”
“可能出去過,但想不起來了。”
“圍墻也很安全,只要有人照應??梢园牙K子掛在路燈上?!标柡庵高^去。樹木蔥蘢,路燈快被遮住。
“是有不少人成功逃出去了,可是……”春霧感到心跳加快,明明只是第三次見到陽衡,卻好像寄予了不相符的信任。她覺得需要謹慎一些。
陽衡低下頭去。
“我也想出去看看,以后吧?!?p> 陽衡的眼中又燃起微弱的火星。
“或許可以仿一把鑰匙?!?p> “不可能的。鎖匠和修道院有聯(lián)系?!?p> 他不敢看她堅定的眼神。
這樣沉默著過了一會,陽衡抽出右手,往口袋里掏,想找出那兩個戒指。他輕而易舉地摸出一個,第二個,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只好把那個僅有的,遞給春霧。
“這是……您的?”
“不然呢?”陽衡笑了。
“怎么突然送我戒指?我們才第三次見面……”
“我還有一個?!彼[隱感到有些不合時宜了。
“抱歉,我不能收……”
“怎么了?”
“畢竟是您的財產(chǎn),我怎么能……”
“沒事。到時出去的話,以此為證?!?p> “我怕被人發(fā)現(xiàn)……”
“絕對不會。”
一時的孟浪,真會沖昏人的頭腦,把智者變成呆子,謀士變成瞽瞍。
“我明白,但現(xiàn)在終究不好……”
春霧只是推辭。陽衡不作聲,把戒指放回去。一則不想強迫春霧,二則已隱隱約約看見園內(nèi)遠處的人影。
“那好吧。”他說。
春霧感覺到陽衡的失望。但她沉默著。
“我以后怎么和您聯(lián)系呢?”陽衡小聲說。
“您可以寫信。把信寄來修道院就好,我們有成規(guī),不會偷看他人的信件?!彼噶酥高h處一個郵筒。
“需要我換個落款嗎——正式一點的,以免懷疑?!?p> “也好。您考慮真周到?!?p> 陽衡還想說些什么,但被春霧打住了。她比個“噓”的手勢,貼在陽衡嘴上。陽衡止住了話頭,卻加快了鼓動的聲響。春霧道聲再見,就抱起箱子,回去了。陽衡空自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地消失不見。另一邊隱隱的監(jiān)視者,此刻也不見蹤影,讓陽衡以為自己生了幻覺。他閑逛了一陣,就回店里了。
心情最復雜的反而是承杭。他一味擔心陽衡的競爭,認為他去送面包,是為了討好師傅。他遠遠看著他們,模模糊糊地打量那個修女,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連年齡都無法辨認。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而不知其會否協(xié)助陽衡,一齊將他斬落馬下。他必須早些擊敗陽衡,讓他心甘情愿地放棄爭奪,至于之后他們怎么樣,承杭并沒有一點興趣。他只想讓陽衡狠狠摔下,越慘越好,只要陽衡退出,他就再無競爭對手,可以獨占整家面包店了,到時,他就是蝎子拉屎、一家獨大、壟斷者、大托拉斯!他預備,以這幽會似的見面為證據(jù),一舉揭露陽衡的假殷勤,但他又擔心,這不足的佐證會否適得其反,不至陷其于死地,反而給自己落下多疑的口實。他必須按兵不動。
春霧機靈,她在回去之前,就挑出箱中僅有的巧克力面包,仔仔細細地吃盡,擦凈了嘴上的巧克力,再進門。陽衡深知,面包做得難吃,修女們下次就不會定這家,并且苦了春霧;反而,用料足一些,修女們滿意,下次自然再定,他也能再與春霧相見。至于成本,反正是店里的事,他不好意思讓師傅虧空,但對承杭,倒真無所謂了。
她們分而食之。繼而祈禱:
“神圣偉岸的天主大人在上……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喊了三遍。有個修女,不知是不是新來而記錯了步驟,竟多喊了一聲,“神”剛脫口而出,四面的修女們都看向她,仿佛是莫大的冒犯。之后,不知是不是這小插曲打擾了修女的靜思,也可能是陽衡的面包太過美味,引起修女的哲學思維,其中一個竟不假思索地問:
“是不是應該先祈禱再吃?”
其他修女起初紛紛反對,嘈嘈雜雜,然后,這聲音漸漸小了,她們也開始思考起來:
“是不是應該先祈禱再吃?”
這個問題,像所有懸而未決的亙古難題,驚雷似的破開人固有的認知,使其對一切驚異和懷疑起來,令其因此而坐立不安。修女們剛剛做了祈禱,心安理得地消化著面包,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像一悶棍,把她們有條不紊的思想通通打散。她們像遭了驚嚇的鴨群,一片茫然,混亂。有的修女干嘔起來。
廖嬤嬤從隔壁房間來了。修女們又安靜下去。可是,雖然教義允許,再沒人敢吃余下的面包了。
這樣勉強安靜著到了晚上。一個修女,或許本著節(jié)儉的善心,取了個半開口的匣子,把剩下的面包保存起來。放在一旁。箱子照舊扔到外邊去了,也許有人清理,誰知道呢。
某月某日晴
啊,上次送面包的情景,我還歷歷在目。真不知能何時再見,每天都這么說,我期待著。得給她寫信了,不能再空想下去。
店里還是一如既往,有幾個客人。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意了,只管做面包和管賬便可。目前,只是為了賺錢而這么做工,真煩,面粉黏黏糊糊的觸感??墒?,一想到春霧會為此高興,即使這面變成水門汀,我也毫無怨言。
至此,陽衡每天除了寫日記,還會給春霧寫信。他會小心翼翼地打開最上層的小柜,里邊存放著最貴重的信紙,他挑出其中頂精致,頂完好的,鋪到桌上,細細展平四周的褶皺。將筆蓋放在固定的位置,慎之又慎,吸一點深藍的墨水,伏在案前,一筆一劃地慢慢用工筆寫。書畢,他想去找一點香水往上噴,但一則易顯輕浮,二則實在買不起香水,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春霧小姐:
您貴安!
第一次給您通信,不知說些什么好了。有些緊張,筆都快握不住了。這些話,不應該出現(xiàn)在信紙上的,但是劃去,又顯得單薄無聊,寧愿多一點不打緊的話,您說是不是?再者,寫下了,就不愿刪去,這也是很自然的。我不想讓這信變得太正式,以免讓您覺得,信紙對面的我正木然地書寫,像在敷衍什么似的。但是,落筆時,我又反復考量,字斟句酌,您看到劃去的一些詞語,正是我寫下又覺得不甚合適的。唉,如此繁復,只是為了讓言辭優(yōu)美得體些。您不喜歡的話,在回信中提及一下,我下次就絕不會這樣了。請千萬別因為我的啰嗦,而索性不回信!那樣的話,我會焦灼痛苦,如受千刀萬剮之刑的。您回信時,三言兩語就可以了!無謂為了我浪擲時間。
自上次見面以來,又過去了幾天。很抱歉因事而不能即刻寫信,偏偏等到了現(xiàn)在。這幾天,如您所見,外邊下了點小雪,但很快就放晴了。街道上人來人往,到了晚上,燈火通明,店里生意也不錯。請恕冒昧,不知您過得怎么樣?修道院內(nèi)情況是否尚可?聽聞氣溫將要驟降,望您添衣,以免著涼。
又及:閱后即焚,下次我就不提了。祝您安康!
陽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