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杭很忙。他是店里的好學生。早上看店,晚上和面,深得師傅器重。他做事勤快,一則為了接班,為了有朝一日穿上店長制服;二則確實是愛好所在,他和面時,全不感到枯燥,不因面漿溜進指甲縫而苦惱。他有時忘我地做著,頭上臉上全是面粉,也樂在其中。他深得師傅器重,使他覺得在與陽衡的競爭中勝券在握,他一直把陽衡視作對手,甚至是勁敵。雖說近來,他想陽衡似乎放棄與他爭奪了,但轉(zhuǎn)念又認為這只是他慣用的計倆,是障眼法。畢竟陽衡在師傅們面前,從不偷懶。陽衡其實不敢偷懶,但承杭只以為他有意而為之。
承杭無疑不了解陽衡??墒牵蜻@不了解,才讓他幻想出一個出色的競爭對手的形象,讓他如臨大敵地奮斗,去磨煉,去夙興夜寐地學習技巧。他也暗暗地意識到這點,而在他本人,是樂見這一幕的,因此,比起確切地了解陽衡,他更傾向逃避有關(guān)他的信息,當陽衡鼓起勇氣,為了澄清而搭話時,承杭有了某種不可名狀的預(yù)感,于是婉言躲開。他下意識擔心,如果得知了陽衡的真面目,如果陽衡真是不思進取而無心工作的人,自身會因此而消頹下去。即使是愛好,他想,也不如競爭能使人奮發(fā)。但是,陽衡的頹廢愈明顯了,再閉目塞聽,承杭也能夠察覺他心不在焉,已經(jīng)幾乎放棄這工作了。這可怎么辦呢?又是一個令人心焦的問題,萬一陽衡辭職,而師傅仍不退休,理應(yīng)重雇一人來工作。而如果這人像他承杭一般勤奮,天賦和愛好又更勝一籌,他該如何是好?他真面臨兔死狗烹的危機了,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覺得的。
近來師傅總是偷偷把他叫過去,傳授他一些和面的秘訣。雖然管不上大用處——有用的那些,為了提高銷量都毫無保留地教授給他倆了——但也使承杭滿心歡快。他在陽衡面前,開始趾高氣揚起來,傲慢地瞅著失敗者。
他以前討厭這副居高臨下的嘴臉,現(xiàn)在卻覺得理所應(yīng)當。難道該憐憫敗犬一樣的人物嗎?他們失敗,只是因為懶惰,他們的不幸,源于自身,他們自己戕害自己,最終卑微地躺在底層,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他們應(yīng)該奮斗,用雙手去創(chuàng)造光明的未來,而不是躲在黑暗的角落自怨自艾,他們要奔向陽光,而不是駐足于身下的淤泥。他們要奮斗!他們有不拘于黑夜的本領(lǐng),有爬出深井的繩索,卻眼睜睜將這放棄了,他們寧愿在污水中打滾,毫無尊嚴地活著,而不愿活動雙手去創(chuàng)造明天。因此,他們作繭自縛,他們咎由自取,他們該死,他們該被社會淘汰,他們是失敗者,理應(yīng)取締,理應(yīng)消滅,怎能寄予一點點憐憫?這是承杭的想法。
他每天深夜,就懷抱著這種想法,怨恨陽衡,以及如陽衡一般的所有人。這些無能的人,自甘墮落。他咬牙切齒地睡去,立志改變一切,消滅或改造這些敗類,他想盡各種辦法,想要喚醒他們的良知。他想到今天見到的乞丐,醉倒在路上幾個酒瓶中間,像一灘爛泥,巡警把他們搬開。有的不幸橫死街頭,也被拖走,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們有健全的雙手,為什么不能從地上起來,自己去創(chuàng)造一切呢?萬丈高樓平地起,承杭聽得最多的一句話,莫非這些人未曾聽聞?還有推著小車,滿街售賣食物的小販,有氣無力地嚷著,這么消極,這人能做什么呢?唉!還有多少這樣的渾渾噩噩的人,消極地麻木地空度著每日!
承杭睡前總是這樣想著,有時甚至咬牙切齒。
這是深夜,月照,一墻之隔,陽衡在寫日記。
某月某日晴
我該怎么去回信!真受不了,何以按捺不住地吐露衷情!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卻找不到一點讓自己滿意的。每次都是開頭三兩句畢恭畢敬,之后就變得俗氣起來,開始表白,開始大做文章,人家看了會怎么想!唉,我不想提這些了。最近因為這種事,我已經(jīng)不再像我一樣了。這該如何是好……但當我賣掉父親的手稿時,就知道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吧?
唉。我多想重新做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學徒。不被這種事所打擾,每天高高興興地和面看店,去送面包,也不必繞路,不必聲東擊西,只是按照紙上的地址就好。閑暇時寫寫字,這該多快活?。∥矣憛捄统泻几偁?,但在店里總算是一種安穩(wěn)的生活。我之前戲言如何如何,逃亡之類,現(xiàn)在卻后悔了。不該有那樣的打算……我真想永遠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下去。
可是,可是,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愿意待在這,春霧難道就該被囚禁在陰森的房里嗎?修道院,那種罪惡的淵藪,那種蒙昧愚蠢的所在,黑暗,凄苦,糟蹋了多少婦女,破壞了多少靈魂,真該永遠取締!所謂天主的代言人,上帝的信使,什么什么圣三一,邪教,謬論!唉。耶穌基督創(chuàng)立此教,不是為了被人曲解誣蔑的呀!沐猴而冠,李代桃僵,聽人說,她們會念叨什么“神力”,唉,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更荒謬的,此中出了一個盡善盡美的春霧,純白無瑕,如玉璧似的清麗而素凈。怎么會這樣,為什么修道院外,盡是窮鄉(xiāng)僻壤,全是刁民宵小呢?她信仰的宗教,我本不該詆毀的……
某月某日晴
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天。送面包,我遠遠看著修道院,耽誤時間。唉,怎能如此!師傅看來對我愈失望了。我有時注意到,他把承杭偷偷叫到一邊。不過還有什么辦法呢?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只能堅決地走下去。不管通向何方,讓我順著這感情的引導(dǎo)……但愿能和她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除此以外,我別無他求了……
唉。我真是發(fā)了瘋,現(xiàn)在寤寐求之而輾轉(zhuǎn)反側(cè),為什么會這樣!我的心,我的靈魂,正受到強烈的引力,使我有奔向修道院去的沖動,又有蟲嚙似的感觸,使我心焦到了極點。早上起床,看到天邊的紅日,就會想到她是否也看見;晚上臨睡時,看到皓魄皎潔,又會擔憂她會否錯過這良景。我看到春花,想粘在信中寄予她,又害怕半路上花枯萎了,讓她傷心起來;窗邊微風過時,我就把寫著的信遞出去,想讓這信也沾些春風的芬芳。她也許不會在意這細微的景色吧?我還想寫情詩呢!但她可能不會喜歡。怎么讓她知曉我胸中激蕩的感情!唉,每想到這,我就劇烈地心疼起來,幾乎要躺倒下去,我把臉按在枕頭上,以窒息的痛苦,去消融滿溢的愛意,卻不忍。我停下時,那即將斷流的愛情,又重獲新生而流淌回右心室中。沒有用的,除了死亡,再沒有什么能消解這感情了。可是,我仍有許多事待完成,我要寫書,我要寫一本半自傳的小說,我要去調(diào)查社會現(xiàn)狀,我要著書立說,我要走出這荒僻的山野,去尋一隅精神的綠洲。唉,這些幾乎被稱作野望的,也不知能否實現(xiàn)。
某月某日雨
我看著窗外的天,淡青色,就像畫卷似的。出不去,只能寫信。這封信,我要一直安放在兜里,免得什么時候出去忘記帶。我寫了六頁,足足六頁!略數(shù)也四五千字了吧?為什么情書能寫得這樣長?折起來,就成了厚厚的一疊,不知道褲兜能不能塞下。但這是次要的,塞不進,就放在衣兜,讓它錄進我的心跳聲吧。
我再無心做其他事了。只要這信能寄出去。這兩天來了許多訂單,明天再茍且送一些。爭取送完,一定要去見她。
某月某日晴
完了。完了。信沒了。我不知道落在哪里了,這該怎么寫在日記里面?不行,我要去找,不行。這信可是太重要了,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月亮也是這樣告訴我的,不言而喻。一定要去找。但是我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撿走了。誰那么缺德!但我覺得不會這樣。一定不會的。一定在哪個角落,必然的。是不是在北街和天文街轉(zhuǎn)角那里?那個角落。一定是的,肯定的。明天我再去找。
某月某日雨
不行。不行。天昏地暗,我怎么辦???哪里都沒有。我像喪家之犬一樣找了大半天,淋成落湯雞了。這里沒有,那里也沒有。怎么辦啊?我可不能丟了這封信,一定能找到的……唉。我自己都不信,如果真的丟了,該怎么辦,怎么辦???再寫一封?怎么寫?唯有這樣了。但我還是想去找。怎么找呢?誰知道?唉,我感覺要窒息了。不能讓她等待,再寫一封,一定。
某月某日雨
好了。不管遺失掉那些,我今天總算冷靜一點。寫了那么多,反而遺失了,大概上天的確不想讓她知道許多,既然我想說的話,不外乎那幾句,那就這樣。即使這封丟了也沒事,我另抄了兩份。她能收到吧?我這么說話,會太冒昧了嗎?原先的信中似乎并非這樣,但也沒有辦法了。何必讓人徒生猜疑呢?
春霧:
貴安!
之前寫過一封很長的信,可惜遺失了。因此相當于耽誤了許多天。唉,這讓我明白,很多事不能在信中講明。我愛你,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些什么呢?別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了。我寢食不安,急切地想要見到你,我們能夠再見面嗎?某日晚上某時,你應(yīng)該有空吧?我在修道院左向隔壁,栽了果樹的園子里等你!不管你會不會來,如果你確實沒空,到時讓人傳信給我吧?我一定會來。一定一定。
不用給我回信了,就那天見面吧!除非改時間。但求您不要再延后了!吻您的小手!
陽衡
他寫好之后,立刻親去了修道院,把這短短的信,放在那郵筒里邊了。
年初。小鎮(zhèn)沒有慶祝新年的習慣,不會像城外一樣,放鞭炮掛春聯(lián)。它只會不動聲色地,將日歷翻過一頁,就當過年了,異教不興過舊歷的年。但有些地方,也會乘著歲杪與年初的輪替,好好來一次大掃除,這并不妨礙規(guī)條,而且有了些莫名的儀式感,人也積極起來了。
就像修道院,原沒有大掃除的習慣,只是偶爾記起,就派人稍稍打理整束。然而,在廖嬤嬤治下,也漸漸形成這種習慣。有些事是自然而然的,會在某個時間,某個場合,極偶然地出現(xiàn),但深究下去,又似有幾分半通不通的緣由,使人在不清不楚地信服之余,不免有所疑惑——所以到底是為什么呢?終究無人解答,只當約定俗成地做著。也許是廖嬤嬤堅明約束,制定許多有用無用的規(guī)章,雖說獨漏了此項,修女間也產(chǎn)生一種默契,無聲的附議,把這法令恰如其分地延伸出來,覆蓋到未曾波及的部分。于是乎,連這條規(guī)制是否存在,也沒有人能說清楚了。廖嬤嬤自己也無意追究,畢竟,這正合她意。
說不清具體是何時有了這種習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現(xiàn)在是必須這么做的。修道院很大,但比較起修女的眾多,其實算不得什么,往往半天就能收拾妥當。院內(nèi)的事物也不很多,都是木制或陶制,而且少有高處,不容易打破什么;長期封閉,基本阻隔了塵埃;四時熏香,也驅(qū)散了蝸居的蟲蟻。總體上,工作并不繁重。
真正使人忙于應(yīng)付的,是教堂。教堂終年敞開著大門,人來人往,首先是遍及的地毯,平日有鞋底帶進的臟污、空氣散布的灰塵、食物殘渣、衰敗后因踐踏而黏在毯子上的花瓣、經(jīng)過清理但不徹底的穢物,凡此種種,經(jīng)了深冬的幾場大雪,又在春至雪融時,隨地毯因雪水和新降的梅雨濕潤起來,更散出一種難堪的臭氣。連那老頭神甫都不愿待這,總是乘機出外溜達。禱告的人少了,懺悔的人因更重要的事而懺悔,得閑過路而進來閑坐的路人,更屈指可數(shù)。這陣熏天臭氣,讓整個教堂幾不可聞,真是可憐那雕刻在假十字架上的小神,竟日吸取這污濁的人間煙火!但那是他的所謂子民,子民的不敬,除了寬容,能如何呢?
她們清理之前,總要念三次“神力大通,三界一統(tǒng)”,真不知其神力,為什么不能自己將教堂洗凈,抑或懲戒骯臟的信徒,使醉漢在教堂嘔吐時,必受天雷滾滾之刑。它在忍耐,神也有所謂忍耐嗎?那是修行??嘈蕖6依樟钏钠腿撕托攀?,為他清理這些混亂。就像一個打翻湯碗的孩童,等著監(jiān)護人收拾殘局。偉大的偽神,何以這么傲慢呢?須知翹著手咂巴嘴,放肆地享受下界的饋贈,是無法永遠受人尊敬的。信者的愿望,你不去實現(xiàn),讓人結(jié)冰的大雪,你不去阻擋。陽衡每次來到教堂,都會問那同一句話,你卻不回應(yīng)。你傲慢,你沉睡了,就無怪乎他人的反抗!
只是,它的信使,是絕對的順民。她們在清理。有的修女架起高高的云梯,擦拭穹頂?shù)谋诋?。大教堂,大教堂,你真漂亮,你的子民還忍饑挨餓,你就穿金戴銀起來,他們竟一聲不吭,引頸受戮,為何不起來斗爭!真是世上最良順的人。順民被戕害,最不應(yīng)該。她們在清理。有的修女靠繩子爬上大理石柱,一點一點地磨去污漬。其余的,有許多在搬一排排的長椅。教堂寬敞,柱子間隔著不少距離,因此修女們工作時顧不得儀態(tài),有時吆喝幾句,以便交流。此時教堂暫時對外封閉,也不會破壞信使們在庸夫心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