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年輕有為的侍民，踏上了那條鑄祭的朝圣路之后再也沒有回來。每個侍民的線路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沒有任何人知道那些“石入大山”的燧民怎么樣了，他們迷路了？他們建立了其他部落？他們死在了路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他們像山谷里的一陣風，洞穴里的一陣回音，不，他們像從沒來過這個世界，無人知曉，無人紀念。
大長老不希望白耳變成他們中的一個，他應(yīng)該有美好的結(jié)局，他應(yīng)該留下來接自己的班。
白耳咬著嘴唇。有那么一刻，大長老幾乎被白耳那不甘心的眼神打動了，但他移開眼睛，還是一副不容爭辯的模樣：“我就不懂了，你為什么這么想到地下的內(nèi)層去？你為什么這么想?yún)⒓予T祭呢？”
“我就是……特別想。”白耳的聲音很委屈。
“別在我面前裝可憐，不管用。”
白耳沒轍，只能沉默以對。大長老把拐杖放到一邊，開始處理起部族里的日常事物。他拿起自己的竹筆，在一張張獸皮紙的匯報上寫下批注。外層的“聽天者”判斷后天晚上可能是個晴夜，建議趁那時組織一場狩獵以補充部落里的肉食；中層“采石者”在收集礦石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條大蛇，但是給它跑掉了；內(nèi)層“守門者”交上來一份清單，說那些侍民想要補充大量鐵礦石和一些木炭……過了好一會兒，大長老抬起頭，發(fā)現(xiàn)白耳還站在那里，低著頭，看不清他的眼睛。
“你還有什么事嗎？”
“我想通了，大長老說得對，想要做一個偉大的人，不是只有當侍民這一條路可走。我放棄了，以后再也不會提起這件事了，”他緊緊攥著要帶給長眉的那支筆，“只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能不能，請大長老告訴我？”
“一件事？什么事？”
“鑄祭還有多久，內(nèi)層那些侍民還有幾天啟程？——您別誤會，我希望在走的那天為他們祈求平安?！?p> 大長老捏著肥肥的下巴想了想，按道理，他不該泄露這些信息，但如果是白耳的話……
“鑄祭還有大概六個多月。從倫德籟到諾俄，以往都是提前六個月出發(fā)的，今年侍民的啟程日，我想想，應(yīng)該是，九天后?！?p> 距啟程日，還有七天。
白耳撫摸著墻壁，走在甬道里，這些甬道，在人類看來或許就是稍大一些的老鼠洞，但對于體型矮小的燧民而言，卻算得上堂皇大道。部落里的穴屋和廳堂以各種各樣的通道連接，這些通道相互連接，四通八達，有時連燧民自己都會迷路。有人傳言，這么復(fù)雜的路線網(wǎng)絡(luò)是為了保護一些東西。按照一些路線走，你能找到存放著先輩尸體的冥穴、豢養(yǎng)異獸的大廳、供奉鑄祭兵器的密室，但更多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路的盡頭是懸崖瀑布、是深淵泥沼、是無數(shù)利刃。這些始終是未經(jīng)證實也無法證實的傳聞，因為實際上整個倫德籟部落的地下布局復(fù)雜到難以想象，即便有地圖的指引，你一輩子也走不完所有的路。
然而白耳現(xiàn)在所走的這段路，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因為它通向他的家。
白耳來到了穴屋前，緩緩?fù)崎_屋前的石門。屋子里很干凈，墻上沒有長出來的植物根須，地上沒有細碎的石子和土塊，一看就是有人經(jīng)常打掃。屋頂正中間有一顆小小的月石，光芒不強，反而使屋子里顯出一絲溫柔。溫柔的光暈中，一個女人坐在一張樹根桌前，時間在她臉上留下一些痕跡，但仍改變不了她是一個美人的事實。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白耳。
“娘?！卑锥辛怂宦暎P(guān)上門，坐到她的對面。
“你跟大長老說了什么？他這兩天看起來很高興?！蹦锷焓?，把白耳頭上的灰撣走。
“我跟他說，我不去鑄祭了?！?p> “不去了也好，就留在這里，幫娘養(yǎng)養(yǎng)竹鼠?！?p> 白耳有些躊躇?？粗杂种沟臉幼?，娘微笑著。
“我……我有一個計劃。”猶豫很久，白耳還是說出了這句話。娘點點頭，沒有一絲驚訝。
“您看出來了？您不問我嗎？”“你是我的孩子，沒人比我更明白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不明白，”她看著自己，“至于問不問，我的孩子長大了，他愿意說的自然會跟娘說?！?p> 白耳低著頭。娘慢慢拉住他的爪，感受著娘趾爪傳來的溫度，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娘的爪掌這么小，比自己的爪子小多了。明明印象里她總是牽著自己，那時她的爪子很大，能把自己爪掌整個包裹住。
她輕聲說：“白耳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用管我?！?p> “娘，我還沒成年呢。”
“也不差這一歲。”
“娘……”
“你爹走之前跟你說的話，要好好記住，聽到了沒？”
“話？爹說什么了？”白耳一副疑惑的樣子。
娘皺眉，輕輕拍打了他一下：“你敢說你忘記了？”
白耳嘿嘿一笑：“‘有兩件事一定要清楚：正在做什么，將要做什么。’放心吧娘，我都記著呢！畢竟我爹那粗人很少能說出這種有道理的話?！?p> “臭小子，又背后說你爹壞話，”她說，“總而言之，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娘都支持你?！?p> “娘，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如果，我是說如果，爹回來了，你會怎么樣？”
對于這個問題，娘有些驚訝。她思索了一下。白耳看到娘微微側(cè)過頭，臉上流露出少女才有的羞赧：“他真的回來的話……我會做一道菜？讓人送進內(nèi)層去?！?p> 白耳若有所思地點頭：“是最拿手的嫩筍炒青苔吧？”
“不對不對，”娘搖頭，“是烤貍子肉?！?p> 白耳一愣：“烤貍子肉？”記憶里娘是吃素的，她也只會做素菜。白耳有一次開玩笑，說自己就是從小吃草所以長大才這么瘦。娘聽了，試著給他炒了半只竹鼠，白耳吃了一口那道菜就吐了。吐完他只感到深深的慶幸——他小時候如果吃的這種東西，可能已經(jīng)活不到長大了?！澳憔谷幌攵竞ξ?！”——白耳把那半只竹鼠給長眉嘗了口，這是她當時的評價。
“你爹最愛吃的就是貍子肉了?？晌易龅牟惶贸浴蹦镉行┎缓靡馑?。白耳腹誹道，我的親娘誒，您那叫“不太好吃”嗎？他還清晰地記得爹吃完后的評價：你做這道菜的時候，有考慮過這只貍子的感受嗎？
娘滿臉期待：“所以這十年我一直在嘗試做這道菜，等他回來了，有消息了，一定要給他個驚喜。”
“一直在做這道菜，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從來不吃我做的葷菜。要不，娘現(xiàn)在就給你露一手？”
白耳立刻正色起身：“不不不用麻煩了，我要走了?！彼觳阶叩介T口，在門前停了下來。
娘也靜靜地看他。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
“如果有危險，就去找九趾舅舅。如果……他也保不住你，就逃走吧。逃出倫德籟?！?p> “你啊，注意自己的身體，娘不用你擔心。”
白耳拉開石門，走出去。
距啟程日，還有六天。
白耳來到關(guān)著長眉的洞牢前。門口站了兩個守衛(wèi)，他掏出一塊圓形石頭，石頭上有一個字。像洞牢這種有門衛(wèi)守著的禁地，沒有信物無法出入，一般的信物是指有大長老筆跡的石符。大長老在不同石符上寫下不同的字，石符上的字與禁地一一對應(yīng)。例如這道石符只能讓白耳進入洞牢，他拿著它去任何其他禁地都會被攔住。只有一件信物，能讓人在整個倫德籟任何地方暢通無阻，那是一塊青銅材質(zhì)的鏤刻著雙戟的令牌——長老令，它掛在大長老的腰間。
門衛(wèi)甲擺了擺手：“進去吧進去吧，都來多少回了，用不著這玩意兒?！?p> “那可不成，不能壞了規(guī)矩，”白耳把石符舉到門衛(wèi)甲面前，“您給檢查一下?！?p> 門衛(wèi)乙笑了笑：“你還不如個孩子懂事，白耳，給我看看?！遍T衛(wèi)乙掃了一眼石符，轉(zhuǎn)身插入鑰石，打開那扇只能從外面開啟的石門。門衛(wèi)甲“嘁”了一聲，留意到白耳手中的竹筆，隨口一問：“又帶筆啊？用得真快?！薄翱刹皇锹?，一天一支，知道的以為她在畫畫，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吃筆呢！”
“都畫的些啥??？”門衛(wèi)乙有些好奇。
“嗨，誰知道啊，滿墻的鬼畫符，丑死了……”
“白——耳——我聽到了！”門內(nèi)傳來憤怒的聲音。
白耳撓撓頭，在兩個門衛(wèi)同情的目光中進去了。
距啟程日，還有五天。
六位長老聚在一起開會。
“九趾，時間越來越近，侍民們要的鐵礦石怎么還沒到？延誤了啟程日，影響到鑄祭就不好了?！倍L老把拐杖在地上敲了敲。
大長老斜晲了他一眼：“此事我已經(jīng)交給赤毛去做了，兩天后就給他們送過去。銳齒，這不在你負責的范圍內(nèi)吧？你管得未免太寬了吧？”
名為銳齒·倫德籟的二長老神色自若：“我這是關(guān)心部族大事！你可別忘了，上次鑄祭咱們一個侍民都沒回來，一個都沒有！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你也不想這一次……”
“上次鑄祭的事，我們沒有人會忘記，”大長老眼神凌厲，“不需要你提醒我。我說過，管好你負責的那一塊就行了?！?p> 見氣氛有些凝重，成天笑呵呵的三長老出來打圓場：“咳，大家都是為了部族著想。大長老，二長老最近受了不少鄰近部族的白眼，心情有些不好，可以理解嘛；老二，你也是，這些事大長老肯定能處理好的，你還不信他的能力嗎？”
二長老冷哼一聲：“上一位大長老能力更強，結(jié)果呢？希望我們尊敬的九趾大長老，不要落得前任長老的下場。”
“你是在威脅我咯？”
“我可不敢?！?p> 愁眉苦臉的五長老舉手示意：“別吵了。我有個擔憂，上次鑄祭我們部落‘全軍覆沒’，沒有任何信息和經(jīng)驗留下來，上上代的那批侍民也老差不多死完了。我們這一代侍民，幾乎得不到任何幫助，完全是蒙著眼睛亂竄?！?p> “我不太喜歡‘全軍覆沒’這個說法——不過你說的確實有道理。可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們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大長老這么說……”六長老小聲地說。
沉默寡言的四長老說出一個詞：“神罰?！?p> 這個詞如一個禁言秘術(shù)，隨著它被說出，全場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老四，你剛才說‘神罰’，是什么意思？”三長老笑著問他。
四長老沒有回應(yīng)，擦拭著一柄短刀，這柄刀跟了他一輩子，他年輕時曾用它殺死過一只山豹。
大家聽著“嚓嚓”的擦刀聲，彼此交換著眼神。
還是大長老開口了：“我早就說過，神罰什么的，完全是空穴來風。我們只是讓侍民集合在一起開掘圣道而已，比起一個人挖地道，這樣能減少在路上的不必要的犧牲。最后也最重要的鑄造，他們肯定都是獨自一人完成的。神會在乎你參加祭祀的方式嗎？神會因為你在路上結(jié)伴而行就懲罰你嗎？不會吧，所以，我們不要相信那些傳聞?！?p> “你我都知道，從啟程日那天起，鑄祭就開始了?！蔽彘L老幽幽地說。
“如果不是神罰，你如何解釋一個人都沒回來？這種事情在燧民歷史上從沒發(fā)生過?！倍L老的眉頭擰在一起。
“我覺得……”六長老小聲地說。
“是！我不能解釋，誰也不知道十年前的鑄祭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知道那一代侍民經(jīng)歷了什么。但那些都已過去，我們?yōu)槭裁床荒芡翱矗俊贝箝L老掃視一圈，“你、你、還有你，當時你在場嗎？那次的事和你有關(guān)嗎？和我有關(guān)嗎？需要我們負責嗎？需要我們來承擔后果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與其糾結(jié)那一次到底是不是神罰，還不如著眼于這次的鑄祭，給我們這些侍民一些信心和支持！沒有經(jīng)驗怕什么，第一代侍民有經(jīng)驗嗎？不還是帶回了‘祖器’倫德籟雙戟。”
三長老瞇著眼說：“我覺得大長老說得對?！蔽彘L老和六長老也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二長老摸了摸鼻子：“鑄祭的事，下次再說吧。還有一件事，我很在意?！?p> 大長老雙爪環(huán)抱胸前期，示意他說下去。
“你的寶貝女兒?！倍L老指向大長老。
“我女兒怎么了？”
“請大長老管教好她！下次，她再在我轄區(qū)內(nèi)闖禍，我可不會讓你包庇她?！?p> “我的家教沒有任何問題，用不著你操心?！?p> “這個事吧……”六長老小聲地說。
“希望如此！我還有事，先走了?！倍L老率先離席。
大長老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距啟程日，還有三天。
“還要筆？她是在畫畫還是在吃筆呀？”大長老感受到一絲疑惑。
“大長老您是沒看見，她都快把墻壁畫滿了！”
“好家伙，那里不應(yīng)該很黑嘛，我上次去還差點摔了。這么黑都能畫畫……”
“反正長眉說她要，她說您不給她就用爪子畫，把爪子磨斷?！?p> “這可是最后一次了，”大長老費勁地彎下肥胖的身體，掏出三支筆，“鑄祭越來越近，為防她又給我闖禍，這一陣子就讓她關(guān)在里面，你也別進去了。對了，跟我轉(zhuǎn)告她，就說，我過幾天放她出來?！?p> 白耳上前接過竹筆：“好嘞。不過，您不怕長眉又跑了？”
“她要跑就跑吧，也不能關(guān)她一輩子，”大長老自嘲地笑笑，“白耳，我是個很失敗的父親吧？”
“比我爹好，至少您還能陪她。”
“你爹……你也別怨他，誰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們都很難過?！?p> “嗯?！卑锥鸵顺鲅ㄎ?。
“慢著。”他突然被大長老叫住了。
“反正這幾天你也用不著去看她了，等會兒回來的時候，把石符還給我，我先幫你保管?！辈恢獮楹?，大長老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白耳恭順地欠身：“好的?！?p> 距啟程日，還有兩天。
白耳一手提一截竹筒走過來。門衛(wèi)甲舔著嘴唇迎上去：“又帶青竹酒啊，說了守門的時候不能喝酒?！薄斑@樣啊，是小弟不懂事了?！卑锥D(zhuǎn)身要走?！罢咀?！喝一點點也不妨事的……”門衛(wèi)乙無奈地搖頭，轉(zhuǎn)身打開石門：“你要點臉吧?！薄吧購U話，有種你別喝！兩壺都給我算了?！?p> “等會兒，我拿一下石符?！卑锥v不出手。
“拿什么拿，進去吧！”
“那……我進去了？”
門衛(wèi)甲接過竹筒，聞了聞濃郁的酒香，滿臉幸福。他兩手都掂了掂重量，不舍地將右手那筒遞給門衛(wèi)乙，用右爪在白耳屁股上拍了一下：“少廢話，滾進去，別耽誤我喝酒?！?p> 門衛(wèi)乙接過酒筒，點了點頭。
白耳揉著屁股走進了洞牢，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一切似乎都很平靜，平靜得像大地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大長老在處理各種各樣繁瑣的事務(wù)；門衛(wèi)在百無聊賴地守門；長眉在養(yǎng)魚、畫畫，和白耳聊天；白耳在給長眉送筆、陪她聊天，有時候帶走一條盲魚。時間一點一點流過，不知不覺中，大樹在慢慢向上生長，樹根在慢慢往下深入。一切都很平靜。
往往就是這樣平靜的地下，孕育著駭人的巨震。
距啟程日，還有一天。
變故橫生。
門衛(wèi)甲剛喝完一筒青竹酒，滿意地打了個酒嗝。這種在幼竹的竹腔中發(fā)酵而成的青竹酒，芳香醇厚、甘甜爽口。說是酒，其實喝不醉人，反而讓人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精神。就在他把舌頭伸進竹筒里舔著的時候，身后的洞牢里忽然傳來大喊：
“有人嗎！長眉逃了！長眉逃了！”
兩個門衛(wèi)立刻打開門沖進洞牢。白耳的聲音在洞牢的最黑最深處，洞牢是一個圓形，牢門在圓的一側(cè)，白耳在相對的另一側(cè)，圓的正中心是一大片水潭。他倆對視一眼，各自打著螢燈，一左一右慢慢靠近白耳，提防著黑暗里有什么東西。一直到盡頭，他們終于看到了白耳。
洞牢的地面有個洞，白耳躺在洞旁，頭上流著血，鮮血把他白色的右耳都染
門衛(wèi)乙過來檢查一下他的傷口，還好只是破了點皮。很顯然傷口是被石頭砸的，那塊帶血的大石頭還在旁邊。
門衛(wèi)甲把螢燈放在洞口，往洞里看了看。這個洞很深，看不到盡頭，洞口的大小也很巧妙，只容許瘦弱的女燧民和小孩進入，憑他們這幾個大男人的身材，半個身子鉆進去就會被卡住。
門衛(wèi)乙問他：“究竟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
“是這樣的，剛才我在聽長眉扯她的這些畫，突然感覺蹄子上沾了一些泥土。我很奇怪，洞里全是石頭，哪來的泥？于是我沿著墻角看，發(fā)現(xiàn)墻邊地上全是這些細小的泥土，越往里面泥土越多，我就想去從來沒去過的洞牢深處看看，但是長眉拉著我不讓我過去……原來是她一直在里面偷偷挖洞，她想越獄！被我發(fā)現(xiàn)后她跪下來苦苦哀求我不要告發(fā)她，我當然是義正辭嚴地拒絕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她居然暗算我，趁我不注意把我打暈。我醒來時她就不見了，肯定是鉆進洞里逃跑了！這個壞女人……”
門衛(wèi)甲說：“你……不痛嗎？怎么還能一口氣說這么多話？”
白耳立刻捂著頭呻吟。
“傷口在正面，她沒有暗算，是當面動手——好狠的女人，”門衛(wèi)乙低頭思考，“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確實沒看到長眉，她能出去的方法只有鉆這個地道了。有一點我不明白，如果這地道已經(jīng)挖通，她為什么不早點走？如果地道還沒挖通，她現(xiàn)在這樣鉆進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
“說不定只差最后一點，不巧被白耳發(fā)現(xiàn)了，她只能出此下策？這樣的話她可能還沒逃多遠，甚至……還在里面也說不定！”門衛(wèi)甲一拍腦袋。他趴下來，耳朵貼地，想聽聽有沒有掘土的動靜。
“那還等什么！咱們快去把她抓回來！我要報這‘一石之仇’！”白耳氣呼呼地說。
“別那么激動，你頭上還在飚血誒。”門衛(wèi)甲說。
門衛(wèi)乙站起來：“我立刻稟報大長老。你在這里守著洞口，照看著他，我叫個醫(yī)者過來?！?p> 門衛(wèi)甲點點頭。
門衛(wèi)乙拿起螢燈走出去，想要關(guān)石門。他突然聽到門衛(wèi)乙的喊聲：“你關(guān)門了醫(yī)者怎么進來？”門衛(wèi)乙想了想，沒有關(guān)門。
“啊啊啊啊疼死我了！我好疼呀！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我的頭好疼啊啊啊啊啊??！”
“知道你疼，能不能別叫喚了，我頭都快被你喊炸了！”
洞牢里回蕩著白耳高昂凄厲的慘叫聲，門衛(wèi)甲捂著耳朵一臉生無可戀。門衛(wèi)乙剛走，他就把白耳扶到墻邊坐著，自己則面對著白耳，這樣他能同時留意洞口和白耳狀況。他知道門衛(wèi)乙的意思，門衛(wèi)乙想關(guān)門，是擔心長眉和白耳串通好來演這出戲——如果地道并沒挖通外面，長眉在門衛(wèi)乙走后從地道里鉆出來，自己可能要同時面對兩個人。但門衛(wèi)甲相信自己，如果連兩個小孩都對付不了，他也沒臉再在倫德籟混下去了。
沒想到長眉沒有去而復(fù)返，反倒這個白耳，在這里發(fā)出殺野豬般的慘叫，叫得他心煩意亂，如果不是看在是個傷員的份上，他早就把白耳敲暈了。話說什么傷員能喊得這么有精神啊，他甚至從喊叫聲中聽出了音調(diào)，見鬼！你在唱歌嗎！
“大哥，痛死我了，你帶我去看醫(yī)者吧，我真痛得受不了了。”
門衛(wèi)甲咧嘴一笑：“你再忍忍，醫(yī)者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我啊，就守在這兒，哪兒也不去?！?p> “那你能不能扶我到門口坐著，這里面太黑了，我感覺好壓抑?！卑锥０椭蓱z的眼睛。
“這……行吧。正好我去把竹筒處理了，可不能讓大長老看到。”
白耳閉著眼睛坐在門口，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門衛(wèi)甲有些奇怪，明明剛剛還鬼哭狼嚎的，怎么一出來就沒聲兒了？
突然，甬道盡頭傳來了很多個腳步聲。這些腳步聲里最前面那個最特殊，不僅因為它穿插著拐杖拄地聲，還因為它夾雜另一種“嗒嗒”的聲音，那是一塊青銅令牌隨著步伐有節(jié)奏地拍打褲子的聲音，這塊令牌能保一個人隨意進出倫德籟的每個角落，它的擁有者只有一個人——
大長老！
白耳睜開了眼。
大長老撐著拐杖走在最前面，他滿頭大汗，神色焦急。他身后跟著幾個侍衛(wèi)，跟得最緊的是門衛(wèi)乙，門衛(wèi)乙旁邊帶著一個醫(yī)者。白耳吃力地站起來，過去迎接大長老。大長老看到白耳滿頭是血的樣子，明顯被嚇了一跳：“白耳，怎么？”白耳正要說什么，兩眼一翻，往大長老身上倒去。在場所有人驚呼一聲。大長老扶住了白耳，他看著白耳臉上的血跡，一陣心疼。
“我給他止過血了?！遍T衛(wèi)甲有些緊張。
長眉，你這次太過分了。大長老這么想著，招招手。醫(yī)者連忙過來，幫白耳看了看：“還好還好，只是外傷，沒什么大礙?！?p> 白耳醒了過來，虛弱地說：“大……大長老，我沒能勸住他，對……對不起?！?p> “孩子，這不怪你，”他對醫(yī)者說，“帶他下去吧。”
白耳拒絕了侍衛(wèi)的攙扶：“我可以走，讓醫(yī)者扶我過去吧……這樣，你們可以多一些人手，去找長眉?！?p> 大長無奈，只能隨他。白耳和醫(yī)者兩個人離開了。
其他人隨著大長老走進洞牢。大長老拿出一顆碩大的望月石，這種石頭比一般的月石更大更渾圓，也比一般月石亮太多了。如果形容螢燈的光亮像一塊小石子，月石的光輝像一塊巨石，那么望月石的光芒就像一座小土丘——大長老手中這顆望月石，在望月石中也是極為稀有的存在，它的光耀如同山岳。
隨著大長老拿出這塊望月石，輝煌明亮的光充滿了整個空間，偌大的洞牢被光亮洗過，纖毫畢現(xiàn)。侍衛(wèi)里有人贊嘆，有人遮住了眼，有人心中惋惜——這樣的光照下，水潭里的盲魚一條也活不下來。
但下一秒，他們眼中只剩下了震撼。
洞穴的墻壁上畫滿了畫。圓形的洞壁，從長眉伸手能觸及的最高處到與地面相接的墻角，遠遠看去，像蓋了一層黑色的布。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些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畫跡，這些由竹筆畫下的線條，扭曲、纏繞、平行、重疊、相互交錯，有的如水波般柔順平滑；有的似巖石一樣堅硬滯澀；有的十分狂野，像糾攪在一起纏斗撕咬的幾條蛇；有的渾圓規(guī)整，像一輪夜空中的滿月……數(shù)不盡的黑色線條，組成了千萬種波云詭譎的圖案。那些線條和圖案，像是用力閉眼時才能看到的光斑，只不過換成了黑色。它們變幻莫測，它們無法被記住，它們讓人失魂落魄。
大長老走到墻邊，抬頭看向一個圖案：這是一個龐大的圓形，可以看出畫它的人費了很大勁，她描了很多下，力求找準感覺，畫出一個完美的圓。從粗厚的圓邊延伸出幾百道筆直的線條，向上下左右每個方向輻射出去。
大長老問身邊的侍衛(wèi)：“你知道這畫的是什么嗎？”
侍衛(wèi)仔細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東西能這么圓？月亮嗎？”
大長老扭頭走開：“不，不是月亮?！?p> 他們走到了最里面的地洞處。門衛(wèi)乙指著洞口：“就是從這里逃出去的?！?p> 大長老往洞中望去，地道向下延伸了一段就轉(zhuǎn)向側(cè)面了，看不清它通往哪里?！拔遗畠涸诶锩嫱低档赝诘氐?。你們兩個天天站在門口，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一點感覺也沒有？”
察覺到大長老話中的怒意，門衛(wèi)乙不敢說話。門衛(wèi)甲看了看他，站了出來：“大長老，我確實聽到過……一些聲音，我以為是她在用爪子畫畫。是我的疏忽，您懲罰我吧。”
大長老沒有理他。人群里鉆出一個孩子，洞口太小，只有這個孩子能鉆進這個地道。孩子腰間綁了繩子，緩緩爬下去，眾人在洞處等著。過了一會，孩子爬了回來，說出一句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話：“沒路了。”
大長老攥緊拐杖：“你說沒路……是什么意思？”
“通不到外面，這地道?！?p> “也就是說從這里出不去？”
“出不去?！?p> 大長老轉(zhuǎn)頭，盯著門衛(wèi)甲。門衛(wèi)甲連忙擺手：“不可能！我們進來的時候把兩側(cè)搜了一遍，絕對沒看見長眉！后來我也是一直守在這里，沒有任何人從里面出來！”門衛(wèi)乙也點頭：“大長老，他說的全部屬實。我和白耳都可以作證?！?p> “所有人，把螢燈和月石收回去！你們兩個人去門口，我要你倆把當時的情景，復(fù)現(xiàn)一遍?！贝箝L老收回那顆大望月石，侍衛(wèi)們也熄滅了螢燈，濃如鐵色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門衛(wèi)甲和門衛(wèi)乙跑到門前?！奥牭搅私泻奥暎覀凂R上沖進來?！遍T衛(wèi)甲大喊。門口頓時出現(xiàn)兩點微弱的螢光?！拔覀円蝗俗咭贿?，繞著水潭慢慢過來?！?p> “她會不會藏在墻邊或者什么地方，趁你們不注意從正門溜走了？”大長老身邊的侍衛(wèi)向?qū)γ婧暗馈?p> “不可能！因為太黑了，我們過來的時候很謹慎，走得很慢。我們拿著燈，把兩邊徹徹底底探查了一遍，每一塊石筍后，每一個小坑里，每一塊角落，任何地方都不見長眉的蹤影?！弊筮叺奈灍艋瘟嘶巍！巴艘蝗f步，如果她是從洞門出去的，為什么不把我們鎖在里面？這門只能從外面打開，鎖住我們就不會有人告發(fā)她?！庇疫叺奈灍粢不瘟艘幌?。
兩盞螢燈緩緩過來，兩團光芒在地道這里匯合，照亮了大長老陰沉的臉?！袄^續(xù)?！?p> “然后我們看到白耳頭上流著血，躺在這里。然后他就去稟報您，”門衛(wèi)甲指了指門衛(wèi)乙，“我留在這里看著白耳，也看著這個洞口。我敢用性命保證，洞里沒有任何人出來，不可能有人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大長老沉默著。
“你說……你在這里看著？你就讓白耳一直躺在這里？”一個侍衛(wèi)問到。
“當然不是！我?guī)退棺×搜?，把他扶到那墻邊靠著，我就坐在洞口旁邊，盯著他?！遍T衛(wèi)甲背對著大門坐下來，指著對面的墻。
“可是，我們來的時候，你和白耳在門口。”門衛(wèi)乙有些疑惑了。
“他坐了一會兒，突然說這里太黑，他太壓抑了。我就把他扶到門口……但我還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口的，門里絕對沒有人出來！”
大長老突然發(fā)問：“有沒有讓你感覺到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白耳在里面痛得一直在慘叫，吵得我耳朵疼。但是我把他扶到外面后他就沒聲兒了，估計是叫不動了?！?p> “這和長眉的失蹤沒什么關(guān)系吧。按你倆剛才的說法，長眉難道是憑空消失的，”侍衛(wèi)懷疑地看著門衛(wèi)甲，“你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
“白耳能給我作證！我沒有半點虛言?！?p> 大長老背著手，思索著這一切。既然地道不能通向外面，門衛(wèi)也堅決否認有人從正門出去，這個洞牢又再沒有其他出口，那她的女兒到底是如何逃走的？這件事里一定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一定有全部人都忽略了的部分，只要弄清楚這一點，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可……到底是什么呢？反常的地方是什么呢？
大長老拿出大望月石，輝煌的光芒再度照亮洞牢，照亮滿墻的黑色筆跡。
筆跡？筆跡……筆跡！
筆！
仿佛一柄巨劍劈開天地。大長老猛地然抬頭，睚眥欲裂，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名字：
“白耳?。。?！”
另一邊，白耳的手無力地搭在醫(yī)者肩膀上：“醫(yī)者叔叔，我會不會死呀？”
“怎么會，只是一點外傷，沒傷及大腦，你別瞎想。不過我也無法解釋為什么你會虛弱成這個樣子，傷口不嚴重呀，難道是新的病癥？”
“??？不應(yīng)該這么虛弱嗎？”
“一般不……??！”
醫(yī)者倒在地上。白耳摸了摸自己的頭，血液已經(jīng)凝固了。他把被打暈的醫(yī)者拖到一個隱蔽的角落。做完這些，他仔細擦干頭上的血跡，用紛亂的頭發(fā)蓋住傷口，邁著大步離開。
“去！一半人去找到白耳！把他給我抓回來！另一半人去找長眉！通知各個層界的守門者，讓他們留意長眉，一定不要讓她跑出去！”侍衛(wèi)立刻魚貫而出。
大長老一把揪著門衛(wèi)甲的衣領(lǐng)，對著他咆哮：“白耳為什么能進來！”
門衛(wèi)甲有些懵：“他……他不是一直能進來嗎？”
大長老給了他一個耳光：“他的石符！石符呢！”
門衛(wèi)甲長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個字。門衛(wèi)乙跌坐在地上：“我們……沒有查石符……”大長老把門衛(wèi)甲攛到地上，用粗壯的蹄子踢了他一下：“廢物！兩個廢物！”
忽然，大長老像想起什么一樣，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從本應(yīng)該掛著青銅令牌的地方，掏出一塊重量相當、磨得扁圓的鐵塊。
大長老氣得渾身顫抖，把這鐵塊砸到水潭里?！芭赃叺氖绦l(wèi)問：“什么時候……”他突然想起，剛進門時，白耳差點癱倒，大長老扶了他一把，當時他靠在了大長老身上。
“好啊，白耳，好啊，你可真厲害，”大長老對身邊那個最親近的侍衛(wèi)招手，“虎心，跟我來?！?p> 大長老和侍衛(wèi)走出洞牢，只留下呆坐在地上兩個魂不附體的門衛(wèi)。
虎心·倫德籟從沒見過如此暴怒的大長老，他心驚膽戰(zhàn)地問：“大長老，您這是……怎么了？”
大長老似乎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邊走邊說：“虎心，你覺得長眉是怎么逃走的？”虎心表示不解。
“那兩個門衛(wèi)說他們進來時搜遍了每一個角落，其實并沒有，他們忽視了一個地方，一個最明顯的地方?！?p> “什么地方？”
“水潭?！贝箝L老說。
“水潭？”長眉難以置信。
“這個洞牢里，什么地方最隱蔽？什么地方最不可能被光照到？就是這片養(yǎng)著盲魚的水潭，”白耳撿起一塊小石頭，把小石頭往水潭正中央扔去，小石頭隱沒在一片黑暗里，只聽得見“咕咚”的入水聲，“到時候，我把他們引到最里面你挖的地道前，你，就藏這片水潭正中央。”“你怎么知道我挖……”“我什么都知道。我還知道你的地道沒挖通——這個洞牢很深，靠地道是出不去的?！?p> 長眉沒說話。
“我會告訴他們你從地道逃跑了。他們必然借著螢燈把洞牢查一遍，但絕對想不到你會藏在水潭里。等他們出去稟告你父親，你就趁機從水潭里出來，從大門逃出去?！?p> “就算如你所言，他們看不見，可總能聽見我浮水的聲音吧?！?p> “你在水下，不會發(fā)出聲音?！?p> 長眉疑惑道：“水下？潭水中心這么深，我在水下怎么呼吸？”
“有一種筆，用竹竿作為筆身，因為要把特殊的墨注入筆身里，竹竿是中空的，”白耳說，“將很多支這種筆的筆身粘起來，這就成了一根很長的管子，把這根管子的一頭豎直伸出水面，另一頭含在嘴里，你就能呆在水下?！?p> “去哪兒弄來這么多竹筆呢，況且，一時間弄這么多筆，會引人懷疑吧？”
“不需要去‘弄’，有人會白送給我們。”白耳笑著說。
“您是說，這一切都是白耳和長眉串通好的！從他被砸暈開始，這就是他們布的一個局，”虎心倒吸一口氣，“可我不明白，當時只有一個門衛(wèi)來向您報告，明明還有一個門衛(wèi)守在洞牢，如果長眉是在門衛(wèi)乙出去后，從水潭里溜到岸邊再從大門逃出去，門衛(wèi)甲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俊?p> “你還記得門衛(wèi)甲說什么了嗎？他把白耳這個臭小子扶到墻邊，面對白耳坐著，同時監(jiān)視白耳和地道。也就在這時，他背對大門，給了我女兒可乘之機，”大長老說，“也怪不了他，在他看來，長眉要出來也只會從地道里出來——從始至終，他都沒想過水潭?！?p> “可是從水潭中央游到潭邊，從潭邊來到岸上，再從岸邊跑出門口，這么長的過程他就一點動靜也聽不……”虎心恍然大悟。
“你也明白了吧，他當然聽不到！他能聽到的只有白耳的慘叫聲！”
“所以門衛(wèi)甲才說白耳來到門口就不叫了，因為他已然沒有喊叫的必要。包括一見面時的假裝暈倒，這些全部是白耳早已設(shè)計好的，他借此機會調(diào)換了您的長老令，”虎心越想越感到脊背發(fā)涼，“還有一點屬下不明白：他為什么一定要在門口見您？”
“兩天前他的石符已經(jīng)還給我了，所以他本沒有資格進入洞牢——只怪門衛(wèi)太蠢了！如果在洞牢內(nèi)見到他，我就會考慮到‘白耳是怎么進來的’這個問題，而一旦我意識到這個問題，哪怕一點點懷疑，他就可能被我拖住，完成不了他的計劃。所以他必須在門口截住我，再加上一絲苦肉計，讓我忘記追究這一點。彼時我所有心思都在長眉身上，居然真的遺漏了這最關(guān)鍵的問題！”
“屬下方才聽大長老說‘他的計劃’，白耳不惜蒙騙大長老，甚至偷換長老令，這么大逆不道的計劃，他的目的是什么？”
大長老眼神復(fù)雜：“我早該知道，像白耳這種人不會輕易放棄什么東西。他的目的，只有一個——”
“是鑄祭！”
“我始終想不通，”大長老眉頭緊鎖，“那臭丫頭為什么答應(yīng)白耳演這場戲？我早晚都會放了她！”
“大長老，我們這是去哪？”
“能夠進入內(nèi)層的，只有一個地方——從中層到內(nèi)層的層界。找到白耳也就相當于找到了長眉?！?p> 白耳一路狂奔，蹄聲在通道內(nèi)回蕩，如一陣暴雨。前面遠遠地出現(xiàn)了光亮，白耳心頭為之一振，他放慢速度，調(diào)整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近出口。
這是一方堪稱廣闊的空間，一座高大的殿堂。巖壁上畫著面目猙獰的古代神明，沿著墻壁走一圈大概要走一千步。仰頭望去，頭上是高不可及的穹頂，穹壁中心是一顆如真正的月亮般璀璨巨大的望月燈，這顆明燈旁嵌了一圈稍小一點的望月石，一共八顆。這八顆望月石外又圍了十六顆小望月石。再往外，是數(shù)不盡的大小不一的月石和螢石，像閃爍的群星。一時間，星月同輝，高廣的大廳內(nèi)一片明亮。大廳內(nèi)空蕩得令人害怕，一根石筍、一塊石頭都沒有。但所有進來的人根本不會留意到這些，他們的目光只可能被一個東西吸引——門。
那是一扇青色的雄偉的巨門，從地面接通穹壁，一眼望不到頂。這扇巨門光滑平整，沒有一絲縫隙，也沒有一點花紋。這本該是只屬于巨人的門闥，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了這里。白耳想象著巨人慢慢推門而出的瞬間，如果真有那樣的場景，連大地都會戰(zhàn)栗吧？
白耳一步一步走近石門。門前的地上已經(jīng)坐了兩個人，見白耳進來，他們站起來。
“很震撼吧？這里就是進入內(nèi)層唯一的入口，內(nèi)層層界，內(nèi)層之門，‘神闕’，隨你怎么稱呼?！贝箝L老說。
虎心動了動尖銳的耳朵，雙爪微張，身體一沉，蹄子發(fā)力，猛虎般暴起。只聽破風聲響起，下一刻白耳胸口如被巨錘猛擊，整個人倒飛出去?；⑿囊蝗Z罷，再度蹬地，欺身上前，追上白耳的身體，右蹄踏地，左蹄前鞭腿，白耳被狠狠砸向地面，虎心凌空轉(zhuǎn)身，左爪順勢下按，死死扼住白耳脖頸，右爪將白耳兩只手腕擒在一起，鎖在胸前，用一只膝蓋壓住。
大長老踱過來，用拐杖戳白耳的胸口：“不好意思，你晚了一步。我女兒在哪？”
白耳憋得面色青紫，說不出一句話。大長老示意虎心松開他的喉嚨，白耳咳出一口血，大口大口地喘氣：“您女兒……我不知道！”
大長老蹲下肥胖的身體，他恨鐵不成鋼地拍了拍白耳的臉：“我平常對你那么好，那么信任你，只要你想，大長老的位子遲早都是你的。你呢？你拐跑了我的女兒！”
白耳舔了舔嘴邊的血：“既然您都知道……那也沒什么好瞞的了……放我進內(nèi)層，我告訴您……長眉在哪?！?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長老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是在，跟我談條件？”
虎心伸出左爪，給了白耳一拳。白耳的腦袋嗡嗡作響，血氣上涌，他幾乎看不清面前大長老那張胖臉。
“對……我就是在……談條件，”他虛弱地說，“不想長眉死……就給我好好……聽。”
大長老瞇縫著眼看他。虎心一驚，大長老露出這種眼神，代表他憤怒到了失控的邊緣，
也代表著現(xiàn)在的白耳在大長老眼里，已然和一具尸體沒什么兩樣了。
“您以為……我在虛張聲勢？”白耳清醒了一些，“您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能找到這里？”
大長老不回應(yīng)他。但這確實是困擾著他的一個疑問，倫德籟的構(gòu)造復(fù)雜得令人難以想象，越往下，那些道路就越多，它們糾結(jié)在一起，像一團亂麻。沒有來過的人絕對找不到這里，連他自己，也是靠一份記了十年的地圖才認得清路——那張地圖詳細地描繪出了倫德籟的每一個地方。
“我有……地圖?！?p> “不可能！”大長老立即矢口否認，“那張地圖分成了六份，由我們六位長老親自保管，你不可能拿得到！”
“呵呵，怎么不可能……我在每個長老身邊都待過一陣子，給他們當過助手——這份地圖的存在……還是六長老喝醉酒跟我說的。”
“也就是說，你從六年多之前就開始計劃了？”
“七年零三個月……七年來，我暗中搜尋各個長老所存的地圖碎片，把它們照著畫出來，最后再拼到一起……其他長老的地圖碎片都好找，只有您，大長老，最讓人捉摸不透，”白耳表達自己的欽佩，“我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床下、桌子里、望月燈上……到處都沒有。我甚至懷疑您天天隨身帶著……不過，它還是被我找到了！真聰明，您居然把它藏在那副獸皮畫里，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掛在墻上！用一張紙來隱藏另一張紙……不愧是大長老?！?p> “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我只想知道我女兒現(xiàn)在的下落！”
“她已經(jīng)被我關(guān)起來了，就在倫德籟上千個地下空間中的一個，就在那張我描摹的地圖里一個墨點的位置。拿不到那張地圖……就算您派全族人一起尋找，也要找很久吧？更何況倫德籟還有那么多危險的地方，您舍得為了女兒犧牲自己的族人？您愿意為了女兒將那些不為人知的地方一一公開嗎？甚至包括……存放‘祖器’的地點！退一步說，就算您愿意，您又怎么能確定最后找到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體?！?p> 大長老怒不可遏，用拐杖一次次地敲擊白耳的頭。血液像一條河流，流淌過白耳的臉。他緊咬嘴唇，沒發(fā)出一點呻吟。
“你以為這樣就能唬住我，”大長老啐了一口唾沫，“白耳·倫德籟，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進內(nèi)層！我女兒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讓你生不如死！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一定會讓你陪葬！”
虎心說：“大長老，屬下這就搜他的身，一定把地圖給您搜出來?！薄爱斘沂巧底訂?？地圖、偷來的長老令，我全都藏起來了?！?p> “屬下把他帶回去關(guān)押起來，到時候，自然有人能讓他開口。”
大長老不甘地點頭：“只能這樣了?！?p> 白耳“嘖”了一下：“看來……我的籌碼還不夠啊，虎心哥，看到我背著的……用布包著的東西了嗎？打開它?！?p> 虎心早就留意到那個布裹了，他取下來，解開纏繞著的蛛絲布。露出……一柄金色短戟。
這是一柄外形簡單的短戟，看不出材質(zhì)。戟頭為一體合鑄而成，槍頭般的戟尖閃爍著燦金色輝光，鋒刃呈現(xiàn)出月牙般完美的弧度，戟身刻著古樸難辨的銘文，柄上的紋路細密繁復(fù)。
虎心連呼吸也屏住了。
祖器，倫德籟之戟。
“大長老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比您晚到這么久？除了把長眉關(guān)起來，我還……找到了一間暗室，里面供著兩尊兵器，是一對短戟。這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尊……您猜在哪？”
大長老雙爪高高舉起拐杖，以杖為劍，劍尖朝下，還沒等虎心勸阻，對著白耳的頭狠狠刺下去。
拐杖刺破了……白耳腦袋旁邊的地面。
“大長老冷靜一下，現(xiàn)在情況也不是很壞，只不過是……您女兒、青銅長老令、一半的祖器倫德籟之戟全被我藏起來了……而已。”
“條件。”
“讓我通過‘神闕’，進入內(nèi)層！”白耳大聲說，“我就告訴你……地圖在哪，在那上面標了所有你想找到的東西！”
“大長老，屬下這就把他押回去嚴刑拷打……”
“你敢碰我一下！我立刻死在這里，讓你們什么都得不到！”白耳嘶吼。鮮血流進他的眼眶，把他眼睛染紅。
“原來你不是比我們慢，是刻意等著和我談條件。你也明白，光靠地圖進不了內(nèi)層，通過神闕的方法，只有我清楚……你做這一切，就為了進內(nèi)層？”
“就為了進內(nèi)層！”
大長老一瞬間蒼老了很多，他揉揉眼睛：“為什么？白耳，為什么？”
“十年前，我爹進了這扇門，去了鑄祭……他再也沒回來?！薄拔艺f過那是……”“我不管您說過什么，我只信我自己！我要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我要把他找回來！”“你做了這些，你娘她知道嗎？你考慮過她嗎？”
白耳“呸”地吐出一口血：“我娘知不知道……您怎么不親自去問她？您不是她的兄長嗎？”
大長老再也說不出話。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靠近墻邊，沒有去那扇青色的通天巨門，而是走到巨門旁邊，按下一個機關(guān)。墻壁發(fā)出“哐當”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里回響。聲音消失，一條通道憑空出現(xiàn)。
“很諷刺吧，這道隱蔽的小石門，這才是真正的‘神闕’。從這里進去就是內(nèi)層?！?p> “我進去后……你不能派人來抓我?！?p> “內(nèi)層是只有侍民才能進去的地方……打破這個規(guī)矩的，有你一個已經(jīng)夠了。我不會派人進去，”大長老面對墻壁，“但你也必須和那些侍民一樣，一輩子不能出來，你要是膽敢來到中層，我會殺了你。”
白耳的臉上終于顯露出笑意，他支起身子，慢慢站起來，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一瘸一拐地挪向那個通道，留下一路血跡?？斩吹拇蟮顑?nèi)只能聽見白耳的腳步聲，“嗵、嗵、嗵”，像是敲擊骨頭發(fā)出的聲響。
白耳走進通道，卻被旁邊的大長老拽住手腕?！暗貓D在哪？我女兒在哪？另一尊祖器在哪？”
白耳費力地甩開大長老的爪子，等到全身進了通道，通道外的神闕緩緩關(guān)閉，他轉(zhuǎn)身，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
“你笑什么？”遠處整理祖器的虎心高聲質(zhì)問他。
等到笑累了，白耳才說：“尊敬的大長老，我來告訴您吧，我沒有關(guān)押您的女兒。相反，我對她簡直好得不能再好——
“長老令、祖器，我全都給她了！”
大長老臉色劇變，他驟然沖到通道前，但還是猶豫著不敢進去，就在他猶豫的瞬間，神闕已經(jīng)容不下一人通過。
“她現(xiàn)在正帶著這兩樣?xùn)|西往地面逃呢！您還不去找她嗎？如果她被抓住……私藏祖器出逃，這樣的罪名……哪怕是您也保不住吧？”
“這是我對您，最大的報復(fù)！”
神闕緩緩關(guān)閉。大長老一拳砸在門上。
虎心這才趕過來：“大長老，發(fā)生什么了？需要再把門打開嗎？”
大長老疾步往殿外走去：“別管他了！以你最快的速度出去！傳我的命令！把整個倫德籟封閉起來！全力找到長眉！”
不久之前。
白耳背著兩個用蛛絲布裹起來的長條，沖進一個狹小的石廳。他停下來大口喘氣，高聲說：“烤竹鼠！”
石廳昏暗的一角傳來聲音：“九趾！”
密語對上了，白耳松了一口氣。他隔得很遠，把一團衣服卷起來丟過去。陰影里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聲音，過一了會兒，長眉從陰影里走出來，她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濕漉漉的頭發(fā)搭在肩上。還沒等白耳說話，她走近白耳，用線條柔美的蹄子踢了他兩下：“誰跪下來求你了！誰偷襲你了！”
“我這不是騙他們嘛。怎么樣？”
長眉叉腰：“按你說的做了，先去最近的石廳轉(zhuǎn)了一圈，石廳的每條岔路都走了幾步，不可能循著滴水的痕跡找到我。濕透的衣服和包住蹄子的布都藏到另一條小道，追著氣味也會被誤導(dǎo)?！?p> “沒被人看到吧？”
“走的全是僻遠的小道，避開了人。再說了，”她順了順長發(fā)，挑釁地看著白耳，“看到我身子的人能不被我滅口？”
白耳不置可否。
“該你了，你有什么辦法讓我逃出地面？讓我爹不派人抓我？”
“我什么時候說過讓大長老不抓你？”
“你什么意思？”長眉瞪大了眼。
“我的原話是：我可以給你個機會，讓你得償所愿，離開倫德籟，去地面生活。”
“可是，如果他一直派人追我，我怎么安心生活在地面上呢？”長眉問。
白耳一步步逼上前，長眉被他逼著一步步后退，直至她的背貼到石壁。白耳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長眉別過頭，不敢看他。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白耳嘆了口氣，“我早說過，阻礙你去往地面世界的從來不是大長老，而是你自己。
“我無法讓大長老不追你，相反，我只能讓他派更多人來追你。”白耳取下身后背的布裹之一，放在地上，把蒙著的布一層一層揭開。隨著這件東西一點一點被揭示出來，長眉捂住自己張大的嘴。
這是一柄短戟。
長眉癡癡地凝視著它。
“祖器，倫德籟之戟。帶上它逃走，相當于剝奪了部族的榮譽和名號。你會被視為整個部族的死敵，大長老會傾全族之力來抓捕你，一旦被抓到，”白耳頓了頓，“你會被處以極刑——你爹也保不住你。
他們還會請求其他部族的協(xié)助，沒有任何燧民部落敢包庇你，你會與所有地下的燧民為敵。因此你不得不逃，往地面逃，逃得越遠越好，你永遠不能回到這里，你將背負著‘倫德籟’在地面上生活——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
長眉還沒有從見識到祖器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不……不該是這樣?！?p>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你下不定決心，我給你這個決心?！?p> “我……我沒想過會這樣……你竟然把圣物偷出來了……我拒絕，我不干了！明明一切都是你謀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長眉靠著墻蹲下。她想象不到與整個部族為敵是什么下場。
“拒絕？你沒有拒絕的資格。大長老會保護你，其他長老呢？他們會相信你？現(xiàn)在你的身份不是‘大長老的女兒’，而是‘祖器竊賊的同伙’。你的罪行，只會有一個結(jié)果——死！”
“……”
白耳默默把祖器包好，收回來，將那個布裹放在長眉身前的地上。長眉看著布裹，仿佛那是一條毒蛇?！拔覕?shù)三下，給我你的答案。是就此放棄等人來抓你，讓他們刺瞎你的眼睛、拔掉你的舌頭、砍斷你的爪子和蹄子；還是放手一搏，帶著祖器逃出去，從此在地面生活？
“一、二……三。”
白耳輕輕嘆了口氣，一臉惋惜，蹲下來伸出爪子想撿起布裹。
一只嬌小的爪子按住了布裹。
白耳抬頭，對上一張冷漠的臉，那臉上有兩道淚痕。
長眉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道：“你的目的呢？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在搜尋你的命令傳出去之前，通過外層與中層的層界。到了外層，把‘長眉身上帶著祖器’這一消息散播出去?！?p> “這樣……我就能吸引大家的注意，整個倫德籟的守衛(wèi)力量，全都向中外層流動，”長眉露出一個凄慘的笑容，“你就能……悄悄溜進內(nèi)層，混進侍民的隊伍？”
“沒錯?！?p> 長眉用爪背擦去面頰上的淚，深吸一口氣：“就算層界守衛(wèi)沒接到留住我的命令，他們也不會隨便放我去外層。而且，如果我在中層恰好撞見搜尋我的人，你的計劃也泡湯了，我也會有危險?！?p> 白耳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所以你需要這兩樣?xùn)|西?！彼笞囊路锓鲆粔K青銅鑄成的令牌，右爪從腰后取出一張卷起的紙。“長老令，和地圖。長老令可以保你出入任何地方，自然包括中外層的層界；這張地圖記錄了整個倫德籟所有的通道、穴屋、洞窟、和地面連通的出口，有了它，你就是行走在倫德籟的……神！沒有人能抓住你，沒有人能比你更快。”
長眉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間：“你早就想好利用我了？”
“你不也在利用我嗎？我們早都說好了，”白耳催促她，“抓緊了，時間緊迫?！?p> 長眉點點頭，抓起布裹站起來。她從白耳手里收下那兩樣?xùn)|西。白耳看著她往石廳外走去。
“愿大地庇佑你，愿你永沐光明?！边@是燧民之間互相祝福的話語，一出口，白耳就覺得不妙，現(xiàn)在說這話，感覺像是在嘲諷。
長眉停下蹄子。
她猛然回頭，大步走到白耳面前，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給了他響亮的一耳光。然后她跑走了。白耳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摸了摸臉，腦海里回想的卻是剛剛那雙閃淚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憤恨和……哀傷？
陽光明媚，枝葉繁茂的大樹上，一只松鼠從樹杪探出頭來。它轉(zhuǎn)動小腦袋，四處張望，一頭扎進樹冠里。松鼠在枝葉間靈巧地穿梭，它攀爬、跳躍、輾轉(zhuǎn)騰挪，順著樹干爬下來，落在柔軟如絨氈的青草地上，停了一下，又蹦蹦跳跳地竄過來，撿起一枚地上的松果。
松鼠腳下的地面突然傳來震動，它嚇得不輕，把松果一扔，慌不擇路地逃到大樹后面。
兩只臟兮兮的爪子刨開地面，隨后從地里鉆出一個腦袋，一對狹長的眉毛，一張臟兮兮的臉，一個矮小瘦弱的身體，最后是一雙矯健柔美的蹄子。這是個燧民姑娘，她帶著個布裹。
長眉下定決心，緊閉的雙眼睜開一條縫。
一片綠色映入眼簾。
淺青的草莖細膩綿軟，輕輕搖動，草里點綴著三兩點花朵，旁邊有幾叢深綠色的灌木，灌木后一眼望不到頭全是樹木。樹干上方樹冠連綴在一起，密密的，像一片蒼翠的海，隨風翻涌起碧綠的浪濤。聽著森林之海發(fā)出的“呼呼”的聲音，長眉有些失神。她抬頭，只看見枝葉交錯紛繁，間隙里有光透出；她低頭，斑斕的光線凌亂，有千片萬片光斑，碎裂在這片草地上。
大樹后面，那只松鼠好奇地探出腦袋。
長眉與它對視，淚流滿面。
（“嚴公子，快看，我們抓住個怪物！”長眉聽不懂那些兩足動物的話。他們的身上的毛皮很奇特，是五顏六色的，看上去和蛇皮一樣光滑；頭上的毛發(fā)又黑又長，被捆在一起；他們有的拿著長長的棍子，有的拿著彎曲的木條，木條的兩端被一根細絲系住了，背后背著很多直直的細棍，細棍一頭還有羽毛。
其中有一個明顯是幼體，但地位好像最高，其他成年動物都朝著他。長眉隔著籠子好奇地打量著那只幼體兩足獸。那個幼體走到籠子前，嘴巴揚起一個弧度，眼睛彎成一條線。
“這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是生活在地下的燧民?！遍L眉還是聽不懂，但她看到在場其他幾只動物的眼睛突然睜大了。
幼體在一陣驚呼聲中把籠子打開，做了個手勢。長眉不明白那個手勢的意思，但是她感覺到了他的善意。
“你有很多毛，還長著爪子和蹄子。雖然你我不同，但我挺喜歡你的——我叫嚴雪亭，我們做朋友吧?！?p> 二十三年后，三十六歲的越寧君嚴雪亭困守端沂城，龍幫的首領(lǐng)白長眉奔走千里來到端沂，幫助嚴雪亭造出了驚世駭俗的戰(zhàn)爭兵器“武神機”。然而這并未能扭轉(zhuǎn)敗局，嚴雪亭被端沂城民斬首送降，白長眉也不知所蹤。）
多年后，白長眉建立的江湖幫派“龍幫”，因幫助了嚴雪亭而受到針對，整個幫派毀于一旦。白長眉落魄至極，機緣巧合之下投靠了某個強國的國君。在這個國君的扶持下，她一一報復(fù)了曾經(jīng)欺凌過自己的人。從那以后，白長眉戴上了猙獰的面具，世上再無白長眉，只有“龍面妖”。
龍面妖與國君達成協(xié)議，回到了倫德籟部落——帶著一支軍隊。她攻打下倫德籟，逼死了自己的父親，俘虜了自己的族人。國君得到了部落里收藏的神兵利刃，又將那些燧民作為奴隸工匠，讓他們一日不停地打造兵器。
這只是開始。
龍面妖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將地下的燧民部落一個接一個搗毀，燧民生活了這么久，從沒遇見過這樣的災(zāi)禍。她被所有燧民稱為“恩瑞祖達”——燧語中“滅世罪人”的意思。燧民部落開始聯(lián)合起來抗擊龍面妖?？伤麄兊奈淞λ奖炔贿^人族軍隊，唯一的地形優(yōu)勢也被熟悉地底的龍面妖瓦解。那段時期，燧民的地盤極度壓縮，人口驟減，一度面臨滅亡的危險。
正在這時，一位英雄橫空出世，成為了燧民部落聯(lián)合體的首領(lǐng)——他長著一只白色的右耳。白耳力排眾議，改變了龜縮防守的戰(zhàn)略，帶領(lǐng)燧民軍隊主動出擊。他們出乎意料地打了一場大勝仗。
這場燧民與人類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不到半年的時間。龍面妖最先妥協(xié)了。她提出要和白耳談判，白耳前去赴約，卻受到埋伏而被擒住。白耳被人族軍隊當眾處死。行刑那天，龍面妖來見白耳，和他說了最后一句話，之后，她看著白耳被斬首，那顆頭顱滾到她的腳下，嘴角帶著笑意。
龍面妖放棄了繼續(xù)攻打燧民部落，因此受到了國君的責難。她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更是惹惱了國君。
一天夜里，“龍面妖”白長眉死在了自己的龍殿里。她的身旁有兩樣?xùn)|西——一柄金色的短戟，和一株巨大的珊瑚龍雕。
“你從小就比我聰穎，你我聯(lián)手，毋說燧民，統(tǒng)治整個人族都是易如反掌?！?p> “這么多年，你說話都變了，”白耳嘲笑地說，“這會兒跟我說話的是恩瑞祖達？是龍面妖？還是長眉·倫德籟？”
“長眉已經(jīng)死了?！?p> “??？對此我表示沉痛悼念?！卑锥桓卑吹臉幼印?p> 龍面妖甩給他一耳光：“我不是在跟你說笑?！?p> 白耳搖搖頭，啐出一口血：“早知今天，二十年前我就該殺了你?！?p> “這就是你的回答——拒絕？”
“我的回答是，”白耳說，“愿巖漿吞噬你，愿你永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