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脈越來越熱,“鑄祭”快要來臨。
白耳·倫德籟提著螢燈在溶洞旁漫步,借微弱光輝欣賞穴壁上的畫。“又新畫了好多,”他伸出爪子撫摸那些紋路,“不愧是長眉,怎么畫都好看!”
黑暗中一塊小石頭扔過來,白耳靈巧地閃過,石頭撞上巖壁,彈到地面。白耳笑嘻嘻地湊過去,螢燈驅(qū)散了墨一樣的黑暗。
這是一處寬廣的洞穴,洞穴中間形成一片水潭,水潭渾濁,其中隱約能看到透明的小魚,洞頂?shù)氖娙椴粫r有水滴落下,縠紋蕩漾開,驚得小魚游動,“啪嗒”的水滴聲在空間內(nèi)回響。潭邊有一個女燧民的身影。
白耳把螢燈放下,靠著那身影坐下,正想說些什么,被一個冷漠的聲音堵了回去:“把石頭給我撿回來。”
“是你自己要扔我的,還要我?guī)湍銚旎貋?,”他灰溜溜地返回去,在地面上瞎摸索,一邊摸索一邊嘀咕,“太黑了,也不裝個月石什么的……”
“你懂個蚯蚓!裝了光源把盲魚照死了怎么辦?”
“見光就死啊,那這魚也太脆弱了,”白耳又蹭過來,把小石頭放在那個身影旁邊,“嘿嘿,長眉姐姐,你這么可憐小魚,一定是個善良的人吧。這么善良的你,能不能幫小弟一個忙嘞……”
長眉·倫德籟以爪扶額:“你能不能別惡心我了,還有,叫誰姐呢?”
白耳一改諂媚的神情:“不叫姐?長眉兄!實不相瞞,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你我二人從小情同手足肝膽相照,不會不幫弟弟這個忙吧……哎哎哎別揪耳朵,我錯了我錯了……”
“你再貧一句,我把你丟這池子里信不信,”長眉松開揪他耳朵的手,“讓我猜猜看,還是鑄祭的事唄?”
白耳揉著耳朵瘋狂點頭。
長眉無奈地搖搖頭:“跟你說多少遍了,我說沒用,你得自己去跟那老頭子說?!?p> “怎么沒用!你可是大長老他老人家最疼愛的寶貝女兒,在他心里誰比得上你?!?p> “疼愛?他要疼愛我,就不會把我關(guān)到這黑咕隆咚的破地方這么久了!”長眉冷哼一聲,把小石頭往水潭正中央扔去,小石頭隱沒在一片黑暗里,只聽得見“咕咚”的入水聲。
白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咱說句公道話,這也不能怪大長老。你想想你惹的禍,”他掰著爪指頭數(shù)數(shù),“放跑圈養(yǎng)的穿山甲、五次私自出逃到地面、咬傷了外層的一個大人、還當(dāng)眾辱罵大長老……嘖嘖嘖,他還只是關(guān)你禁閉讓你在這養(yǎng)魚,換成別人,早都被土刑了。這就是‘父愛如地’嗎?太羨慕了……”
長眉懶得理他,撅著嘴,抓起旁邊的一把餌料撒到水潭里。
“哎,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下回大長老來看你,你就跟他道個歉,說你已經(jīng)深刻反省痛改前非,再也不給他惹禍了。我看大長其實老早就消氣了,現(xiàn)在還關(guān)著你只是走個形式,就等你服個軟給他個臺階了。到時候啊,他一高興,你再趁機跟他撒個嬌,讓他破例放我進內(nèi)層。這樣一舉兩得,你能從這烏漆嘛黑的鬼地方出去,我也能跟著那些‘侍民’一起去鑄祭……”白耳越說越起勁。
長眉“噌”地一下站起來,嚇白耳一大跳。他抬頭,看到長眉的臉,微弱的螢光從下往上映照,顯得那張臉陰森森的。
“你再說一遍?!?p> “怎么了嘛?”白耳有些發(fā)怵。
“我讓你、再、說、一、遍!”長眉一字一頓。
“你看你,挺大個人了怎么開不起玩笑呢,動不動就急眼……”白耳哼哼唧唧的。
“好你個白耳,我把你當(dāng)朋友,你把我當(dāng)工具?我就這么告訴你吧,我永遠、永遠、永遠不會跟那糟老頭子道歉,他有本事關(guān)我一輩子!他只要敢放我,我就立刻跑到地上去!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還有,你也別想什么鑄祭了,你這一輩子也沒有資格進內(nèi)層!”
說完,長眉一把抄起螢燈,往旁邊走了十幾步,跟白耳隔得遠遠的,又坐在潭邊。
一片沉默。
“長眉,你真的想到地面去嗎?”白耳說。
長眉沒有回答他。
“你真相信地面上有龍?”
長眉轉(zhuǎn)過頭來,卻看到白耳隱藏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長眉的觸溫器官感覺到白耳的體溫在降低,這表明他現(xiàn)在十分冷靜。“你又想說什么?”
“地面不僅有龍,還有山一樣高的人,那些人一蹄子就能把你踩死;還有會噴火的獾,能把整片森林都燒盡;還有比大地還大的湖,沒有邊際,一輩子也游不到邊,”白耳的聲音傳來,“你不怕嗎?”
“我不怕!那也總比一輩子窩在地下好?!?p> “前五次你不是逃上去了嗎?為什么又回來?”
“他們把我抓回來的……”
“我聽他們說了,你是不敢,你不敢跑太遠。最后一次你是在白天逃的,利牙叔叔說你站在原地大哭?!?p> “你、你胡說!”長眉無力地否認??植赖挠洃泤s涌上腦海,她仿佛又站到地面上,突然有一萬件陌生事物闖進她的眼睛。太滿了,卻也太空蕩,太……蒼白了。觸溫器官只感受到一萬倍的刺痛,身體被一種不舒服的溫度裹挾。她不知所措地抬頭,直視頭頂那個比一萬顆月石還亮的燈。隨后她捂著眼睛哭泣。
“就算大長老現(xiàn)在打開門,請你到地面去,你敢嗎?”
長眉無言以對。其實她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就算自己被放出去了,又一次逃到地面,又能去哪呢?地上的一切對她而言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白耳進入螢燈的光芒中,他收起了嬉皮笑臉,認真地盯著長眉:“我最后問你一遍,想好了再回答我:你,真的想到地面去嗎?”
九趾·倫德籟費力地支起矮胖的身體,往前傾:“一支竹筆?要筆干嘛?”
“大長老您不知道,長眉她喜歡在墻上畫畫,畫得那叫一個好看,雖然我看不太懂畫的是啥……以前她是用爪子畫的,估計覺得這樣畫畫爪子磨得疼,想換成筆。”
這是一間簡約的穴屋,墻上鑿刻著花紋,頂上嵌了盞望月燈,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大長老坐在一把寬敞的石椅上,旁邊放了根拐杖,面前有一張桌子,他背后墻上掛了張繪有兵器的獸皮畫,面前站著笑嘻嘻的白耳·倫德籟。大長老從桌子里掏出一支筆,這種筆以一截空心竹竿為筆管,以山兔毛為筆頭,在筆管里灌入一種混合防凝劑的墨水,墨水滲到筆尖,就能寫出字來。
“我讓你去勸她,你倒好,替她來跟我提要求!這次是筆,下次就是床,日子一久,她還真住在里面了?”這么說著,大長老還是把筆遞給白耳。
“叛逆期嘛,都這樣,再多關(guān)一陣子就好了。我看她也差不多快服軟了,這次好歹能跟您提要求,下次說不定愿意和您說話了呢?”
“真的?”大長老有些期待。
“千真萬確!我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還能不懂她?”
“臭小子油腔滑調(diào)的,你的話半句也信不得,”大長老嘆口氣,“你說我怎么攤上這么個不讓人省心的主,從小到大,我什么好東西沒給過她?我是捧在爪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結(jié)果呢?一點也不懂得體貼人,還到處給我惹事兒。我就不明白了,地上有什么好的?非得往外跑,說她兩句還不樂意,還和我頂嘴,還還還還罵我,我真的是……”
白耳連忙跑過來給大長老捶捶背:“您老別生氣,孩子嘛,長大了懂事了,她就明白您一番苦心了。話說您這口氣怎么有點像……我媽?”
“我可不得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往下點往下點,對對對,就那里,”大長老摸了摸胡子,“長眉要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用生氣了?!?p> 白耳一邊給大長老捏肩,一邊觀察整間穴屋的構(gòu)造布局:“咳咳,英明神武的大長老,我最最尊敬的九趾舅舅,既然您都說我懂事,那您能不能滿足懂事的白耳一個小小的請求呢?”
“什么請求?”
“讓我進內(nèi)層,跟著那些侍民參加這次的鑄祭唄。”
每隔十年左右的時間,燧民們信仰的“諾俄神山”都會噴涌出如火的泉水,升騰起如水的火焰,大地之下所有巖脈都被燒熱。這時,生活在部族內(nèi)層最深處的被遴選出來的侍民,會背起一袋沉重的礦石,跨越千萬里,從地下掘出通道,遇巖繞行、遇水下挖,歷經(jīng)千辛萬苦前往諾俄神山。他們在那里祭拜大地之神,用那些礦石鍛造出各種各樣精妙的器具兵刃,這就是燧民們最盛大的節(jié)日——“鑄祭”。等到十年一遇的炎灼之期過去,侍民再把這些鑄造出來的東西不遠萬里帶回來放回部落,作為榮耀的象征?!皞惖禄[”這個部族,也正是得名于第一批侍民最初鍛造的一件兵器。那件兵器被稱為“祖器”。
“我說過了,你還沒有成年?!?p> “也不差那一歲,這不是等不及下一次了嘛?!?p> 大長老示意白耳停下按摩的手:“白耳,舅舅實話跟你說吧,就算成年了,以你的體格和天賦,也不太可能選上侍民,我勸你還是趁早收了這份心吧。”
白耳聽了,一副沮喪的樣子,他走到大長老后面,目光忽然被墻上那副獸皮畫吸引:畫上畫的正是整個部落最早也最完美的兵器“倫德籟”,寫意的線條勾勒出一對短戟的輪廓,寥寥幾筆,短戟的古意與鋒芒凸顯得淋漓盡致。白耳看得入神,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這幅畫,背上卻忽然一痛,白耳“哎呦”了一聲,扭頭看到大長老手拿拐杖,頭也不回:“別亂碰。”白耳扶著挨了一下的背,又來到大長老那張桌子前:“沒試過怎么知道?舅舅,您再考慮考慮吧,我可以的……”
“不用再說了!我答應(yīng)過你父親,要好好照顧你,這件事,我不希望聽到你再提?!?p> 大長老表露了最強硬的態(tài)度。他們二人其實都了然于心,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但還有一點大長老沒有明說——他對這小子的疼愛不比長眉遜色多少,他已經(jīng)把白耳看成了自己的孩子,讓自己的孩子參加鑄祭這種事,他怎么也干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