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的新年,大唐從皇家到百姓,都是過了一個好年,帝國已經(jīng)初顯盛世之象,雖還無法與隋鼎盛時相比,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假以時日,大唐必然超過大隋。
新年時的洛陽城,比平日里更加繁榮,洛陽城已經(jīng)恢復成昔日的樣子,大唐對東都的營建一直沒有停歇,西苑修繕的工程在慢慢地進行著。
王家這幾天有點兒忙,因為王玄策和蘇定方回來了,這一年以私人的名義為國家經(jīng)商,自己當然也賺了一筆,畢竟是做的那么大的生意。王家本來就不是缺錢的人家,這樣一弄更加富有,在洛陽城絕對是最土豪的人家之一。
宇文家散落在各地的家眷也陸續(xù)返回洛陽,直系的男孩子都已被仇家屠殺,活下來的只有女眷,被賣作娼妓的有之,嫁人的有之,做奴隸的也有之,都是過著悲慘的日子,這幾年柳夫人盡譴家將去南方四處尋找,花了重金總算贖找回來一些,也有嫁人生了孩子不愿回來的,便送給她們金銀,幫助她們在當?shù)厣?。這些女眷和家仆回了宇文府,諾大的宇文府總算有了些煙火氣。
王玄策和蘇定方回來也不忘考校幾個孩子的武藝,特別是裴行儉,兩人都對他寄以厚望,再過兩年他就十八歲了,那時他經(jīng)義的水平足可以參加明經(jīng)的考試,而后就可以搏個出身。
然而,王玄策不以為意的隱憂,正葷繞著梅香,日子越是過得好,敏感的梅香越是擔心。
二人回家的當天家宴上,盡管早已寫信詳細述說了西域和長安的事,王玄策還是把西域、長安的事又述說了一遍,家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興奮得聽著,難得過年大家在一起這么高興。
梅香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大家都停了下來,梅香才說了一句:
“你見到皇上了嗎?”
王玄策一愣:“沒有?!?p> 梅香又問:“你們兩個在皇宮兩個多月,圣上都沒有去看你們給太子治?。俊?p> 蘇定方和王玄策面面相覷,兩人都搖搖頭。
梅香嘆口氣道:“我們沒有資格談?wù)摶始业氖拢€是過我們的小日子吧?!比缓蟛辉僬f話。
幾位夫人都是很聰明的,知道這里面有問題,但孩子們都在這里,有些話不能當著孩子的面說,就不再追問,只說些其他大家都感興趣的話。
晚上梅香和王玄策單獨在一起時,梅香又仔細問了太子的病情,最后憂心忡忡地說:“看來皇帝已經(jīng)起了換太子的心,也許是改變不了??!苦命的婉兒……”
王玄策知道梅香的判斷能力,她的話絕非胡說,想起太子可能被換掉,心中也很發(fā)愁:“你覺得圣上想換誰?”
梅香搖搖頭:“不知道,如果婉兒還是皇后,應(yīng)該是小兒子李治,他還是個小孩子,只是為人懦弱,不知將來能不能治理這么大的一個國家?”
王玄策驚道:“怎么你會擔心皇后地位不穩(wěn)?”
梅香嘆道:“不是我擔心,這些年你無忌師兄,還有高叔父,都在朝中握有重權(quán),歷史上外戚專權(quán)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皇帝能不忌憚?好在皇后極力勸皇上削減他們的權(quán)力,現(xiàn)在他們權(quán)力小了很多?!?p> 王玄策默然,他太清楚了,從秦時開始,就出現(xiàn)過許多外戚專權(quán)的事,最嚴重的是東漢,例如梁冀先后在洛陽擁立三幼帝,沖帝(劉炳)、質(zhì)帝(劉纘)、桓帝(劉志),執(zhí)掌朝政大權(quán)多達18年之久,“父兄子弟并為卿?!?,結(jié)黨營私,縱容腐敗。期間,質(zhì)帝稍對梁冀不滿,竟被毒死,手段之殘忍令人發(fā)指。外戚們的倒行逆施引發(fā)幼帝的不滿,一旦幼帝成人后親政,就會借用宦官鏟除外戚勢力,最終導致了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quán)的惡劣后果。
所以長孫皇后知道朝中有人議論,便極力勸皇帝不要太過重用后族。不僅僅是為了國家著想,也是為了自保,此事梅香看得清楚,從王家的角度來看,皇后是不能倒的,皇后的安危就是王家的安危,不僅梅香看得清楚,王玄策也不傻。
梅香又問:“你看婉兒的身體情況如何?氣色如何?”
王玄策這才想起來:“皇后氣色不好,可能是太過操勞,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卻略顯得有些蒼老。”
梅香嘆道:“等過了年我再去長安看她……她做這個皇后,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王玄策想起吃飯時梅香的話,似乎沒有說完:“你剛才問我,有沒有見到皇帝,就是因為太子的事嗎?”
梅香搖搖頭道:“不光是為太子的事。你們有很多事瞞著我,我也理解,那些都是軍國大事,我也不想問,我只是很奇怪,你們做的難道不是皇帝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事?如何兩個多月居然都沒有見你一次?難道做個皇帝都忙成這樣?”
王玄策道:“這就是你多心了啊梅香,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又有俗語道:升米恩,斗米仇。我王家兩次救皇上性命,越是遠離他越是安全才是,他這樣回避于我們,反而是保護我們。”
梅香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與皇家有這樣的關(guān)系,于王家是福還是禍,都不知道……”
……
冬天是不能往吐谷渾去的,王玄策和蘇定方兩個就在洛陽享受天倫之樂,蘇定方依然是被棄用的狀態(tài),無需到軍中報道,好在家里不缺錢,還有偌大的產(chǎn)業(yè)要管,蘇定方是個心大的人,也不在乎,得失于他來說,有什么重要?
王玄策在家的這些日子,又給柳夫人的病好好調(diào)理了一下,這些年若不是王玄策孝順,柳夫人身體早就垮掉了,好在現(xiàn)在心情好了病情也已好轉(zhuǎn),眼看著再多活幾年是沒有問題的。
開了春梅香要去長安看皇后,王玄策只好陪她一起去,剛過正月的長安依然能看到冰雪,明顯要比洛陽冷一些,一路上不好走,兩人只帶了女兒可芯,孩子還不到六歲,可愛極了,瞪著眼睛四處亂看,什么都是新鮮的,長安城的繁華更勝洛陽,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們,到處都是喧鬧的集市,在這貞觀盛世里,人人得已衣食無憂,政治清明,兵強馬壯,文化豐富,詩歌、音樂、藝術(shù)等等都即將達到歷史上的頂峰,這真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時代。
到了長安王玄策直接帶著家人就往皇城去,畢竟還有些人脈,皇城宮城的守備都是熟人,王玄策一家進宮并沒有被耽擱多長時間,簡單辦下手續(xù)就行。
長孫皇后見到梅香非常高興,能見到梅香是她這么久最高興的事,倆人一見面就開啟了話嘮模式,拉著手說個不停,梅香很想勸她不要擔心太子的事,太子很好,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持太子的心性,大度、負責、不要太敏感。可是她不會這么直說,皇后是個聰明人,什么道理都懂得,可是到了自己孩子身上就六神無主了,那又有什么辦法呢?這種事畢竟不是那么容易勸的,點到為止就可以了。
其間皇后告訴梅香一個好消息,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皇帝就帶著百官到洛陽去,這幾年由于氣候變化引起的長安吃水問題一直沒有徹底解決,每年春季后都是旱災,不僅缺水,而且水質(zhì)發(fā)咸發(fā)苦,不得已每年皇帝都得帶百官就食洛陽,繼續(xù)營建東都。
“太好了!那么我多待一陣子,咱們一起回洛陽可好?”梅香道。
“求之不得,你看這些小孩子沒有一個省事的,就只有這個小可芯最可心?!闭f著撫弄著懷里小可芯的臉蛋兒,小姑娘咕噥了兩聲接著睡。
梅香接過小可芯:“這孩子可不輕,別累著你了,我怎么覺得你有些憔悴呢?”
皇后說:“最近吃不好飯,覺也睡不太好……”說著站起來,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頭栽倒在地。
這下子梅香慌了,連忙把小可芯放在床上,一邊喊:“快來人吶!快,快點……”
在附近侍候的宮女們也都慌了,甘露殿內(nèi)頓時大亂,正在外面帶著李泰李治等玩耍的王玄策還不知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見一個宮女跑出來:“王長使,不好了皇后暈倒了!夫人讓你趕緊進去!”
王玄策一驚,這又是怎么了?快步進去,只見手忙腳亂的宮女們已經(jīng)幫著梅香把皇后抬到床上躺下,一旁是哭泣的小可芯。
王玄策來到床邊時,皇后已經(jīng)悠悠轉(zhuǎn)醒:“發(fā)生的什么事?”
梅香的眼淚已經(jīng)下來:“嚇死我了……剛才你暈倒了,頭疼不疼?”
皇后有點兒遲鈍,良久才答到:“不疼,怎么暈倒的?我什么都記不起來?!?p> 王玄策要了個絲巾,讓皇后把手伸出來,蓋在她的手腕上,一搭上脈就覺得脈象無力,再使勁按下至骨,令脈氣阻斷,再輕輕松手,尺部之下有氣如線,渾濁之中更帶滑駛,知是氣血已濁,濕邪渾漬。心中暗驚,又不敢說出來。
梅香看王玄策神色有異,生怕他胡說,便道:“皇后方才似是絆了一下一般就倒下了,我也時常頭暈,站得猛了就眼前發(fā)黑的,大夫說我是氣虛缺血,補補就是了。”
王玄策知道梅香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胡說,便道:“這會兒看著沒有什么事,只是虛弱罷了,回頭還是讓太醫(yī)來看看罷,我覺得補補身子便沒事了?!?p> 皇后如此,王玄策一家畢竟是客,說了一會兒話不好再待在這里,便告辭回去,約好明天再來。
皇后要起來,梅香不允,執(zhí)意讓她繼續(xù)躺著休息,王玄策一家行了禮,便離開了皇后寢宮。
在路上梅香問王玄策:“皇后到底得的什么???”
王玄策憂慮道:“氣血已濁,濕邪渾漬?!?p> 梅香自然知道這是氣血兩虧,陰虛勞損的意思:“她一個皇后,又不是普通民婦,如何會勞損……”接著嘆口氣道:“要說勞損……莫不是生了太多的孩子,她和我同歲卻已生了三男三女六個孩子,小女明達才一歲,真不知道她怎么挺過來的,她這個病到底有多嚴重?”
王玄策道:“非常嚴重,我都沒有見過這么嚴重的。”
梅香驚道:“???你是說……”
王玄策點點頭:“沒有幾年的命了……”
梅香聽此言,眼淚就落了下來,初春的寒風吹在梅香滿是淚水的臉上,冰冷的淚水刺激著梅香的神經(jīng),自己唯一的一個閨中密友,大唐的皇后,或許就要永遠地離開自己,除了流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一想起偌大王家的安危也全系在皇后身上,一時間彷徨與無助之感再度充滿了她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