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終還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了,她害怕腦袋里再長一個腫瘤,讓她無法幫別人打官司。
來到醫(yī)院化療的時候才知道,化療室不是單人間,里面有多個病床,上面躺著各式各樣的病人,靜脈上插著針頭,通過流向血液的藥物抑制癌細胞的繁殖增生。
她躺在一張空的病床上,旁邊是一個比她更年輕的男孩子,皮膚很白,蒼白得被陽光照耀會反光,“天使”這個詞在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
男孩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瞥一眼,“你躺的病床上,昨天剛死過一個人?!?p> 譚清水收起自己的目光,死有什么可怕的。
經(jīng)過化療,她新長出來的頭發(fā)也掉了,伴隨著惡心、嘔吐、食欲不振和腹瀉,原本就消瘦的臉更加消瘦。
之前在寶山區(qū)人民法院打離婚官司的女人提著花籃和錦旗來到律所找譚清水,被她的消瘦嚇到,“譚律師,幾個月不見,你怎么瘦成這樣?”
她摸摸臉,“有事嗎?”
“喏,給你的錦旗。”
錦旗上寫著“金牌離婚律師”,她哭笑不得。
“我跟你說,我馬上就要移民新加坡了,我認識了新男友,以后就不回中國了?!?p> 她心里想,最好別回來,別再為你打離婚官司了。
“譚律師,你得好好注意身體哦,拜拜!”
醫(yī)院的化療室里一對夫婦守在男孩的身旁,譚清水因為化療嘔吐得厲害,男孩的父母幫她拍拍背,熱水端到她的手里。
此后男孩的父母帶吃的來醫(yī)院,見到她總會分享給她。
男孩有一天問她,“你有想過如果你還有三個月的生命,你會去做什么嗎?”
“我從沒想過我的生命會是有限的。”
男孩笑起來,“拜托,姐姐你也不小了吧,怎么會有這么幼稚的想法?”
“我以為我會一直做律師做到退休,存很多錢足夠孤獨終老,回到老家有自己的小院子。”
“你的父母呢?”
譚清水回避他的目光,望著天花板,“他們在老家?!?p> 她不愿告訴爸爸自己得了癌癥,爸爸總是會說,“你怎么搞的?”
小時候發(fā)高燒,她想要爸爸背一下,結(jié)果她的鼻血流到了他的背上,“你怎么搞到?!”
她的家里有人生病也不會去醫(yī)院,因為“醫(yī)院都是騙人的”。她發(fā)高燒,爸爸去挖淤泥拿袖套包著給她降溫,她牙痛,爸爸找了黃蓮、花椒和冰糖泡在冰水里讓她喝,手被割傷了,爸爸將家里的小蜘蛛網(wǎng)摘下來吹吹灰塵黏在她的傷口上。
到BJ大學讀書的時候,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牙痛要去看牙醫(yī),發(fā)燒了要吃藥。
她問男孩,“你如果沒有生病,應該也上大學了吧?”
“是啊,但身體太弱了,沒辦法考試?!?p>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男孩說道,“我本來不想來化療的,因為我知道我的癌癥惡化得很快,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我只想讓我的爸爸媽媽好過一點。”
“那,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想做的嗎?”
“我想像正常人一樣過一天?!?p> 能夠吃好吃的,到處玩,和其他年輕人一樣有未來。
譚清水想著,自己以前從不覺得生命有多么可貴,直到癌癥降臨到頭上,化療讓自己吃不下飯,多么想吃一頓炸雞,多么希望自己能夠擁有一個愛人,體驗周末的時光,也多么希望能夠有愛自己的父母始終陪在自己身邊,不再是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為了滿足男孩的愿望,她和他的父母溝通了一下午,終于同意譚清水帶男孩出去。
兩人一起去逛永輝超市,逛太古里,上東方明珠電視塔俯瞰整個上海,男孩的體力跟不上,兩人就到滿記甜品坐了很久。
“如果我還能活下去,我就找一份服務員的工作。”
“為什么?”
在譚清水的眼里,服務員的工作就是被呼來喝去,沒有尊嚴。
“因為這里可以和各種各樣的人交談,你可以了解人們的故事,他們的幸福和不幸,這不是很有趣嗎?你可以從他們喜歡的口味,猜猜他們是什么性格。”
譚清水點點頭,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男孩開始打瞌睡。她叫了滴滴,將他送回醫(yī)院后,自己回到家里。
她得癌癥的事情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小劉知道了,她以為自己會被開除,但沒想到老板讓她不要勉強,不舒服可以請長假。
“我把手上的案子處理完就休息。”
在JA區(qū)人民法院,她最后一次開庭給客戶爭取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言語依然犀利,看著原告的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坐在奶奶旁邊,不斷地向自己的媽媽張望。
“原告在婚姻當中并沒有承擔經(jīng)濟支持,目前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足以保障孩子的生活,法官大人,我認為撫養(yǎng)權(quán),”
“反對,在原告未提出離婚訴訟之前已取得工作Offer,同時在被告結(jié)婚四年間,從沒有過多參與家庭事務,如何能保證被告可以給予孩子良好的家庭溫暖和教育?”
“法官大人,”
法官看向譚清水,示意她繼續(xù)說,“由于被告在家里安裝了攝像頭,隨時監(jiān)控兩個孩子和原告的動向,所以錄像也可以證明被告是否在兩個孩子的教育上盡責,所以我申請?zhí)崛”桓婕抑械谋O(jiān)控錄像?!?p> 陪審團和雙方的家屬們嘩然。
“肅靜。”
法官批準了提取監(jiān)控錄像。
譚清水松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身上出起冷汗,小劉看她不對勁,“譚姐,怎么啦?”
“我要去上個廁所?!?p> “需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p> 在眾人的目光當中,她離開法庭,到了廁所開始嘔吐。小劉緊隨其后,輕輕拍她的背。
她抬頭看是小劉,覺得很羞愧,被看到這么狼狽的一幕。
“是不是很惡心?”
“沒有啊,如果你撐不住,我給所里打電話讓他們幫你頂一會兒?”
“算了,那樣的話,我的招牌就毀了,客戶也會覺得奇怪的。”
譚清水堅持到庭審結(jié)束,第二天開庭還是沒能到現(xiàn)場,因為她的病友,那個男孩進了ICU。她和他的父母在病房外守了一天一夜,最終他還是離開了。
判決書下來的時候,她穿著黑裙站在墓地上,和他的家人朋友一起,聽著他提前錄下的一段話。里面提到了她,“姐姐,你那么漂亮,應該多笑笑,只要你一皺眉離你三米遠外都會感到寒意。你有沒有想過真正去體驗一下生活?哪怕替我再多活一段時間?!?p> 她回到公司給老板提出了請假的申請,還給所有人帶了炸雞和可樂,為了做個體面的告別。
如果生命還有預計的三五年,她還是不要這樣活著了。
她和律所里的每個人珍重地道別,互相擁抱,請求原諒她曾經(jīng)的自負、嚴厲、不可一世。
同事們說著“早點好起來?!?,“等你回來。”的話,她覺得這些話都沒有安慰到她,只有助理小劉和她擁抱后,告訴她,“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好。”
哦,天哪,什么都不說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接下來,她做了一個讓自己圈子里的朋友大跌眼鏡的事——去服裝店做導購。
律所將一直給她發(fā)底薪,購買社保,本以為可以好好休息的她,轉(zhuǎn)眼跑到了服裝店做導購,每周做兩天,每天八個小時,站立上班。
她從來沒有站過那么長時間,從前在律所,她坐在案前看材料熬到半夜,肚子上和屁股上都長出厚厚的脂肪層。
而每天站立著上班,是另外一種體驗。
她給不了解自己身材的顧客挑選衣服,幫為自己女朋友買衣服的男士們尋找合適的尺碼,整理賣場。
不用過多地想自己應該怎樣面對辯方律師的伎倆,不用擔心律所的實習生做事不細心,不用整天叮囑客戶不要在這段時間接觸異性。
有時沒有人來的時候,她還可以發(fā)會兒呆。她變得愛笑了,常常和同事、客戶開玩笑,講自己的午飯要吃什么,講自己新買了一只貓,講她的家鄉(xiāng)和家人。
在這里沒有人認識她,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導購員,不用怕被家屬扯掉假發(fā)。
當問及自己的感情經(jīng)歷時,她笑笑說,“從沒談過戀愛。”
“為什么不試試呢?”
“對啊,你很漂亮?!?p> 對于這群積極的00后同事們,她有些招架不住。
正在她們閑聊的時候,一個穿定制西服的男人走進來,看到了譚清水,“嗨,你怎么在這里?”
“啊,我,”她猶豫了一下,“你是要上樓去男裝嗎?”
“對,”
“走這邊?!?p> 男人走上去,還不忘回頭看譚清水一眼。
“你認識那個男的?”同事問。
“嗯,以前上班認識的?!?p> “長得挺好看的?!?p> “有嗎?不覺得?!?p> 她只是和那個男的有兩面之緣,在法庭上他是辯方律師,下了庭審他邀請她吃飯,她沒去。
還有一次是牛津大學的校友會,在上海最著名的中餐館“譚氏官府菜”,她見到了他,學長向她介紹,“這是我朋友,她是我學妹,譚清水?!?p> “我們見過?!?p> 譚清水點點頭,“又見面了?!?p> 學長問道,“話說譚氏官府菜是不是你家開的?譚律師?”
“當然不是。”
即使如此陌生的熟人,被看到在服裝店做導購也是蠻尷尬的。律師和導購員真是天差地別的,即使兩個職業(yè)在本質(zhì)上都是服務別人。
等到男人下樓去結(jié)賬,他詢問譚清水在哪里,然后走到譚清水面前,遞給她一張名片,“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p> 她不想接。
她身后的同事擠眉弄眼,看出男人對她有意思,她禮貌地微笑,接住名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