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現(xiàn)在。
安緹就這樣任由自己癱倒在地上,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
皎潔的月光灑落,讓她那半邊置于昏暗的臉龐如漆黑夜色般更顯陰翳。
這一刻,她仿佛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媽,你沒事吧?你別生氣,聽我解釋好不好?”
門外傳來了零洵的聲音,令安緹布滿污濁的眼睛重新有了一絲光彩。
“對不起,我去幻御師學(xué)院的事沒告訴你,但我只是不想讓你擔(dān)心?!?p> “而且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我也還在普通學(xué)校上課,學(xué)習(xí)也沒落下?!?p> “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的錯,我會好好反省的。所以你不要氣頭上了,對身體不好。
“媽,你都沒怎么吃飯,我先幫你放著保溫,你肚子餓了記得吃啊。身體要緊?!?p> 等到零洵已經(jīng)走開,她苦笑一聲:“傻孩子,我什么時候怪過你啊?!?p> 欣慰、心疼、猶豫,相互交纏的情緒充斥在她的腦海,令她心亂如麻。
安緹將頭埋在懷里,似乎這樣就可以不必理會困惑和迷茫。
但她心知肚明,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遲早都要面對抉擇。
或者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安緹不經(jīng)意的一撇,某些東西正好映入眼簾。
她起身走到床邊,久久注視著梳妝臺上的相框和一張泛黃的紙。
相框內(nèi)的照片還是一如既往的模樣,有她、有零洵、還有,她的愛人。
看著這無比熟悉的合照,安緹的思緒也跟隨這曾經(jīng)的畫面回到過去。
那時的他們還生活在邊境地區(qū),生活遠不如現(xiàn)在富足,但卻樸實、滿足。
每當(dāng)一家人在一起時,幸福總會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洋溢。
直到夢魘來臨,將他們的生活都撕扯得支離破碎。
美好的記憶淪為了水中的泡影,伴隨著倒塌的墻垣和飄散的硝煙一同消逝,在她心中留下一道無法治愈的瘡痕。
她是戰(zhàn)士的家人。從自己愛上丈夫,決定和他在一起時安緹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可最終的離別到來之時,還是被悲傷所支配。
痛苦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吞噬自己,讓她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痛的無法呼吸,痛的無法忘卻。
可即便是刻骨銘心的痛楚,時間也會沖淡其帶來的傷痛,安緹也不是一個沉湎過去的人。
她只是無法放心。她恐懼,她害怕,害怕零洵走上了幻御師的道路會同他父親的過往一樣。
畢竟,她只剩零洵一個兒子了。
安緹拿起那種平躺的紙張。紙張有些殘破,兩道交錯的折痕隨時都會分割開來的樣子,足以看出那是它被反復(fù)翻開了無數(shù)次的證明。
這是丈夫留下的最后的書信。說是書信,其實更像是留言。
可就是這樣不太動聽得體的信件,安緹看了不下成百上千次。
許久,看完這封并不長的信件后,安緹一如既往地將它疊好。遍布憂愁的臉上舒展開來,揚起了一絲微笑。
而她陰晦不明的眼眸,也再沒了迷茫。
零洵房間內(nèi)
他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金光熠熠的封靈石,內(nèi)心如在掌心的水晶那樣不停打轉(zhuǎn),舉棋不定。
零洵一直都想成為幻御師,就連做夢都在揣懷這個念頭。
作為普通人的他無法觸及的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觸手可及。他已經(jīng)是個名正言順的幻御師了。
可是一想到這些年來含辛茹苦帶大自己的安緹,就算面前有一個讓夢想更進一步的機會擺在他面前,一向堅定果斷的他此刻也變得猶豫不決。
父親的離去不僅是對他,尤其對母親也是個沉重的打擊。
即使安緹在零洵面前很少表露出來,但他在暗地里不止一次看到母親盯著父親的畫像雙目無神。
特別是在他六歲時,幻御師學(xué)院的入學(xué)測試后灰頭土臉地跑回家。
當(dāng)時自己倔脾氣地說一定要當(dāng)幻御師,母親便不受控制地吼出聲來。
零洵被嚇到了,淚水止不住的流出。
可當(dāng)他注意到母親轉(zhuǎn)過身去掩面哭泣,就像要將所有的悲痛和艱辛都隨淚珠宣泄而出。
哪怕再怎么稚嫩的零洵也感受到了,自己的不甘和委屈與母親所懷著的苦痛相比不值一提。
想到這里,雙眼就流不出一滴眼淚。
母親崩潰的模樣,就算過了八年零洵如今也還是印象深刻,在心里揮之不去。
心思細膩的零洵一直都知道母親的不易,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照顧母親的感受。
可無論他表現(xiàn)得再怎么聽話懂事,就算母親總對他投以和藹可親的笑容,他始終都覺得自己能做的有多么微不足道。
尤其是安緹的病情不斷惡化,零洵越發(fā)覺得自己對母親的孝順或許只能夠讓她得到內(nèi)心的慰藉,而無法緩解她身體的痛苦。
即便母親一直都是面帶笑容,似乎未曾有過憂傷。
可就是她這樣極力地保持樂觀,每當(dāng)零洵看到不時浮現(xiàn)在母親臉上的病容,心里就又留下了一道傷口。
封靈石在這沒有開燈的房間顯得格外明亮,點點金光在昏暗中蕩漾開來。
光芒向著黑暗照耀,也朝著遠處的角落擴散而去……
這是幾個月前,東奧城中心醫(yī)院內(nèi)
零洵坐在病房外的長椅等待,每一秒的流逝都在煎熬著他的內(nèi)心。
門開了,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出,神情冷峻。從他的表情中零洵看到了太多,猜到了太多。
不安就像是火藥一般被瞬間點燃,零洵焦急地沖著醫(yī)生發(fā)問:“醫(yī)生,我媽她怎么樣了?”
醫(yī)生深吸口氣,無數(shù)次面對病人家屬的經(jīng)歷讓醫(yī)者的語氣顯得平淡。
“雖然病人讓我對你隱瞞,但作為她的親屬,你有權(quán)利知道?!?p> 醫(yī)生停頓了一下。
“關(guān)于你母親的情況,我很抱歉。她的病,無法挽回的地步了?!?p> 猶如一道驚雷落下,這猝不及防的噩耗讓他的心理準備轟然倒塌。
“不,不會的!”冷靜被零洵拋之腦后,用著并不理智的聲音試圖掩蓋自己的脆弱。
“醫(yī)生,我媽一定還有救的。我們家夠錢治病,換家更好的醫(yī)院。對,不是還有擅長治療的幻御師嗎?他們會有辦法的,他們能救回媽的!”
“孩子,你聽我說?!贬t(yī)生打斷了零洵。
“這不是錢的問題,你要知道,對于病情晚期的病人,什么樣的治療也無法挽回。”
“或許你比我更了解幻御師,知道他們的強大?!?p> “但你也知道,幻御師不是神仙。他們也是人,而不是萬能的神。”
“我可以很負責(zé)任的告訴你,即便是境界高強的幻御師,對于你母親的病也無能為力了。”
聞言,零洵倒在了座椅上,雙目呆滯,所有的堅強在此刻蕩然無存。
“我很抱歉?!贬t(yī)生又是說了一句。
“其實若不是你的母親堅持治療,老實說早就熬不到今天了。療程繼續(xù)的話還可以緩解病情,這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p> “雖然對你來說很殘酷,但我不得不告訴你。好好陪你的母親吧。”
醫(yī)生最后一句話說得很輕,可一字一句卻如雷貫耳地回蕩在零洵的耳邊。
他的心臟咯噔一下,似乎停止了跳動。周圍仿佛靜止,唯有時鐘上移動的指針在顯示時間的流動。
零洵雙手抱頭,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
我不能倒下,媽還需要我??伤绞沁@樣想,便止不住哭腔和流出的眼淚。
“三年、四年,又或者一年兩年。你的母親,恐怕時日無多了。”
如果說實現(xiàn)夢想真的要無所顧慮,那他真的就能心安理得去不顧一切去實現(xiàn)嗎?零洵的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
也許在很早之前安緹就已經(jīng)知道零洵在幻御師學(xué)院了,這一點零洵不難猜出。
他也多少明白母親從來就沒有干涉過他的決定,也沒有左右過他的意愿。
他知道母親會理解自己的??墒撬攀秩プ鲎约合胱龅氖铝耍悄赣H怎么辦?
“你媽不同意你當(dāng)幻御師?”見零洵一言不發(fā),光耀忍不住發(fā)問。
“不是。其實剛才吃飯我媽問我的時候,我就大概知道她可能早就發(fā)覺我在幻御師學(xué)院了。”
“但她一直裝作不知道,也沒有強迫過我不要有當(dāng)幻御師的想法?!?p> “我媽就是這樣,一直都慣著我?!绷沅M力擠出一點笑容。
光耀郁悶道:“那你還在擔(dān)心什么?”
“擔(dān)心我媽?!绷沅哪樕幊料聛怼!拔覌屢恢鄙眢w不好,我不想讓她有什么煩心事?!?p> “而且,像這樣陪著我媽的時間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也許很長,也許很短?!?p> 但我的事先放一邊吧,這段時間保持現(xiàn)狀,之后再看看好了。”
“你們?nèi)祟惥褪嵌喑钌聘??!惫庖X得自討沒趣,嘀咕了一聲,就回到封靈石任由零洵自己‘思考人生’了。
……
安提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著,這短短的道路卻如她的回憶一般冗長。
她想起零洵在幻御師學(xué)院的一點一滴,即使都是在背地里遠望,兒子那奮力拼搏的背影卻無比清晰。
雖然在與幻御師學(xué)院的孩子競爭中零洵總會受到挫敗,可他就這么不停地在跌倒中爬起,一點一點地在進步著。
安緹記得零洵無數(shù)次在睡夢中的囈語,朦朧之中說著要成為像父親一樣優(yōu)秀的幻御師,保護很多的人;還有,保護作為母親的自己。
每想到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孩總透著不符年齡的成熟,她就不禁感到欣慰。
記得幻御師學(xué)院的考核日當(dāng)天,那時她也在。
當(dāng)看到零洵通過考核后,安緹當(dāng)場便熱淚盈眶起來,內(nèi)心中莫名的情緒在蔓延。
安緹現(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該就是驕傲和自豪吧。只不過這份潛藏的情感當(dāng)初被掩蓋了,現(xiàn)在才重新拾回。
是啊,早在那時自己就應(yīng)該發(fā)覺的,只是潛意識地忽略了。
也許傷痛會讓一個人害怕失去,一些不幸的過往會使一個人變得脆弱,變得一蹶不振。
可是依然有讓一個人去相信某種東西的理由,總會有希望去指引一個人走出陰霾,讓他愿意去相信美好的事物。
現(xiàn)在的安緹便是如此。
注視著兒子,丈夫的影子總會不知不覺間浮現(xiàn)出來?!媸歉缸觽z啊’——安緹不禁感慨。
無論是零洵還是他的父親,在安緹眼里他們就像是一輪旭陽,總能給予他人以希望,讓其他人愿意相信他們、支持他們。
安緹也如此。以前她相信丈夫,現(xiàn)在她也同樣愿意再一次相信兒子。
“零洵,我進來了?!?p> 門推開了。母親的到來讓還在思索中的零洵猝不及防,慌亂地收起封靈石。
“媽,你進來怎么不敲門啊……”
“這不是跟你打了招呼了嘛?”安緹說著就在床邊坐下。
看見安緹似乎心情好了一些,零洵也放下了心。“媽,有什么事嗎?”
“嗯……”安緹思考了片刻?!熬驼f說你在幻御師學(xué)院六年的過往吧”
“啊……哦。”零洵一聲驚呼。媽,這是怎么了?不過應(yīng)該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不然哪里還有說有笑地聊天。
“那時候啊,我因為早上要上課,只有晚上才能去學(xué)習(xí)理論知識。然后還要修煉精神力,別提有多累了。
“更別說偶爾我還要去實戰(zhàn)演練,雖然我都是被其他孩子比下去的?!?p> “這樣墊底了幾次之后,哪怕有一個老師幫我安排好能夠順利請假,我也不想去實戰(zhàn)演練了。”
“我也想過放棄,但還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多虧了老師的鼓勵吧,讓我還有信心繼續(xù)幻御師的修行?!?p> “應(yīng)該說運氣好吧,我最后通過了幻御師學(xué)院的考核?,F(xiàn)在想來還有點小開心呢?!?p> “多虧你的努力?!卑簿煹?。
聞言,零洵撓了撓頭,“媽,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來?。俊?p> “你說,如果你一早就能當(dāng)上幻御師,現(xiàn)在會是什么實力呢?”安緹有些答非所問。
“那樣的話你就不用吃這么多苦了吧,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背著我去幻御師學(xué)院?!?p> 零洵默不作聲,聽著母親訴說。
“不過,你也是幻御師了。那么想好了之后的打算了嗎?”
“媽,你是怎么……”這回零洵就有些吃驚了。但他很快便猜到了,只是看他的樣子這的確過于出乎意料了。
“嗯,其實從你一開始決定去幻御師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時候,我就一直從亞梵老師那里了解你的情況了?!卑簿煹囊痪湓捵C實了零洵的猜想。
“起初我是不同意的,為此還差點跟他吵了起來呢。你想,你一個小孩子去進行這么辛苦的學(xué)習(xí),我會多難受啊?!?p> “可他說的對,作為你的媽媽我不該干涉你的決定。就算是如此艱苦的修行你還是堅持了下來,最后你也如愿以償通過了幻御師學(xué)院的考核。
“我看著你通過幻御師考核那天笑的如此開心,我就知道,我當(dāng)初的決定沒有錯。”
“你還沒回答我呢,成為幻御師之后的打算呢?”
“我,還沒想好。”
“你這孩子啊,就喜歡什么都放在心上。媽怎么會不知道你想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擔(dān)心,你放心不下我。你一直都這么懂事,媽很欣慰?!?p> “可是,你有時候也要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啊,過于考慮他人的感受反而會使自己左右為難。媽不希望你這樣?!?p> 零洵有很多的心里話想一吐為快,可卻像是哽咽住了硬是沒有說出只言片語。
安緹越往下說,他就不忍心頭沉重起來。
“你的想法、你的愿望媽一直都知道。”安緹輕輕拍打著零洵的肩膀,似乎是在給他安撫。
“過去為了實現(xiàn)它,無論多苦多累,你都一樣堅持下來了?!?p> “在以前我不愿意你走上幻御師的道路,但如今不同了。我相信你,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幻御師?!?p> “你經(jīng)過了過去的磨煉,當(dāng)然也會用你的雙手去開創(chuàng)屬于你的未來?!?p> “無論你經(jīng)過多少打擊、多少考驗和挫折,我都相信你能克服它們從而不斷進步。你的堅強、你的勇敢會激發(fā)你不斷向前的力量?!?p> “零洵,你是我的兒子,無論你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你?!?p> “因為,你是我的驕傲?!?p> “媽,我知道了?!贝藭r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個擁抱。
任何的話語仿佛都無法表達他的心聲,零洵就這樣緊緊摟著母親的身體,不聲不響。
“我已經(jīng)做出了我的選擇,那么零洵,你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