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丫頭也是的,剛回來長安,也沒跟你們這些皮猴子打過交道。我聽那些宮人說,連小憩都在操心著下午的安排,稀里糊涂的就到了湖邊,被日頭曬暈,掉了進去。這可算是什么事呢!”太妃說到這里,像是氣急了,語氣也重了幾分,“今日這是救上來了。若是真出點子什么意外,本宮可要怎么跟衍圣公府交代!”
柳禎煦磨磨唧唧的認了個錯。謝從安也跟著舒了口氣。
方才這樣一連串的夸下來,只要王潯能不哭不鬧,今次這事也就能這樣揭過了。
身后一聲,打斷了她思緒。
“老祖宗。竹枝詞已完了,您可要去前頭看姑娘們畫畫?”
皇后道:“太妃娘娘,外頭天熱,還是……”
王炔道:“孫兒將地方改在了觀景閣中,祖母要是喜歡,可以過去瞧瞧。”
柳禎煦道:“湖上有風,不太熱的。曾祖母與我同去吧!”
上頭很快就有了回應:“你們先去。顏姑娘同我一起走。顏大人父子既然來了,也就隨著一起去前頭看看吧?!?p> 等著這一屋子的人散盡。謝從安還是沒有想出自己又會面對著什么場面。
旁邊有人已將她扶了起來。
是個穿著綠衫的少女。
雖然她的衣衫與一般的宮女有著區(qū)別,但發(fā)髻和身上的裝飾都未曾逾矩,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卻自有種清新自然。
謝從安小聲的道謝。對方笑了笑就牽她往座位上走,還直接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謝從安難掩驚訝,只能裝著忐忑去瞧上座的人。
太妃正被人圍著,旁邊是嬤嬤和宮女,看不清楚。
身邊的少女仍未曾離開,朝她輕聲細語著:“你別怕。咱們朝霞宮是從不欺負人的?!?p> 謝從安的手心一熱,眉頭也瞬間舒展。她捧著手里的茶,仰頭看向安慰自己的人。
這女孩子眉眼細長,頗具風韻,有些像是那種前世在壁畫上見過的神女。
她溫溫柔柔的笑著,還伸手為自己攏了攏有些粘在背上的頭發(fā),“累了吧。休息會兒。沒事的?!?p> 上頭的嬤嬤忽然發(fā)話:“青豆,去將后頭等的人叫進來?!?p> 她應了一聲便領命去了。
謝從安趁機再瞧上座,忽然發(fā)覺那位嬤嬤有些臉熟。
太妃的笑聲傳來:“嗯,這才是夠了味道?!?p> 謝從安連忙正襟坐好,又忍不住偷看一眼。
“你們兩個也嘗嘗?!?p> 這位太妃的聲音一直是輕松親切的,比想象中溫和許多。聽這動靜,那東西大抵也不是藥。
嬤嬤道:“的確如此。還是您懂得這東西要怎么才好吃?!?p> 另一個年輕的像是咽了口水,“蜀黎吃著還是酸了些?!庇謫枺骸澳锬?,咱們明日吃什么?。俊?p> 所有人都笑了。
太妃嗔道:“這是將她的饞蟲又勾出來了?!?p> “蜀黎沒有,只是想要問清楚了提前去做安排。幫青豆姐姐分擔一些,少給她添麻煩?!毙」媚镎f著說著聲音便沒了,像是有什么心事。
謝從安瞥了一眼,剛巧看見太妃起手摸了摸那個黃衫少女的腦袋,笑著道:“你這丫頭啊,心思莫要太沉了?!?p> 慈愛的目光與她偷窺的眼神對個正著,謝從安心里一突,忙低下頭去,卻忘了方才那句說的什么,總覺得像是在說自己……
青豆領了人回來。兩個宮女被侍衛(wèi)壓著,困得結(jié)結(jié)實實,嘴巴也塞著,一進來就跪在了地上。
嬤嬤下來擺手,青豆又回去將外頭候著的人都趕了出去。
謝從安這會兒才看明白。
蜀黎的黃衫跟青豆是相似的打扮,卻明顯年紀更小些。她也跟著嬤嬤一起去了,路過自己時還好奇的一直盯著自己瞧。
謝從安此刻心里亂得很,卻又無所事事。
方才全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所以才會將今日的事情那般輕輕揭過。這下子屋里全都走光了,該不會是要與自己秋后算賬了吧。
“今日你受了委屈。這兩個便是方才欺負你的人?!?p> 謝從安一愣。
想象中的翻臉并未出現(xiàn)。老太妃還是方才那般慢吞又厚重的語調(diào),讓人聽著莫名的舒服又踏實。
她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利落的跪地叩首,“小女不敢?!?p> 其實方才事發(fā)突然,她又恐懼太過,根本不記得方才是幾個人,更不記得對方長的什么樣子。
太妃嘆了口氣,“青豆,把人扶起來?!?p> 謝從安順勢站定,心里全是問號。
“……方才聽了那么久。你可還有什么想說想做的?”
這一句話問得她更加糾結(jié),不敢言聲。
王炔懂事,太子護國。兩邊都是母慈子孝的故事。她若開口告狀,算是個什么東西?拆穿這一出家庭和睦,國泰民安的好戲嗎?
況且在這種情形下,她的身份角色才是最惹這群上位者厭惡的。
可柳禎煦這個靠山不能放,眼下究竟該如何拿捏,她也實在是沒了想法。
上頭又道:“……趁著我還在這兒,你想清楚了,告訴我,我便替你做主?!?p> 謝從安想來想去,索性仰頭道:“要活著。我要活著。我想活著?!?p> 太妃瞧著十分意外,將她又打量了一回,似是仔細思量了什么,微微嘆氣,“你這傻孩子?!?p> 謝從安的心跳隨著她的表情不停變化著。最終那句話讓她心間一動,覺察到了什么,一瞬間又溜走了。
太妃已朝底下?lián)]了揮手,“帶走吧。”
青豆出去喚人,地上跪著的兩個宮女激動的磕頭求饒,口中嗚嗚嗚的,眼淚和鼻涕都混在了臉上,狼狽的不堪入目。
“太妃……娘娘?!敝x從安也不知為何自己會突然出聲,“娘娘是,要,怎么處置她們?”
“你想我怎么處置她們?”太妃反問。
謝從安看著那兩雙淚汪汪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咬著牙撇開了眼道:“給我吧。把她們兩個給我?!?p> “你想怎么辦?”太妃倒像是起了興致。
謝從安的腦袋里飛速轉(zhuǎn)著:“讓她們給我守院子。往后若是再有人害我。她們便是先要被抓起來審的。這輩子都逃不掉?!?p> “若是有人綁了她們的親人,威脅她們再去害你呢?”
“那不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害我的那個了?”她仰頭看向上座。
太妃雙目清明,實在不像是個糊涂老人。她應該能賭對吧……
“若是對方將后手都料理干凈呢?”
“凡有事發(fā)生,必留下痕跡。我信老天不會辜負好人。哪怕當下晦暗,也會有乾坤郎朗的一日?!?p> 謝從安言之鑿鑿,像是回到了那日的圍獵場上。大帳之中,她站在皇帝面前與菁妃的那些栽贓嫁禍對壘,絲毫不懼,心內(nèi)篤信著天理輪回,只求因果。
“不愧是他的孫女!”太妃欣慰的笑了。“起來吧?!?p> 這突然而來的評價讓謝從安慌了神。
她心口揪緊,又微微的發(fā)酸,即便站了起來,也還是通體發(fā)麻,只能低頭扣著兩手,不知該作何反應。
實在是沒能想到,這位竟然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難怪方才聽了自己要活命的話,竟然是那個反應。
火光電石間,有些意識之外的記憶噴薄欲出。正巧那位嬤嬤回來,身后還跟著另外兩名宮女,卻沒看見黃衫的蜀黎。
“林嬤嬤?”
謝從安驚訝的脫口而出,當即捂住了嘴。
對方的腳下一慢,微微側(cè)臉瞥她一眼,朝做上座道:“外頭都布置好了。娘娘這就去嗎?”
“嗯?!碧鹕?,伸出了手。
謝從安的腰上被人碰了一下,耳畔是青豆小聲的提醒:“快去。”
她反應過來,忙趕著上去,結(jié)果跪久了的僵硬讓腳下絆了個趔趄。
“慢些。哎。”
太妃的語氣著實像極了家中的疼愛晚輩的老人,與從前在書里和電視上看過的那些冷冰冰端架子的宮中貴婦毫無相似。
謝從安覺得自己的推理機能在這里退化到無用,就連這幾步路都走異常小心。
她在心里暗罵著高跟鞋和長裙子真的什么時候都害人不淺,被老人拉著手,心里又慶幸又困惑,只擔心這一切都是假的,背后還有什么陰謀。
太妃握著她的手,也不著急走,先仔細將她端詳了一回,目光落在那耳墜之上,對林嬤嬤道:“這身打扮我看著別扭,也一道過去換了吧?!?p> *
觀景閣中。
一排高座之后,中間那格雕著二龍戲珠的木墻忽然彈開。
太子端坐的脊背幾不可見的僵直一瞬。
柳禎煦閃身從里頭出來,看了眼面前的一排座椅,又瞥了眼角落的香爐,算了算時辰,只盼著太妃早些將人帶過來。
這里的三面門窗都敞開著,直接能看到外頭的湖水與遠處片片盛開的荷花。
這會兒外頭起了風,四角處又設了八個巨大的冰扇,的確涼爽了許多。
皇后方才借口發(fā)病,將這爛攤子順水推舟給了淑妃。這位難得獨享話語權的娘娘在位子上端著碗甜湯,眼睛卻跟著場中穿梭在不同桌案間的兒子王炔,偶爾也會偷偷瞥一眼身側(cè)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