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從溫家堡出來,沿途遇見不少人,溫姈和他們一一打招呼,然后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跟米乙說自己這些年的見聞。天空漸漸暗下來,星子偶爾蹦出一兩個,像一個三歲小孩子,靦腆又招搖地在大人面前賣弄自己的點點星光。溫姈乖乖兒地背著手,蹦到米乙前面去,邊倒退著走,邊看著米乙說:“前面的那些都不算什么,后來我去京市讀書,你猜,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什么?”“我猜不出?!薄拔襾砀嬖V你?!彼O拢瑝旱吐曇?,微微瞇起眼睛,說,“我在那里感受到魔瞳的氣息。魔瞳正在覺醒…”米乙抱起手,右手食指無意識地輕刮自己的臉頰:“哦,這倒是很有意思?!?p> 很多人在思考的時候都有自己的習(xí)慣性動作,它們大多是無意識的,巫小嬋是這樣,米乙也是這樣。“我一點點摸索,一步步縮小范圍,最終確定一個人?!睖貖栍行┚趩?,“可是好像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我明明覺得就是那個人,可是接近他那么長時間以來我都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任何特別之處??磥磉€是我非自然能力太弱,這很讓人沮喪啊…就拿這次兩魂人的事兒來說,那些執(zhí)法者都比我先找到她,并且探知出林雀子就是兩魂人。我覺得…自己很給溫家丟臉…”
“嗯…”
“不過還有一件事特別值得一提,除‘魔子’之外,我在學(xué)校里還遇見另一個有趣的人,我們的一個同類。不出意外,他很快就會成為我們聯(lián)盟的一員?!?p> “哦?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個人吶?!?p> 溫姈點點頭:“他是個男孩子,溫順、乖巧,的確很招人喜歡?!?p> “那…鏡蕪怎么辦?”
“岳鏡蕪?”溫姈故作生氣地瞪眼睛,“這關(guān)他什么事兒?”
“這么多年,他像伺候主子一樣守著你、慣著你,你說什么他做什么,你當(dāng)真不明白他的心思嗎?”
“心思?什么心思?”溫姈像是在自問,又像是沒有問,“我對阿三和我對他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感情。喜歡阿三就跟喜歡一只小貓、一只小耗子一樣,即使有一天小貓小耗子走丟,我也不會傷心,我只會繼續(xù)尋找下一只貓、下一只耗子??伤灰粯?,我喜歡他,就…”溫姈突然停下,恍然大悟似的,說,“你在套我話,十一姐。這并不好玩兒。”
“的確不好玩兒?!泵滓艺f。她其實并不比溫姈大多少,但此時卻儼然一個長輩:“你不是個性子別扭的人,怎么對待感情,就…”
“十一姐!那你呢?你的感情呢?”
“我的感情?”米乙看著遠(yuǎn)方,說,“姽婳娘子的整個生命都是溫家的、是聯(lián)盟的,哪還有什么感情?呵——不說這個…”
溫姈看她一會兒,默默地想——剛才那一笑還真是云淡風(fēng)輕。
“我還是跟你說說阿三吧,你見到他也一定會喜歡他的。”
“我也認(rèn)識一個‘阿三’,”米乙說,“可是這個‘阿三’我可不怎么喜歡?!?p> 溫姈說:“這世上叫‘阿三’的何其多,可這個阿三肯定是最好的一個,他叫‘何慬’…”
“何慬?!”米乙心里一震,“哪個‘何慬’?”
溫姈疑惑地看著她:“我就只認(rèn)識一個何慬,還能有哪個何慬?”
“你在哪兒認(rèn)識他的?”
“在我的學(xué)校啊…十一姐,你連我上的哪個學(xué)校都沒關(guān)心過嗎?”米乙低下頭,說,“十一姐,很少見你會這么急迫地想要了解一個陌生人,你的追問——讓我很驚訝?!?p> 米乙背過身,突然這么說:“也許世間真有很多巧合。小姈,我要你記住一句話,不管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要仔細(xì)斟酌可不可以說出來;如果不可以說出來,那就切記不要吐露半個字。有些事情,還是爛在肚子里的好。”她抬步先行,留下溫姈獨自一個人愣在當(dāng)場。半晌,溫姈才咬咬嘴唇追上去,小心地落后半步于她,一句話都沒再說。
她們都是聰明人,也足夠敏銳,有些話不用多說也能全然明白。
巫小嬋在林雀對面坐下,只能看到她的一個側(cè)臉。人有一副皮相,這些皮相有的精致,有的粗糙,有的甚至于猙獰。巫小嬋經(jīng)常這樣觀察一個人,純粹地看一個人的皮相。葉孤舟那一副皮相,總是第一眼就給人陽光帥氣的感覺,然而他本人卻遠(yuǎn)比這第一眼的感覺復(fù)雜得多。杜諾那一副皮相,總是一瞬間就能讓人驚異、萌動,世間難有長得他那樣好的人??删褪沁@樣的人,對待感情也比不普通人高明多少。米乙那一副皮相,的確漂亮,而這個人也同樣不能用“漂亮”二字簡單概括。就算是同一幅皮相,不同時候給人的感覺也不盡相同。比如林雀,比如林雀子。
“聯(lián)盟…這地方也挺好的?!绷秩刚f,“我總覺得有人想在這里建一個‘王國’。這個王國不一定有國王,但一定有一個‘主’;不一定有森嚴(yán)的等級,卻一定有一種使之得以存在的特殊秩序;不一定要集權(quán),卻一定要有‘服從’?!?p> “我倒是…沒你想得這么多?!?p> “你只是沒有想?!绷秩缚粗?,說,“可是我在想,很認(rèn)真地在想?!?p> “嗯…”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殺那些人嗎?”
“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p> “我沒法兒跟其他人說。其實殺人是會有恐懼的,即使對非自然能力者來說也是一樣。從我殺第一個人開始,我就一直在做一個噩夢,無一例外的都是一個情節(jié)。我走進(jìn)一個房間,看到那些被我殺掉的人背對著我坐在窗前,夢里有一種莫名的東西驅(qū)使我一步步靠近他們,想看清他們的樣子。我走啊、走啊,那些人也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在離我只有一臂的地方對著我笑,笑著笑著,頭就像布娃娃一樣折斷,跳到窗子外面去。我想抓住那些頭,于是也從窗子跳出去、掉下去,然后慢慢醒來。我不害怕,也不后悔。那些人都骯臟不堪,他們的存在讓這個世界變得不干凈,也不美好??墒撬掳 偸潜粐樀冒l(fā)抖,在這個軀殼里,緊緊地蜷縮成一團(tuán)。她的痛苦我能感受到,而我的冷漠她也一樣能感受到。我一直在想…這個世界為什么會出現(xiàn)我們這樣的人呢?明明相差這么多卻要我們相依相存,各自隱忍,嘗試著互相理解,最后卻還是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她甚至…想要讓我消失…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巫小嬋垂下眼睛:“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
“是不是我們原本就不應(yīng)該存在?兩魂人也好,聯(lián)盟那些非自然能力者也好,這樣的存在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巫小嬋不曾想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跳似乎突然漏掉一拍。
就在這時,“啊”的一聲尖叫硬生生把巫小嬋到嘴邊的話堵回去。兩人不約而同往門口望去。只見譚潭嘴里“嘶嘶”著從地上爬起來,顯然這一摔摔得不輕。見那兩人都看向自己,她別過眼,吞吞吐吐:“我…我偷溜過來,來看看你們,就看看。說來也是奇怪,我這一路過來竟然沒見著一個人影兒,也沒有阻攔的人…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隨便出去走走?”
“沒阻攔說不定是因為他們覺得沒必要阻攔。那些聯(lián)盟衛(wèi)士無處不在,這周圍一定有人時刻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它們可以容忍的范圍之內(nèi),一切都好說;但是若是觸到他們的底線…”林雀玩味地盯著她,沒有再說下去。這個表情是謹(jǐn)小慎微的雀子不可能做得出來的。
幾乎是同一時間,行走在大路上的米乙像是聽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低低地自言自語:“我就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