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姽婳娘子的命令,溫家那些小輩是一刻也不敢偷懶。十二個小時,從那天下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沒一個人敢合眼。城堡外的人是這樣,城堡里的人也同樣是這樣。徐老板幾次都想沖出去,但最終都被聯盟衛(wèi)士給攔住,踏不出這城堡一步。前半夜馮蕪倒還能跟那些人打成平手,但到后半夜,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城堡里的人聽著他的呼喊和慘叫,卻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天早上,雪剛下不久,馮蕪就被人抬進來,身上猶還掛著兩片雪花。有溫煜那句“什么都好說”,幾人不再被隔離開來。溫家十八少分配給六人四個相連的房間,徐老板和馮蕪一個,巫小嬋和林雀子一個,譚潭一個,林父一個。此時,在屬于徐老板和馮蕪的房間里,六人齊聚。林雀扶起躺在床上的馮蕪,用瓷碗給他喂水。
馮蕪仍然昏迷著,嘴根本不能張合,水也根本喂不進去。譚潭凌晨的時候就已經醒過來,此時也在這里幫忙。她嫌徐老板手不知輕重,親自給馮蕪擦拭傷口,而越看她就越心驚。“燒傷、凍傷、刺傷、砍傷、棍棒打傷…他簡直就是一個外傷活體展示大全,真是什么傷都有??此@個樣子,身體里肯定也受傷不輕?!毙炖习逡蝗以谧郎希瑦汉莺莸卣f:“這幫人,還真是夠狠的!”
“怎么辦?能不能想辦法讓他們答應給他醫(yī)治,這樣拖著可怎么行?那什么…治愈術沒有,醫(yī)生總還有一兩個吧…”“他們這是故意要給我們點兒顏色看吶…”徐老板看一眼床上的馮蕪,又轉過頭去,“既然如此,怎么可能答應給他醫(yī)治?”
多次嘗試喂水未果,林雀也有些急。她本就不是好脾氣的人,聽到這里心里更加煩躁,“啪”一聲就把水碗摔得四分五裂,房間里一時噤聲。“他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我和譚潭在這里照看著他就行?!毙炖习蹇吹贸鰜碛行┥鷼?,在這種情況下,林雀似乎沒什么資格給他下逐客令。眼見著形勢不對,林父連忙出來打圓場。巫小嬋在一邊旁觀,似乎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這個工作就只得由林父來做。他能夠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跟徐老板對等講話:“我們還是先去隔壁房間吧,兩個女孩子比我們要心細,肯定不會有什么問題的?!?p> “那我先回房間?!蔽仔日f完這么一句,就轉身離開。不知道身后徐老板和林父有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反正爭論聲是再沒有的。
雪下得越來越大,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巫小嬋站在窗前,突然發(fā)現自己已然忘卻時間。模糊能推算出來現在已經是十二月,至于到底是十二月初還是十二月末,她卻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她曾有戴手表的習慣,但也只是曾經,現在手腕上連戴過手表的痕跡都已完全消失。
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無意,溫家堡里也連計時的東西都沒有,自然也無法知道具體的時間。恍惚間自己似乎被時間給拋棄在這座冷清的城堡里——其實不僅是時間,就連自己到底是在哪兒她也不甚清楚。她從來沒有這樣茫然過。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顯然這里根本困不住她,她可以通過任何一扇門回到小店里,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不管是聯盟還是研究社都不可能找到自己。然而這次她并不是一個人,要她拋棄那些人,她做不到。
半掩上木窗,風雪聲一下子變小很多,只有仔細聽才聽得到雪簌簌下落的聲音。她緊緊衣裳,慢慢轉過身來。就在這一刻,一個人突然出現在她身后,在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相貌的時候,這人就已經捂住她的嘴巴,欺身把她推到窗后陰暗處,壓著她的身子讓她無法動彈。一瞬間,巫小嬋在這個人的身上聞到一種很熟悉的味道。眼睛一時陷入黑暗中,她看不清這人的樣子,只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很近很近的地方,低低地響起:“身上寒氣怎么這么重?”
眼睛慢慢適應黑暗,這人的模樣也漸漸清晰。與此同時,捂住她的手也慢慢松開。巫小嬋看著這個人,說:“你怎么敢在這里出現?杜諾。”“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暴露身份,我就不會出現在你面前?!薄斑@里是溫家堡?!薄拔抑?。可是我只想見你。你不在我的身邊,我很擔心?!币苍S是旁若無人,又或者是這種隱秘的氣氛,杜諾竟大膽到說出這樣的話。
“杜諾,我從來都沒有‘在你身邊’過。你何必…對我說這種話?”杜諾狀似很無奈地搖搖頭,說:“小嬋,不要對我有偏見?!?p> 偏見?
巫小嬋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有可能是不久以前,葉孤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你跟我認識的很多人都不同,你所鄙視的,恰恰是那朵墻腳的花。你不覺得你對這花有偏見嗎?”小舟前面說的是什么,她已記不太清,唯獨記得這句話。
“偏見…”你們兩個所謂“偏見”是一個意思嗎?
房間外突然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巫小嬋一驚,看向杜諾。杜諾貼著她的耳朵說出兩個字:“等我?!遍T“吱呀”一聲被推開,走廊里的燭火映進來,房間里已只剩下巫小嬋一個人。
譚潭跨進門來,說:“房間里這么黑,怎么不開窗?”巫小嬋驀地想起杜諾剛才那句話,于是說:“寒氣太重,還是不開窗的好?!鞭D而想起什么,巫小嬋問,“你身體還好吧?”她指的自然是昨天的事。
譚潭拍拍手,房間里的燭火一盞盞燃起來——這是她剛剛習慣不久的“溫家堡生活方式”。這樣一來,巫小嬋索性把窗完全掩緊,屋里頓時連最后一點兒雪聲也消失得一干二凈。譚潭有點兒拘謹地笑——單獨面對這個叫“巫小嬋”的女孩兒,她還有些不習慣——說:“我沒事兒。只是當時感覺很痛,睡一覺醒來也沒什么不適…巫小嬋…”
“嗯?”
譚潭環(huán)顧四周,這里面都是冷硬的石壁。她的眼神猶帶點兒新奇和彷徨,驟然接觸到這樣一個她所從未想象到的世界,這種情緒是難免的。她于是帶著這種情緒,急于找人傾訴般,對巫小嬋說:“你知道嗎,我到現在還覺得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兒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一點兒都不真實。這幾天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去雀子他家,如果我沒有上那輛車,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在我生活的世界里竟然存在著這樣一群人,也可能永遠無法了解在我眼中一個不親不疏的同學身上背負著多大的痛苦…”“你覺得…雀子是痛苦的?”
譚潭鄭重地點頭,說:“雀子是,林雀也是。雖然這有點兒異想天開和不自量力,但我真的想為她們做點兒什么,讓她能生活在陽光里,和我們其他人一樣,交更多的朋友,同樣煩憂也同樣憧憬著未來?!蔽仔仁Γ骸澳阏媸且粋€善良的女孩子。”
“啊…善良…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受這個評價,”她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善良?!薄班拧憧梢圆话阉敵梢环N評價,就當成…嗯…”巫小嬋想想,說,“寒暄,嗯,寒暄。跟我說的‘天氣看起來不錯’之類話是一樣的。”“但實際上天氣并不怎么好。”想想那漫天飛雪,兩人相視一笑。
“其實我是來拿雀子…林雀的外套的,她只穿著里衣?!?p> 譚潭拿著外套進去時,巫小嬋在門口看。馮蕪依舊昏迷著,林雀正用手指蘸著水幫他潤唇。她不禁想,林雀對這個馮蕪——是不是有些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