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羽來得悄無聲息，卻又恰到好處。
陽城事務(wù)已畢，無需再多留戀。
“圣心菩薩讓貧僧來接你。”黃羽表明來意。
牧云沒聽過圣心菩薩名號，不過既是佛門得道者，必然不會有惡意。
黃羽脊背幾根金羽將其牽住，避免高空寒風(fēng)把回歸凡體的牧云吹下去。
金色羽毛仿佛一個引子，令牧云的思緒得以在繁忙事務(wù)中脫身，有時間想一想自己的處境和未來。
他骨子里有亡命賭徒的一面，只身面對生死，連眼都不會眨。可是這種行事風(fēng)格，時常會令身邊人陷入同樣的危險。
云瑤天資聰穎，本領(lǐng)高強(qiáng)，總能救他于危難，因此始終沒有反思過這種性格帶來的隱患。
錦玉雖是龍族，卻和當(dāng)初的云瑤無法同日而語。
萬靈妖仙擊碎了錦玉的靈識之海，就像是敲響的警鐘，提醒牧云世事究竟有多危險。
金翅大鵬的飛行速度超乎想象，甚至還沒理出頭緒，已經(jīng)來到普陀山腳下。
“普陀山是圣地，咱們得徒步上山?！?p> 牧云機(jī)械地點了點頭，跟在黃羽身后，踏上普陀山僧人開辟的石階。
梵音繚繞，心境逐漸變得平和。
幾只金毛靈猴站在白石護(hù)欄上，見黃羽和牧云上山，發(fā)出吱吱的叫聲。
個頭最大的靈猴跳下護(hù)欄，看見牧云呆愣片刻，繼而躍上他的肩頭。
牧云曾在靈猴群中生活十幾年，與猴屬親近，能聽懂它們的叫聲。時至今日，這種特質(zhì)仍未消失。
靈猴發(fā)出幾聲啼鳴，為牧云指明了道路。
他的心忽而顫了一下。
盡管修為破滅，牧云靈識尚處于天道，感知力遠(yuǎn)強(qiáng)于常人。
圣心菩薩的氣息格外強(qiáng)大，甚至不亞于蓬萊仙島的軒轅玉華。只是其中的熟悉感，就是身化成灰也認(rèn)得。
青魚散人和紫翼獅鷲幻化人形，正在靜心禪院門口低聲交流。
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卻可以分辨出是在爭吵。
牧云對紫翼獅鷲的人形態(tài)印象并不深刻。青魚散人的嬉皮笑臉，早已烙印進(jìn)記憶深處，再見只覺分外親切。
紫翼獅鷲看見牧云，瞬身到他身前，揪著衣襟撒了一陣潑。直到將心中的怨憤發(fā)泄出來，方才松開緊握的手。
青魚散人生怕她又會生事，將紫翼獅鷲拉到暫居的別院，硬著頭皮聽她嘮叨。
牧云整理好長袍，踏進(jìn)觀音殿。
圣心菩薩站起身形。雖則仍是過往面容，卻已肉身成圣，再無俗塵留戀。
牧云合十躬身見禮：“青龍居士參見菩薩?！?p> “牧施主無須多禮，”圣心菩薩蓮步輕移，走到佛殿門口，開慧眼看向遠(yuǎn)山，喃喃道，“睡蓮花開了。”
牧云會耍小聰明，若說到智慧，遠(yuǎn)遠(yuǎn)不及圣心菩薩。
他沒有做聲，靜待菩薩解惑。
“錦施主靈識之海被外力入侵擊碎，有兩種醫(yī)治之法。第一種是彌合創(chuàng)口，付出的代價最小，可裂痕終究存在，即便蘇醒也會成為無法修行的龍族?！?p> “第二種方法呢？”
“牧施主擁有罕見的兩個靈根，其中之一化作能量，助你的靈識邁入天道。另一個靈根化為一股氣，盤旋在靈識之海，處于閑置狀態(tài)?！笔バ钠兴_道，“貧僧需將第二個靈根取出，以萬年睡蓮為形，重塑錦施主靈識之海?！?p> 如此繁復(fù)的醫(yī)治過程，只有圣心菩薩能完成。
錦玉數(shù)次救牧云于危難，如今有機(jī)會療愈她的靈識創(chuàng)傷，自然義不容辭。
“菩薩，請您取走我的靈根，幫錦玉治療吧?！?p> “牧施主隨我去諾嘉雪山，先取回萬年睡蓮?！?p> 牧云跟在圣心菩薩身后，緩步走下普陀山往南而行。
南部疆域氣候溫暖，四季如春。唯獨諾嘉雪山上有雪。
老人們常說，這是上天的恩賜。
“牧施主，你可曾聽聞過轉(zhuǎn)山？”
“轉(zhuǎn)山是西域佛教的傳統(tǒng)，南部疆域的佛門并不常見?！?p> “貧僧帶施主到雪蓮所在的山峰，用你的至誠之心，讓諾嘉山把萬年雪蓮送給你?！?p> 如果是別人跟他說這種話，牧云定會心生反抗，然后自作主張地爬到山崖上去采摘雪蓮。
唯獨圣心菩薩的話，他連一個字眼都不會違背。
“閉上眼睛。”
牧云閉上眼，感受到了久違的靜謐。
周圍的溫度驟降幾十度，呼嘯寒風(fēng)刮過，臉頰像被刀子割過一樣火辣辣的疼。
睜開雙眼，立馬被漫天風(fēng)雪遮蔽了視線。
圣心菩薩端坐蓮臺，法相莊嚴(yán)，面現(xiàn)慈悲之色。
她的形象穿透了如紗帳般的風(fēng)雪，直接映入靈識之海。
不需要對話，菩薩圣意已了然于心。
牧云邁開步子，艱難而堅定地踏著厚厚積雪前行。越往前走，心中的聲音就越明顯。
有種圣潔力量透過天靈，直接進(jìn)入靈識之海。
圣心菩薩念誦的大自在經(jīng)在雪峰間回響。猶如醍醐灌頂，使身處迷惘的牧云重新找到方向。
風(fēng)雪的呼嘯聲消失不見，凜冽寒風(fēng)撲面，也不再帶來痛苦。
暖流由心脈散發(fā)，傳遍四肢，力量源源不斷。
他見過妖界的仙人，沒有興起絲毫敬畏心。
圣心菩薩尚未進(jìn)入神仙境，卻已是神格初具。
牧云曾像所有修仙者那樣追求修為進(jìn)度，如今方知在絕對天賦面前，自己的努力有多微不足道。
錦玉比她小一歲，已踏入元嬰期。若得因緣際會，可連躍數(shù)個修為等級，直接位列仙班。
牧云心中沒有嫉妒，有的只是替圣心菩薩感到由衷的開心。
他的愛就像漫天飛雪，沒有方向，也沒有歸宿。
艷陽映照，便會化為虛無。
可是……
她說過愛蒼生。
他便愛蒼生。
暗弱的陽光透過風(fēng)雪，照在渺小的身影之上，在極寒中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牧云的長袍被冰雪浸濕，寒風(fēng)將其吹得梆硬，走起路來甚是困難。
即便如此，他還是感到由內(nèi)而外一片通透。
道心通達(dá)的境界，不外如是。
牧云圍著山峰轉(zhuǎn)了一圈，全身多處凍傷，手指已不能打彎。
雙腳也失去了知覺。
他卻不覺得痛苦。見圣心菩薩尚未睜開慧眼，繼續(xù)沿著前路而行。
踏出來的足跡已被風(fēng)雪填平，一切從新開始，不過已與第一圈轉(zhuǎn)山的感受截然不同。
肉體逐漸困乏，精神與之相反。
起初對過往的反思平復(fù)，繼而生出對未來的向往。
迷惘離開了靈識之海，有的只是堅定與豁達(dá)。
心靈力量傳進(jìn)靈識，身體的疼痛和疲倦便不再被感知。全無雜念地前行，產(chǎn)生了遠(yuǎn)超修為的力量。
青魚散人和紫翼獅鷲站在遠(yuǎn)山，俯瞰轉(zhuǎn)山的牧云，心中也有幾分感動。
“你這個徒弟，還真不是一般人。”
“牧云十六年無法凝神聚氣，依然不肯放棄成為修仙者的可能。他脾氣很倔，認(rèn)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p> 紫翼獅鷲越了解牧云，心中的怒火就越少。
只是她仍然認(rèn)為牧云行事魯莽，時常置身險境。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讓女兒跟他一同游歷。
遠(yuǎn)山新落下的雪被狂風(fēng)吹起，貼著崖壁下滑，砸在萬年睡蓮根部，使其順著山崖下墜。
圣心菩薩瞬身出現(xiàn)在睡蓮下方，雙手捧住雪蓮，即刻回到山峰之間。
恰在此時，牧云轉(zhuǎn)完了第十圈。
“牧施主，你可有所感悟？”圣心菩薩的佛光，愈加強(qiáng)盛幾分。
小事都能提升修為的天賦，牧云自愧弗如。
“多謝圣心菩薩提點，弟子心中已無迷惘?！?p> “貧僧帶你回靜心禪院，幫錦施主重塑靈識之海?！?p> 牧云閉上了雙眼，溫暖的感覺重新回歸。諾嘉山一行不過幾個時辰，卻像經(jīng)歷幾度春秋。
青魚散人和紫翼獅鷲也回到了靜心禪院。
“兩位施主，貧僧在救你們女兒之前，有件事必須提前知會。”
青魚散人道：“菩薩但講無妨?！?p> “靈識之海和大腦相關(guān)聯(lián)，重塑靈識之?？筛\施主傷病隱患。只是如此一來，她就會失去過往記憶，與牧施主的仙緣也就斷絕了?！?p> 紫翼獅鷲巴不得女兒和牧云劃清界限，立即同意重塑靈識之海。
青魚散人將紫翼獅鷲拉到旁邊，低聲道：“我好不容易用生命共享契約幫女兒找了個好歸宿，你不要輕易做決定?！?p> 紫翼獅鷲聞言，不單支持重塑靈識之海，更希望圣心菩薩能解除生命共享契約。
“牧云是個很好的后生，前途不可限量，但他的心里沒有玉兒。失去過往記憶，對她反倒是種解脫?！?p> 紫翼獅鷲的這番話，成功說服了青魚散人。
“女兒是你帶大的，就由你來決定吧。”青魚散人嘆道，“就是可憐牧云，以后要孤苦伶仃了?！?p> “牧施主是怪杰之命，注定情緣淡薄。青魚施主不必多慮?！笔バ钠兴_慧眼如炬，早已明晰牧云未來。
“菩薩，請您施法醫(yī)治。”
“你們都出去吧?！?p> 青魚散人和紫翼獅鷲站在院中焦急等待。
黃羽連續(xù)飛行，早已人困馬乏，躺在靜室里休息。
無塵尊者接到信，來至靜心禪院，坐在靜室氈墊上默誦觀音經(jīng)。
他以最赤誠的佛心，祈求錦玉安度此難關(guān)。
黃羽悠然醒來，伸了個懶腰，見無塵尊者仍在默誦經(jīng)文。仔細(xì)一聽，是普陀山常見的觀音經(jīng)。
待他念誦到最后一節(jié)，黃羽瞬身到無塵尊者背后，輕敲肩膀?qū)⑵鋯拘选?p> “尊者，你有沒有覺得，咱們跟牧施主和錦施主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
“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切皆迷惘，過眼如云煙?！?p> “無塵，貧僧沒你的修為定力。仔細(xì)想來，還挺懷念靈寶大會和萬妖山之行。想到錦施主醒來就會忘掉一切，重新開始，心中竟有幾分悵然。”
“世間萬物皆緣法，錦施主命該如此。”
“阿彌陀佛。”
青魚散人和紫翼獅鷲不是佛門弟子，傳音談話內(nèi)容更貼合實際。
“女兒醒來后不知還能保留多少記憶。”紫翼獅鷲不無擔(dān)心地說。
青魚散人寬慰道：“即便玉兒什么都不記得，有圣心菩薩在，也有辦法應(yīng)對。”
吱呀一聲輕響，木門由里打開。
錦玉面現(xiàn)疑惑地走出來，看見院中的男女，問道：“菩薩說你們是我的父母，這是真的嗎？”
紫翼獅鷲快步走過去，雙手扶住錦玉，凝望著女兒面容，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血脈相連的力量，在靈獸族群比人族更加明顯。
錦玉已記不起幾百年的過往，但血脈相連的感覺，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心頭。
黃羽和無塵尊者來至院中，沒有打攪一家團(tuán)聚，也沒有給重生的錦玉增添煩惱。
他們保持著沉默，任由一段塵緣隨風(fēng)而逝。
紫翼獅鷲帶錦玉返回青峰山。
青魚散人不愿在普陀山多耽，看望過昏迷不醒的牧云，確認(rèn)他安然無恙，也離開了靜心禪院。
三日后，牧云蘇醒過來，閑來無事占卜姻緣。
塵緣已盡，仙緣亦了。
不被重視的光陰，便是身為道侶的情誼。
牧云站在門口，仰望遠(yuǎn)處雪山，對情字的理解更加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