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董光耀的個人財產(chǎn)全部被沒收了,但屬于方素華的那一部分還是被保留了下來,再加上她們母女倆都有穩(wěn)定的工作,所以生活還能維持,只是不能再大手大腳。
董家原來住的大房子也被收走了,方素華和董方佳只能搬出來,在外租房居住。方素華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而且她是城東中學(xué)的特級教師,在教學(xué)上確實有兩把刷子,學(xué)生和學(xué)生家長們都很認(rèn)她這塊牌子,所以在董光耀出事之后,她在工作上受到的影響并不算大。
而董方佳這種初入社會、毫無根基的年輕人,在失去了董光耀的庇護(hù)之后,工作上受到的待遇就遠(yuǎn)不如之前了。
辦公室的姨姨姐姐們不再熱心地幫她張羅對象,頂頭上司也開始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最后研究院的大領(lǐng)導(dǎo)甚至直接找了個很牽強(qiáng)的理由,直接把她從組織人事科調(diào)到了前線采油隊,美其名曰是讓她去基層實習(xí),但要實習(xí)到何時卻根本不說。
對此,方素華十分生氣,想要去找董方佳的領(lǐng)導(dǎo)討個說法,但董方佳卻勸住她說,去采油隊也沒什么不好,天高皇帝遠(yuǎn)地很自由,而且她聽李小墨講過,采油隊的環(huán)境單純,工人們也都很好相處,正適合她這種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的“小白兔”。
聽女兒這么說,方素華只感覺既心疼,又自責(zé),心疼這個從小被自己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公主要到那么偏遠(yuǎn)的地方去吃苦,自責(zé)在丈夫倒下之后,自己沒能力、沒本事為女兒撐腰。
最終,方素華還是拗不過董方佳,只得含淚幫她收拾去采油隊要用到的行李——董方佳被派去的那個采油十五隊基本是距離油城生活區(qū)最遠(yuǎn)的一個隊了,去上班單程都需要兩個小時以上,到時肯定來不及每天都回家,只能工作日在井站吃住,等周五下班以后坐班車回家,然后周六又得匆匆趕到井站。
方素華一邊收拾,一邊叮囑董方佳要留心哪些人情世故,說著說著還哽咽起來,董方佳見狀趕緊笑嘻嘻地抱住她,勸道:“媽,我當(dāng)初去上大學(xué)也沒見你這么舍不得我啊,至于嘛?采油隊又不是龍?zhí)痘⒀?,就是一個工作的地方,小墨都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的,你真覺得你閨女比別人差?”
方素華抹抹眼淚,說道:“這跟上大學(xué)能一樣嗎?你在大學(xué)想玩就玩,想學(xué)就學(xué),老師同學(xué)都寵著你,又沒有什么壓力,可你去了井站是要干活兒的,干得不好還會被師傅罵,被同事打小報告,再加上你爸現(xiàn)在這個情況,那些看熱鬧的、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萬一,萬一你被人欺負(fù),可一定要告訴媽媽?!?p> “那我把活兒都干好,不讓他們有這個機(jī)會找我麻煩不就行了?”
“你想得也太簡單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媽,聽你分析得頭頭是道,你是以前也在隊上干過?”董方佳好奇地問道。
方素華被噎了一下,有些窘迫地說:“那倒沒有,我一到油城來就去學(xué)校里當(dāng)老師了,從來沒有當(dāng)過工人,也沒有去過前線。但是……但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這些年來類似的事,我聽得太多了……”
“好了,媽媽,放寬心吧。你女兒沒你想得那么一無是處,只要我認(rèn)真想做一件事,就肯定能做好。而且萬一真有人欺負(fù)我,我是絕對不會忍氣吞聲的,要知道我可是特級教師方素華的女兒,吵架必須不能輸!”
董方佳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揚了揚小拳頭,把方素華給逗笑了??吹脚畠哼@么樂觀,她不禁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振作起來,好好想想是否還能為身陷囹圄的董光耀再做點什么。
去采油隊報到之前的最后一個周末,董方佳約了周林出來見面。自從董光耀出事之后,這對小情侶幾乎沒有機(jī)會,也沒有什么心情見面,只是打過電話,聊過QQ,互相安慰幾句,再分享一下現(xiàn)狀。而如今無論是董光耀還是周國強(qiáng)的事,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他們也是時候見面好好聊一聊了。
城東某條小街上一家名為“水邊吧”的飲品小店里,董方佳和周林在一個角落的位置相對而坐。在經(jīng)歷了那件事之后,他們都不想太過招搖,只想把自己隱沒在人群里。但董方佳的美貌還是引起了旁邊幾桌男士的注意,他們看看董方佳又看看周林,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發(fā)生過的那樣,恣意揣測著兩人的關(guān)系。
但周林這次卻沒有心情跟董方佳調(diào)笑,而是久久地注視著她,半晌說了一句:“瘦了,是不是晚上也沒睡好?你以前從來不長痘的。”
董方佳沒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也瘦了,還邋遢了,以前你跟我出來約會從來不會不刮胡子的?!?p> 周林伸手摸了摸自己長滿胡茬的下巴,說:“那是因為我知道你長痘了,怕你自卑,所以故意沒刮的?!?p> 兩個人相視而笑,氣氛總算輕松了一些。
“你家里最近怎么樣,董叔……還好嗎?”周林小心翼翼地問道。
“前段時間我們搬家了,租了間兩室一廳,夠我和我媽住了,而且那里離她上班的地方比以前的家還近,挺方便的。至于我爸嘛,在里面能有什么好不好的?上次去看他,感覺他精神還不錯,就是希望他別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在里面受別人欺負(fù)就好……”董方佳說著微微垂下眼簾,明顯是在掩飾內(nèi)心的擔(dān)憂。
“對不起啊,你搬家的時候我沒能幫上忙,那段時間剛好我爸病了,我在忙著操持店里的事?!敝芰掷⒕蔚卣f道。
“沒事,當(dāng)時我不就跟你說了,讓你別往心里去,我知道在那個特殊時期,我們兩家人都不容易?!倍郊杨D了頓,又道:“周叔叔的病,不要緊吧?”
“老毛病了,明明有糖尿病還一個勁兒喝酒,結(jié)果引發(fā)了腦血栓,現(xiàn)在半身不遂在床上躺著,能不能恢復(fù)成以前那樣就看他運氣了?!?p> 周林說完看了正在喝奶茶的董方佳一眼,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繼續(xù)逃避下去,今天董方佳主動找他出來是肯定繞不開那個話題的,于是他鼓起勇氣,又道:“佳佳,我爸他……”
“周林哥,周叔叔去自首的事,你事先知道嗎?”董方佳打斷周林的話,問道。
周林沉默了,沒有說話,只是不停抽拉著杯子里的吸管,不敢看董方佳。
董方佳繼續(xù)自說自話道:“他們說,周叔叔早就知道有人要舉報我爸,所以專門提前去自首,還把一切都交代了,只為爭取減刑……我知道,我爸確實是做錯了,周叔叔這么做無可厚非,但是……但是我還是想確認(rèn)一下你是什么時候知道這些事的?”
董方佳急于求證的熱切眼神,滾燙而執(zhí)著,刺得周林如坐針氈、無所適從,他原本就是來坦白一切的,可當(dāng)董方佳主動問起時,他卻畏縮了。
終于,他再次鼓起不多的勇氣,迎上董方佳的目光,說道:“我爸去自首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一切了。實際上,舉報董叔的馬書記曾經(jīng)找過我爸,讓他也加入,但我爸當(dāng)時拒絕了,后來又聽到風(fēng)聲,說馬書記手里握有一定的證據(jù),很快就會去實名舉報,我們?nèi)疑塘苛艘幌?,就決定讓我爸趕緊先去自首。”
董方佳一字一句地聽著,臉上的表情由篤定,變得困惑,最后是難以置信。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有人要舉報我爸了,但是你什么都沒有跟我說?”
周林沒有說話,算是默認(rèn),想了想又解釋道:“就算我跟你說了,也改變不了什么。我爸和董叔確實是犯罪了,他們逃避不了法律的制裁?!?p> “真的改變不了什么嗎?至少,我也可以勸我爸去自首啊,那樣他就能跟周叔叔一樣盡可能多地減刑了。”
周林微微一愣,對董方佳的話其實并不感覺意外。難道他過去真的沒有想過這一種可能嗎?不,他怕的是董光耀比周國強(qiáng)更早自首,就會讓周國強(qiáng)陷入被動的境地,甚至可能會成為董光耀甩鍋的對象。在經(jīng)過了數(shù)個不眠之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之后,他最終還是選擇為了他們周家的安危而對董方佳保持沉默。
“佳佳,對不起……”周林的千言萬語現(xiàn)在只能匯成這一句話。
董方佳十分沮喪,她絞盡腦汁想為周林編出幾句為他辯護(hù)的話,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忽然她似乎明白了點什么,眼神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帶著更深的絕望。
“你是故意不想讓我爸去自首的?”
周林再一次的默認(rèn)令董方佳幾近崩潰,她這是又被自己無比信任和深愛的男人背叛了嗎?
周林拉住董方佳冰涼的手,說道:“佳佳,你還記得嗎,我說過無論今后發(fā)生什么事,都絕對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現(xiàn)在董叔暫時不能照顧你和阿姨了,就讓我代替他來照顧你們,好嗎?”
董方佳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苦笑道:“你覺得……可能嗎?我們還有在一起的可能嗎?”
周林略顯慌亂地說:“佳佳,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要信任我,我一定會對你負(fù)責(zé)到底的?!?p> “我給你的信任還不夠多嗎?我不怪周叔叔為了自保去自首,我只怪你明明知道一切,卻不告訴我。你是擔(dān)心我爸先去自首了,會對周叔叔不利?可為什么他們就不能一起去自首呢?再說,有我在,是肯定不會讓我爸把周叔叔沒做過的事栽贓嫁禍給他的。”
“但事實是,你爸早就已經(jīng)栽贓嫁禍過我們家了?!敝芰值脑捯怀隹?,立馬就意識到自己多嘴了,但可惜為時已晚。
“你什么意思?你把話說清楚?!倍郊岩驗榧?,而雙頰微微漲紅。
周林嘆了口氣,索性把董光耀當(dāng)年串通其他餐館老板來陷害“悅來”飯店,讓周家一度走投無路,然后他再來充當(dāng)救世主,最終讓周家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的事向董方佳和盤托出。
董方佳震驚無比,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這只是別人的一面之詞而已,你們有什么證據(jù)嗎?”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問你爸的律師,我相信他肯定知道你爸和我爸形成這種合作關(guān)系的全過程。”
董方佳努力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最后她放棄了努力,頹然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而無助。
周林心疼得想去抱她,糾結(jié)了片刻之后,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說道:“董叔對你而言,肯定是個好爸爸,可在別人眼中,他也許又是另外一個樣子。只是不管他真實的樣子到底如何,又對我家做過什么,都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佳佳,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董方佳沒有反應(yīng),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拎著自己的包站起身,說道:“我想回家了。”
“好,那我送——”
周林話未說完,就被董方佳搶過了話頭,她眼中含淚,卻是笑著對周林說:“周林哥,再見?!?p> 周林還沒反應(yīng)過來,董方佳已經(jīng)大步走出了“水邊吧”。周林正想追出去,又被店老板喊住買單。等他匆忙付好了錢,董方佳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yuǎn)了。
周林跑了起來,跟董方佳的距離不斷縮短,在他幾乎已經(jīng)可以拍到董方佳的肩膀時,他卻忽然停下了。
董方佳剛才說的是“再見”嗎?那個笑容,讓周林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看過的禁片《天浴》中,李小璐扮演的“文秀”臨死前向老金告別時的微笑。她明明什么都沒有說,但老金卻從她的笑容里理解了她赴死的決心。
就跟周林此時也理解了董方佳那句“再見”的意義一樣——他們不會再見了。
周林雙手捂面慟哭起來,哪怕被路人指指點點、側(cè)目圍觀,他也不管不顧,眼下他只想徹底釋放自己那無處安放、噴薄而出的痛苦和悲傷。
然而留給董方佳痛苦和悲傷的時間,并不多了。
她必須在到家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不讓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雪上加霜。她今天從周林那里得知的事情,只能她自己慢慢消化,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跟母親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情緒本就不穩(wěn)定的母親更加暴跳如雷。
自從知道周國強(qiáng)提前自首出賣了董光耀后,方素華就一直將周家視為不共戴天的仇敵。即便告訴她董光耀曾陷害周家的事實,她也斷然不會相信,只會一味袒護(hù)自己的丈夫。同時,董方佳仍跟周林有來往、藕斷絲連的事,也足以讓她數(shù)落董方佳好幾天了,甚至她還可能會狠狠嘲笑董方佳“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所以才會落得被男人背叛這樣一個悲慘的下場。
總之,董方佳決定強(qiáng)顏歡笑熬過這個周末,等到了井站,再慢慢反芻被壓抑的悲傷。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基于董家和周家今天所造成的這種局面,自己和周林今生恐怕是有緣無分了。
拎著行李坐上去采油十五隊的班車,一路晃晃悠悠兩個多小時,董方佳一會兒發(fā)呆,一會兒打瞌睡,一會兒思念周林,一會兒埋怨父親,也不算太難熬就到了目的地。
董方佳是車上最后幾個下車的人之一,她之前聽李小墨講過,這趟車上最后下車的人基本都是去十五隊上班的,所以她只要跟著這些人走就能找到報到的地方。
李小墨還告訴董方佳,油城采油廠一共有26個采油隊,產(chǎn)量多的就是大隊,一個隊大概有200人,產(chǎn)量少的就是小隊,一個隊只有50人左右。而除了大隊和小隊的劃分外,這26支隊伍中還有一個特殊的隊,就是董方佳來報到的采油十五隊——之所以說這個隊特殊,除了其偏遠(yuǎn)的地理位置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隊里的成員都是其他隊不愿意要的人。
什么叫“不愿意要的人”?董方佳和李小墨也探討過這個問題,最后兩人一致認(rèn)為可能就是像董方佳這樣家里或者自己犯了嚴(yán)重錯誤,抑或是性格乖張,跟別人都處不好的那類人吧。
董方佳不禁自我安慰,只要自己本本分分地搞好工作,別跟其他人有過深地交往,應(yīng)該就可以平安地熬到實習(xí)期結(jié)束。但實際上,這個采油隊的真實情況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她在井站的工作和生活也根本由不得她去控制。
在董方佳費勁地拎著行李下車時,一個爽朗洪亮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小姑娘,我?guī)湍懔喟伞!?p> 董方佳回頭一看,是一位三十多歲有些微胖,穿著采油隊工服的大姐。
“不用了,謝謝,我可以的?!彼Y貌地推脫道。
“客氣啥呀,看你這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別摔咯?!贝蠼阒苯訐屵^了董方佳的行李箱,輕松地拎下了車。
董方佳感激地說道:“謝謝姐姐,您也是去十五隊的吧?”
“對啊,你是去我們隊上探親的嗎?我們隊上的小伙子可不多,不知是誰這么有福氣呀?!贝蠼愫闷娴厣舷麓蛄恐郊?,因為她還沒有發(fā)工服,所以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讓人猜不出身份。
董方佳臉一紅,笑道:“不是的,我是去實習(xí)的,以后咱們就是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