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至回到壘石廳之外的時候,壘石廳外剩下的人已經(jīng)不多。
藏真心大概是先要去求情安置其父藏神威和藏刀門的代門主莫言休,所以沒在現(xiàn)場;凌泰長、高金生、單途三人遠來是客,聽說被將他們接來的南宮賞月帶去在老當主一家的院子中安排空屋;其他的南宮世家之人留在這里的只有一個剛剛輸給秦雋的南宮勝寒。
而輸?shù)舻哪蠈m勝寒此時正和剛剛贏過他的秦雋站在一處,師湘葙和他們兩人也在一起,這三個家伙湊在一起討論的自然是分賬——畢竟他們在壘石廳刀試開始前擺下一場賭盤。
陳至嘆了口氣,并沒有急著湊了過去,他雖然想到一個問題,但是覺得這個問題還是等那三個人自己遇上再說就好。
那個問題是,擺開那場賭盤時南宮勝寒也屬熱門,冷門的一方既然勝出,熱門一方的押注對象南宮勝寒本人參與分賬甚至追討額外的彩籌算是怎么回事?
當事人自己雖然心知肚明這場壘石廳刀試乃是真本事拼出來的結(jié)果,可落注的大多數(shù)是甚至沒資格進壘石廳觀戰(zhàn)這一戰(zhàn)的刀手。愿賭服輸是賭客的基本素質(zhì),但卻不是窮鬼的基本素質(zhì),這些刀手落注的時候是賭客,當發(fā)現(xiàn)自己輸了熱門一邊還要補上更多彩籌的時候,便一個個不免都會化身為單純的窮鬼了。
這會兒南宮勝寒跑去和秦雋他們一氣的樣子,一定會印在不少窮鬼的眼底。
到頭來,很快就會有不少人對南宮勝寒聯(lián)合秦雋詐賭這個可能性提出質(zhì)疑,而秦雋多半會在弄得不痛快時干脆撤掉賭盤歸還注碼,這才是他的性子。秦雋雖然愛錢,但是耍錢若耍到不痛快的地步,他也會干脆當沒那么回事。
陳至直到三個人討論出個結(jié)果以及分配好分別去向哪些輸?shù)舻募一镆~才正經(jīng)走近,南宮勝寒這才算有機會和陳至單獨敘敘舊——壘石廳刀試一結(jié)束,這個家伙就似乎回到了一年多前,或者說起碼恢復了不少過去那種不靠譜不負責的德行。
南宮乘風最后還是將南宮勝寒排除在他的計劃之外了,陳至想到了這一點。如若不然的話南宮乘風不會把南宮勝寒丟在這里,而是要開始管束南宮勝寒的交際,好在適當時候向他將計劃和盤托出。
秦雋、南宮勝寒、師湘葙三個人跟陳至說了說后面兩場“智勝”“陣勝”之試的過程,后兩者對秦雋的新招印象深刻,秦雋自己卻說那招“開天辟地刀字大一劃”仍有很大改進空間,需要他練會另一種刀法的精要將其技法融進去才能完成。
陳至心照不宣,明白秦雋這是指壘石廳刀試之前自己送給他的那本《天威刀法》,確實那門刀法的回鋒刀勢連陳至都認為對于秦雋來說正是其欠缺的上等刀法鋒藝技法再合適不過的補充。
一名沒見過的家仆跑來壘石廳尋陳至和師湘葙,原來是南宮弄花那“雨時棲”中的家仆,他說是南宮弄花著姬坤派他過來,希望安排搬走陳至等三人的行李的時候陳至他們自己親自過眼。
這時候陳至才想起來有這么回事,確實南宮弄花早就應承他和師湘葙、席子和將三人的行囊從刀手們的長屋搬去“雨時棲”,說是會給他們在那里辟一塊更加舒服的住處。
陳至等三人本來沒什么行囊,但是南宮弄花的安排倒也周到,這樣無疑能照顧到陳至等三人若帶有些不方便給人看見的東西這種情況。而陳至帶來的智劍“分說”和席子和帶來的“畫中人”卷軸顯然都屬此列。
師湘葙一皺眉,剛剛和秦雋等人談好誰去管哪塊要債,她可并不想就這么直接先去搬進那個南宮弄花的“雨時棲”:“席前輩人呢?他既沒來觀戰(zhàn),又怎么不去幫我們看著就好?!?p> 一年多的師徒“教喻”過程多少成為習慣,師湘葙并不敢向陳至開口來打發(fā)他一個人去盯著就好。
“那位席先生可并不在長屋……”家仆雖然不明白為何師湘葙表現(xiàn)得好像不情愿,但是總不好去強求人家。
陳至適時打斷,做出結(jié)論:“有勞回稟一聲,我們兩人這就直接去長屋那里管顧這事。也請代我向南宮二先生和姬爺簡單道謝,待到正式打擾之時,我們再正式道謝?!?p> “多謝陳少俠體諒小的難處,轉(zhuǎn)達謝意這事小的曉得了?!?p> 這名家仆得到滿意答復,終于肯走,等他走得稍遠一些,陳至才開口向師湘葙提了一件事:“席子和前輩之所以沒回長屋,是因為他已經(jīng)找到了他想見的那個人了?!?p> 在率趙洞火等人往雙以藍的別院去的路上陳至曾經(jīng)遠遠看見席子和與南宮舞彩在一起,當時他既有要趕緊暫時安置趙洞火等五人的要務在身,也覺得不是撞破兩人事情去取消的氣氛。
“……哦~怪不得他不肯回長屋。”師湘葙馬上會意。
秦雋、南宮勝寒都不明白陳至這番話的意思,想跟師湘葙打聽,師湘葙卻也不肯說,她和陳至都只推說等到了更合適說的時候再向兩人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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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子和確實已經(jīng)找到了南宮舞彩,不過陳至只看到了個結(jié)果,若論過程,更像是南宮舞彩找到的他。
南宮舞彩和南宮妙霖的母親翟夫人養(yǎng)了一條小狗,那條狗差點在席子和、陳至、師湘葙三人在“雨時棲”做客的時候闖去主院,被家仆攔回來后直接交還給翟夫人,并說了主院正有要緊客人的事。這件事翟夫人一跟南宮舞彩說起來,南宮舞彩只聽到客人里有一個年紀不算小的姓席的客人,心中就已經(jīng)有了猜測。
所以南宮飛星雖然邀了南宮舞彩,她卻沒有隨南宮飛星同去壘石廳觀戰(zhàn),反而是自己偷偷跑出去一路打聽新近進入百花谷的客人在哪落腳。
南宮舞彩撲了三次空。一次她找到邊述真,邊述真顯然見了她的模樣生了什么非分之想,她只好簡單寒暄幾句便借故脫身;一次她找到了南宮弄花安置全禮的住處,全禮人已經(jīng)去壘石廳之外想找機會混進去觀戰(zhàn),南宮舞彩則打聽清楚這名全姓客人的形貌后便知道找錯人而離開了;最后一次她終于找到陳至、師湘葙、席子和三人所在的刀手長屋,三人卻都不在。
好在她回程的時候,還是撞上了剛從秦雋、藏真心所住的別院返回的席子和。
席子和見了南宮舞彩雖然高興,但是他畢竟早上聽南宮弄花提過有意將南宮舞彩許配給表親南宮折枝一事,心中大為別扭,是以喜悅之情一閃而逝。
南宮舞彩看出席子和似乎有心事,她既不知是什么樣的事情,當然也不好開口就去問,于是帶席子和去一邊只從些閑雜事聊起來。
她從百花谷的過往說起,對于當年“憫生宗”一役她所知不多,還好席子和本來就不是個正經(jīng)江湖人,對此興趣不大。
直到南宮舞彩看出席子和興趣不大,干脆話題一轉(zhuǎn)說起來她帶回來南宮妙霖的死訊后南宮弄花的反應,席子和才終于多少有聊起來的意思。
席子和畢竟也是目擊了妖魔“替桃行道”業(yè)無極殺死南宮妙霖那一刻的人。
南宮舞彩提到這件事情對她母親和南宮弄花打擊都很大,這兩人若是不疼愛南宮妙霖,便不會把這處園子改名為“雨時棲”。
事情過去幾個月,南宮舞彩和南宮妙霖的母親翟夫人雖然多少走出了南宮妙霖,對南宮妙霖之死的怨氣卻化作了對“閉眼太歲”和“口舌至尊”一眾曾經(jīng)在揚州兩大禍事期間站在南宮尋常那邊之人的憎恨。
席子和一顆心突然一動,一句問話脫口而出:“難道令堂也一樣因此憎恨你嗎?”
這話一問出口,席子和便后悔了,只是話一開口,便想收回人家也聽見了,怎樣都是尷尬。
南宮舞彩答道:“也許?!?p> 她的神情可不像“也許”,席子和只見她轉(zhuǎn)向一邊,望向旁邊并不大的一處花田。花田很近,她的眼神卻似很遠。
南宮舞彩接下來的話,卻有種大徹大悟般的通透:“我其實并不確定她恨不恨我,只是如果她能因此恨我,我很歡喜。
恨是一種很實際的力量,母親一向疼愛妙霖到把這顆心撲到他身上一樣,這份疼愛若能化成憎恨撒向別人,好過積壓在她自己心里。
說到底,無論她恨尋常堂兄、恨‘口舌至尊’‘閉眼太歲’覺得他們和妙霖作對而導致妙霖慘死;還是恨我、恨大姐、恨父親,恨我們沒有保護好妙霖,都好過她因此把恨留給自己。
說到底我們都是江湖人,一個江湖人,早就習慣了別人恨自己。母親并不是江湖人,從來不是,即便她是江湖人,可天下間絕不會有人習慣憎恨自己的。”
“……或許有?!毕雍蛧@了口氣。
南宮舞彩一笑,奇怪道:“怎么,難道席大哥是這樣的人?”
“不是。”席子和發(fā)現(xiàn)他并不好向南宮舞彩說明他想到的是誰。
席子和想到的,當然是他一年多前差點擄走但是一心想趕回玄衣衛(wèi)臨時營寨的陳至。南宮妙霖之死雖然有相當程度是咎由自取,但是也確實是被“閉眼太歲”逼到窘境后才會冒險想要繼續(xù)在揚州活動出那一口氣。另一個挑唆之人殊勝宗潘籍已經(jīng)被陳至殺死,要說此時活在世上但是南宮舞彩最不可能諒解之人,應該就是陳至了吧?
南宮尋常雖然責任更大,南宮弄花這一家人卻沒法和他翻臉去恨他;而對南宮妙霖之死責任最大的南宮妙霖自己,他的責任自然會被這家人堆到陳至、秦雋這樣的涉事外人身上。
南宮弄花就是因此覺得“閉眼太歲”有所虧欠,合該幫助他。
既然不好聊陳至在揚州的所為,席子和便干脆也不想繼續(xù)聊南宮妙霖之死這件讓人無奈的事,他說起來另一件事:“這次我是陪陳至和師姑娘來的。
什么時候他們要離開,我就也一起離開了。”
“那……”南宮舞彩的語氣居然開始扭捏起來:“……那陳少俠和師姑娘多在谷中做客一陣就好了?!?p> “你最好不要這么想,陳至那小子肯早離開你們這百花谷,那其實是件再好不過的好事。什么樣的地方若那小子待久了,不發(fā)生壞事才怪?!?p> 一路上陳至給師湘葙講起他往事的時候席子和都在一旁聽著,對于陳至身上發(fā)生的故事,席子和雖然一直沒評頭論足其實感想?yún)s頗深。
南宮舞彩似乎卻也并不反感陳至,笑著打趣道:“瞧席大哥說的,這個說法簡直把陳少俠當成災星看待了?!?p> 席子和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別人叫他‘閉眼太歲’,‘太歲’本來就是災星?!?p> 之后南宮舞彩雖然有心再聊,但是看到壘石廳方向回來的刀手,她也明白了壘石廳之試應該已經(jīng)結(jié)束。南宮舞彩找到席子和之前本來覺得私下和席子和見面沒什么,此時卻突然又覺得把這次私會化成偷偷摸摸的樣子似乎能讓她自己回味時候更為享受,席子和更始終沒提到心中的芥蒂,兩人于是自然而然地結(jié)束這次私會,誰也沒提出下次怎樣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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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子和終于返回長屋的時候,陳至和師湘葙的表情嚴肅,席子和還來不及詢問原因,師湘葙先開口向他發(fā)問:“席前輩,那個……就是‘那個’畫軸,你難道帶在身上了嗎?”
席子和瞪大了眼睛,他當然明白師湘葙所問的是“畫中人”的畫軸,忙反問道:“……怎了嗎?我將他藏在床下了?!?p> “有人將其起走了,我們并沒找到。”陳至這句話讓席子和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三人都知道“畫中人”的存在,當然也都知道這件事的分量,所以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仍然是陳至做出決定:“這件事情不能讓更多的人知情,‘畫中人’見不得光。我們最多能讓秦雋和藏真心知情并幫忙留意?!?p> 盜走“畫中人”畫軸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讓陳至用煉覺途都沒法追查,這件事卻不好曝光,陳至等人只有連失竊這件事本身都隱瞞下來。
陳至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而且這股味道不來自于他已經(jīng)有所了解的南宮世家任何一人,針對的也難說是陳至等三人中的誰。
關(guān)于陳至擅自從“是非路”中帶走趙洞火五人的事,居然也沒有人來過問,照理來說此事應該也已經(jīng)傳入南宮乘風、南宮弄花、南宮賞月三人耳中了才對。
接下來直到南宮世家開放百花谷之前的日子里,陳至、師湘葙、席子和以及秦雋、藏真心暗中留意卻并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期間陳至、秦雋按照之前的約定幫助張鄲試驗用在南宮皓雪身上的新療法,多少取得成效。
知情的五個人甚至猜測“畫中人”畫軸已經(jīng)被什么人運出了百花谷,陳至卻不想提前下這個定論,只是答應了席子和若之后五天畫軸再不出現(xiàn),陳至就允席子和獨自先行離開百花谷以找回畫軸為優(yōu)先事項。
這段時間里,心有芥蒂的席子和因為擔憂“畫中人”之事,甚至連想找他私會的南宮舞彩都沒心情理會。一來二去,南宮舞彩不知道為什么賭上氣來,把自己窩在房間里。
席子和因此倍受煎熬,他一方面又得費心尋找“畫中人”的畫軸,另一方面也感到南宮舞彩似乎也有那方面意思。畫軸尋之不得又不得不找,南宮舞彩那方面席子和更加不知道如何處理。
若“畫中人”畫軸再不現(xiàn)世,不用等到百花谷開放后五日,席子和就得先得失心瘋。
不過“畫中人”的畫軸仍然出現(xiàn)了。
百花谷開放之日前一天的午后,為了封印“是非路”而來的單途終于做好準備,在南宮世家當主和幾位管事人的見證下要用“異寶”封住“是非路”入口,完成他來到百花谷必須完成的使命。
“畫中人”的畫軸就在這時被這些為了封住“是非路”而聚到“是非路”之外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發(fā)現(xiàn)畫軸的時候,它正在多日不在別人面前露面的七大派弟子——卓然山玉龍峰出身的邊述真尸體手上。
只有畫軸。
畫軸的畫面上已經(jīng)沒有了“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