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橋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間,是洛陽城有名的四夷館——東曰扶桑、西曰崦嵫、南曰金陵、北曰燕然,這是大靖安置各方歸順者的臨時(shí)住所。從梁國來的人,會先被安置在金陵館內(nèi),一年之后由朝廷賜宅歸正里。
出宣陽門,過永橋,眼看日落將近,不少大戶人家門口已支起燈籠,商販們也準(zhǔn)備收簾合門,而食肆酒屋卻仍舊人聲鼎沸。奚泠并沒有馬上回到驛館,他避過人流,進(jìn)了一條安靜的小巷,在一戶宅院門口停下。
他伸出手敲了敲那扇漆黑的大門。
“吱”地一聲,門開了,一個老伯探出身子。
“請問,蕭公子在嗎?”
祁伯將客人引到正廳,蕭瑾庭見到他大喜,趕忙讓祁伯準(zhǔn)備酒菜。
“兗州一別,已有四年,公子一切安好?”
“我挺好的,雖是寄人籬下,但朝廷待我尚可,比起以前有身份的約束,現(xiàn)在可是自由多了?!?p> “看到公子安好我也就放心了。想當(dāng)年,奚某全家遭難,幸得公子相救,才能活到今天。公子的這份恩情,奚某一直銘記于心!”
蕭瑾庭擺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對了,咱們上次通信也是兩年多前了,這兩年你在并州怎么樣?聽說你現(xiàn)在也是赫連將軍的股肱大將啦。”
“那還不是多虧了公子。其實(shí)我這次來洛陽,就是受大都督所托,來辦一件事?!?p> “喔?”
“公子是自己人,這件事茲事體大,我也不妨向公子明說?!?p> 奚泠將先帝向赫連天光求助的事一五一十講與蕭瑾庭。蕭聽完皺了皺眉。
“所以,大都督要帶兵進(jìn)京?”
“正是。不過,大都督還想聯(lián)合一位皇親,以正道之名討伐太后?!?p> “那,敢問大都督看上誰了?”
“長樂王穆元朝?!?p> “什么!”
蕭瑾庭瞳孔驟縮。
“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長樂王?”蕭瑾庭拿酒杯的手止不住顫抖。
“我想,大概是因?yàn)殚L樂王正直又有威望吧?!?p> “難道正直就要被人當(dāng)槍使嗎!”
蕭瑾庭猛地把酒杯扔在地上。
奚泠沉默了。
半晌。
“公子,其實(shí)我這次來找您,就是想給您提個醒,如今靖國馬上就要變天了,公子身處這旋渦之中,還是要多為自己考慮,及早尋個安身出路?!?p> 蕭瑾庭默不作聲。
奚泠說罷起身:“今日之事若給公子帶來困擾,是奚泠多嘴了,奚泠先行告辭。”
“等一下。”蕭瑾庭攔住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酒杯,“你的意思我明白,既然來了,陪我喝幾杯把。”
二人回到酒桌上,蕭瑾庭猛灌了自己幾杯。
“有個問題想問你。”蕭瑾庭開口,“你跟在赫連將軍身邊這么多年,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奚泠放下酒杯:“若論打仗,他嗅覺敏銳,能在紛亂的戰(zhàn)局中找準(zhǔn)關(guān)鍵時(shí)機(jī),果斷決策。若論帶兵,他的隊(duì)伍紀(jì)律嚴(yán)明,令行禁止,而且他用人不問出身,你看他手下那幾員大將,高潛賀光他們哪個不是昔日的降將,但大家都是心悅誠服的歸附于他。他若真把你當(dāng)做自己人,會非常信任你。當(dāng)然了,人無完人?!?p> “怎么說?”
“他對自己太自信了,這種自信,怕是有一天會蒙蔽他對眼前局勢的判斷,以及對身邊之人的判斷。”
“那你覺得,他想不想做皇帝?”
這個問題,奚泠一時(shí)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他明白蕭瑾庭為什么會這么問。
“或者我換個問題,你覺得他有沒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在酒精的催化下,蕭瑾庭的眼睛開始充血。
奚泠笑了笑:“我讀書不多,不知道治理天下需要哪些能力,但依我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看法,我認(rèn)為,一個真正有能力的人,除了智慧和手腕,還要有一顆真心,一顆認(rèn)真對待并且珍惜百姓的真心。”
蕭瑾庭瞇著眼,靜靜聽著窗外的蟬鳴。
夜深了,奚泠拜別蕭府,祁伯扶著蕭瑾庭顫顫巍巍地回到房間,調(diào)侃說,好久沒見公子喝這么多了。
“是呀,有朋自遠(yuǎn)方來,高興?!?p> 蕭瑾庭推開窗子,一陣清涼襲來,混著海棠的香氣。
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四年前在兗州那個山寺的夜晚。
莞爾一笑。
“真心?!?p> 并州的夜不似京城這般安樂。雖已過了谷雨,天上仍飄著雪花。
赫連天光坐在榻前烤火,手邊放著一盤剛剛烤好的羊腿,上面還滋滋滾著油星。高潛端來一壺溫好的酒,給他斟滿。
“都督,從古至今,誰有兵誰就有話語權(quán),你干嘛要給一個小兒做嫁衣。只要你一聲號令,何人敢不追隨?都說那曹操是一代梟雄,要俺說,都督的能力遠(yuǎn)在曹操之上,這普天之下,只有都督你坐在那個位子上,才是萬民臣服,四海歸心!”
“阿潛,你怎么還學(xué)會拽詞了?!焙者B天光調(diào)侃著吞下一口羊肉。
“可畢竟我是外族,若單純依靠武力上位,怕是名不正言不順?!彼f這話時(shí)漫不經(jīng)心,好像這并不是他真實(shí)的想法。
“自古王朝更迭,哪個不是外姓人帶的頭,都督何必在乎什么名分。你看他們穆家連老祖宗給的姓都改了,又拋棄了北州那些跟著打江山的后人,天怒人怨,都是報(bào)應(yīng)?!备邼撟约汗嘞乱槐?,“什么他娘的狗屁名分,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說名分!”
“其實(shí)?!焙者B天光端起酒杯,“我是真心希望,大哥能坐上那個位子。”
“哎。”高潛一屁股坐下,“俺知道都督你重情重義,可俺說句實(shí)話,俺們跟著都督,不僅僅是因?yàn)槟阌兄\略,對俺們也好,更重要的,誰不想建功立業(yè),俺只希望將來有機(jī)會也想混個大官當(dāng)當(dāng)。”高潛一臉憨笑地?fù)现^。
“阿潛,我跟你保證,等咱們打進(jìn)洛陽,不論這皇帝是誰來做,我都封你個都督當(dāng)當(dāng)!”
“那好呀!”
說話間,一個方士打扮的人恭敬地站在門口。
“哦,是玄馬啊,進(jìn)來吧?!?p> 玄馬端著兩個小木匣走進(jìn)來:“都督,您要的東西出來了?!?p> “都督,這是啥?”高潛不解道。
“我們匈奴人相信,神明會在關(guān)鍵時(shí)刻指引方向,有一種卜術(shù),為所選之人鑄造金身,誰能鑄成,誰便是上天的選召?!?p> 高潛差點(diǎn)笑背過去,他是個粗人,在刀尖火海中闖過幾遭,他相信行軍打仗靠的是拳頭的實(shí)力,有些“天機(jī)”不過是巧合罷了。
但對于一個踩著萬千尸骨爬上來的指揮官來說,倘若對連神明都沒有半分敬畏,那這個人是真的無畏,甚至絕情。
可這世上哪有真正無畏的人呢?
是人就有軟肋,就會犯錯。
“是誰?”赫連天光兩眼放光,大步走過去。
玄馬跪在地上,雙手高舉過頭頂。
然后,搖了搖頭。
赫連天光仿佛被閃電擊中似的,雙手顫抖扶住木匣,拇指用力,推開了一道縫隙。他朝里張望了一眼,又推開另一個,整個人定在那里。
過了好大一會,他才回過神來,緩緩走回榻上,朝高潛和玄馬擺擺手,示意他倆退下。
玄馬把兩只木匣放在地上。
赫連天光靜坐在榻上,弓著背。
地上那只寫有長樂王名字的木匣里,一只器宇不凡的青銅小人正躺在其中,面部五官雕琢的非常生動,經(jīng)過火的淬煉,閃動著一股英氣。
而另一只寫著穆承瑄的木匣,里面躺著一個約摸人型的銅塊,然五官和四肢并沒有鍛造成型。
“此乃......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