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漸暖，洛陽城內(nèi)的王公貴胄、公子小姐們也開始活躍起來，他們或是一同去北邙山圍獵，或是相約伊河兩岸踏青。尋常人家平日里忙于生計，最多在閑時去廟里禮佛賞花。洛陽城內(nèi)佛寺眾多，大部分會種植一些觀賞花卉，除了增添生氣外，還能吸引些香火。一些皇家寺院甚至?xí)浦惨恍┩庥騺淼拿F花草。
穆元朝約蕭瑾庭前去城東的景林寺踏春。
“沒想到，這熱鬧東陽門內(nèi)，居然還有這么一處幽靜的禪寺?！笔掕ヒ惶みM(jìn)大門，只見殿堂疊起，房廡相連，丹檻炫日，繡桷迎風(fēng)。
“我以前常隨母親來這里進(jìn)香，這個時節(jié)，其他寺廟都太吵鬧，尤其下月要迎佛誕了，許多地方要準(zhǔn)備法會事宜，這里雖然冷落些，卻是難得的世外桃源?！?p> 穆元朝拉起瑾庭的袖子：“走，我?guī)阋惶幒玫胤健！?p> 他們往西邊走去，穿過一片開著粉黃色小花的果林，來到一處圍墻邊上的小院。這小院里種著幾排竹子，春天的竹子是灰綠色的，地上還有幾顆剛冒頭的筍尖兒。竹林后頭掩映著的，是一間小小的禪房，白泥砌糊的墻面上嵌著一扇田字型的竹牖，被涂成草灰色。就在這竹林和禪房之間，還挖了一條淺淺的小渠。
“可以啊，這還真是‘茂林修竹、流觴曲水’吶?！辫マD(zhuǎn)過頭打趣道，“沒想到你小子還藏著這么一處寶藏。”
穆元朝笑了笑。
“來?！?p> 元朝引著瑾庭跨過小渠步上臺階，撩起竹簾。
“蕭公子，請?！?p> 蕭瑾庭假模假式地站直身子，朝著元朝行了個大揖。
兩人進(jìn)了禪房，對向坐在蒲團(tuán)上，一個小和尚端著木盤走進(jìn)來。
“二位施主，這是今晨摘下來的竹葉?！闭f著，把幾片竹葉輕輕倒入泥爐上的水罐中。爐中燒著小火，緩緩煨著，不一會，罐中就滾起了水泡。
“有勞師父了?！蹦略c頭示謝，小和尚起身離開。
“這新鮮竹葉泡出來的水可是一絕?！痹f著，拿起一旁的木勺給蕭瑾庭舀了一杯，又給自己舀了一杯。
“嘗嘗?！?p> 蕭瑾庭端起杯子，杯沿輕貼上嘴唇上沿，閉起眼深吸了一口，一股青澀的香氣入肺，這香氣中還夾雜著一點清新的泥土的芬芳。
他將這一杯分三口飲下。
“不錯！”
“聽說吳越之地，有一種茶，名喚‘龍井’，香氣濃郁卻不濃烈，飲過齒頰留芳，不知比之這竹葉水，如何？”
“那龍井啊，入口時稍許澀感，過喉之后竟會回流一股甘甜，確實是尤物。非要比較的話，龍井茶像是大家閨秀，這竹葉水好似小家碧玉，二者各有千秋?！?p> “我們鮮卑人從前是馬上得天下，即便入主中原，也依然保留了過往的飲食習(xí)慣，平日里喝的多是酪漿。后來，一些南邊來的大臣把飲茶的習(xí)慣帶了過來，剛開始許多人嘲笑那是‘水厄’，不曾想幾十年過去，倒是我們這些人漸漸被同化了。”穆元朝笑道。
“時移事易，還真是有趣呢。”蕭瑾庭放下杯子：“你今天邀我來這兒，恐怕不只是想請我品嘗這竹葉水吧?！?p> 穆元朝原本低著腦袋，聽到這句話，他半抬起頭，眼神上挑望著瑾庭。
他用手撐地站起來，輕輕踱到窗戶邊，透過那層薄薄的砂紙，近處竹影蹁躚若隱若現(xiàn)。
“曾經(jīng)，我的夢想是成為父王那樣的人，成為陛下的得力的副手，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去創(chuàng)造一個不一樣的大靖。可如今這個夢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不了了，永遠(yuǎn)都無法實現(xiàn)了?！蹦略瘒@息道。
“但最近，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轉(zhuǎn)機(jī)?！彼难壑泻霈F(xiàn)一線微光。
“若我有機(jī)會可以推翻太后一黨......”他轉(zhuǎn)過頭，“瑾庭，你可愿意幫我？”
蕭瑾庭抬頭正好撞上穆元朝急切的眼神。
“推翻太后？然后呢？”他想起了奚泠的話，明白穆元朝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來做皇帝嗎？”
這句話像一顆巨石直接堵住了穆元朝的心路。
“我......我不知道。”穆元朝搖搖晃晃坐回到蒲團(tuán)上。
“其實，我也沒有想清楚......”他喃喃自語。
“元朝，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我希望你能回答自己幾個問題?！笔掕フ笪Ｗf道。
“第一，你想清楚這么做到底是為公還是為私，若為公，你覺得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做一個好皇帝？若為私，太后把持朝政多年，勢力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你只圖一己私欲把她拉下馬，全然不顧后面的朝局走向，倘若一些心懷不軌者趁機(jī)相互傾軋，最后吃苦的不還是你口中的社稷百姓？”
“第二，若是真的能夠推翻太后，那一定是需要武力介入，你手中并無兵權(quán)，想要達(dá)成就必須有一個強(qiáng)有力的外援，可這外援......你是否有把握事成之后可以牽制住他，而不是被他控制？”
“至于這第三點。”蕭瑾庭頓了頓，“我也是自小在帝王家長大，深知高墻之內(nèi)許多事身不由己，尤其是那個至尊之位，是會讓人變的，你當(dāng)真想好，那是你要的生活嗎？”
“我......”
元朝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
他回答不了這三個問題，也回答不了自己。
“元朝，我好像從來沒跟你講過我父親的事吧?！边@次換蕭瑾庭望著窗外。
“我父親是嫡長子，在他出生后不久就被冊立為太子，可他一點都不喜歡政治。他會在四月去水田里跟農(nóng)夫?qū)W插秧，九月跟獵戶進(jìn)山里去捕蛇，他還跟宮里的御醫(yī)學(xué)了些醫(yī)術(shù)然后去醫(yī)館義診。聽母妃說，父親雖有些孩子氣，但心地純良，他做這些就是想讓皇爺爺覺得自己不堪大用，不能擔(dān)負(fù)起一個帝王的責(zé)任，可偏偏皇爺爺就是看中了他宅心仁厚，硬是將他扶上了皇位，可惜，天意弄人......后來的故事，你應(yīng)該也知道的......”蕭瑾庭長舒了口氣。
“元朝，我跟你說這些，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一旦做了這個選擇，身后即是萬丈懸崖，無路可退?！?p> 蕭瑾庭看出了他的搖擺，繼續(xù)說道：“其實今天你不來找我，我也想去找你的。元朝，我打算去雍州找我叔父了?！?p> 穆元朝猛地抬起頭，渾大的眼睛盯著他。
“叔父上任雍州刺史也有幾個月了，他跟我來信說他那邊缺人手，想讓我去幫他。叔父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笔掕ミ屏诉谱欤叭缃竦穆尻?，跟我來之前想的很不一樣，你知道的，其實我一直不喜歡朝堂上的那些事，以前能呆得住是因為還有你們......現(xiàn)在......”
蕭瑾庭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掐了下自己：“元朝，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雍州嗎？那里雖然不比京城，但你仍舊可以施展抱負(fù)，你能讓那里的百姓過得更好。我相信，去了雍州，我們可以有另一番天地！”
院子里的報春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似乎在昭告天下，洛陽城的春天快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