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責(zé)任
秋，沒有的熱情澎湃，沒有冬的銀裝素裹，更沒有春的生機(jī)盎然。只有淡淡的夢幻般的氣息。
秋是愁和雨的季節(jié)，秋天的雨雖然不如春雨那樣細(xì)膩輕盈，但也有他獨特的韻味，帶來的秋風(fēng)直吹人汗毛樹立，卻將碩果豐收，叫枯葉脫落，鋪滿在地上的要么是成熟的果子，要么是金紅摻雜的枯葉，亦或是悲愴的行人。
鄭全望過秋雨，吹著秋風(fēng)，聽著被帶動的樹枝搖曳的聲音，將他叫醒了過來。他動了動身，發(fā)現(xiàn)自己直身躺在一床破舊棉被中，頭枕著那只金毛狗星。睡眼朦朧地將棉被掀起，站直了身，嗅著秋日雨后清晨的空氣，他念著剛做的夢。
大抵是夢回了青春時代盛夏梧桐樹上的蟬鳴，校外籬笆后的那片蒲公英，高三教室中的那群人，以及……在盛夏烈日下滿天花絮中浪漫表白過兩次的她。
青春無遺憾，這是鄭全所做到這一生中最令他驕傲的一件事。那時蘇瀾與他立下蒲公英的約定，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當(dāng)初分別的那片蒲公英前碰頭。四年后鄭全已然是另一個人了，飄逸在額頭上垂下的三七分碎發(fā)挑動著，一臉油光不見了，替成一張清秀的面孔。稍稍寬松的白領(lǐng)襯衫上別著Love的胸針，手捧一束玫瑰與他四年來寄出備份的幾百封情書向她告白。
若是有機(jī)會，多想再次感受一下身站滿天蒲公英中的感覺?？墒恰呀?jīng)是深秋了，怎么可能還有蒲公英呢？
是啊，秋天了，哪還有蒲公英！
鄭全咂咂嘴，斜眼看去坐在那墻角的張穎，她環(huán)抱著腿，頭靠著墻，一頭烏發(fā)如云鋪散，熟睡時仍抹不掉眉眼間攏著的云霧般的憂愁。他的目光劃過她蝴蝶微憩般的睫毛，紅潤如海棠唇，最后落在蓋在其身上的破舊棉被。呼吸一緊，潔白如牛乳般的肌膚，與臟亂的綾羅形成鮮明對比。鄭全一怔，才意識到，原來眼前這個少女亦有青春，但是兩年來卻無能奮斗在街頭，只為活著。
鄭全蔑笑了聲，這個社會往往是這樣，失去了父母的庇佑想要立足，在年輕時不想讀書的人輟學(xué)去打工，最后誰不是被社會狠狠咬得千瘡百孔踉蹌歸家。而張穎這樣的人不知道怎么，就像一塊肉似的，全都追著她咬，咬去了她的父母，讓她連家都?xì)w不了。是呢，誰會被遭它們主動咬呢，除非你本身就是塊肉！
有些人對肉是一口咬，有些人則是將它供起來舍不得吃。第一類的人往往是慘無人道的，就像是一個人想得到“肉”，不惜一切代價地用一群狗爭奪，最終那群為主人拼死奪“肉”的狗們慘死在路上。第二類則是循循善誘，得到“肉”后合理使用，直到有下一塊出現(xiàn)，又將原來那塊放回去。往往大部分人都是第一類，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惜一切。
張穎既然會被那群人追著咬，那么她就是塊“肉”，而她為什么會是“肉”呢？至少鄭全至今為止想不到，換句話說還懶得想，誰跟她熟嗎？除了……長得有這么一點像自己的女兒，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而已。
秋日中晨曦總是叫人從夢鄉(xiāng)自動走出來，因為夢里什么都有，金銀財寶，榮華富貴，甜蜜愛情，無上權(quán)力，或者心中一直存在著的夢想童話；卻一直沒有吹落枯葉而讓人心神曠怡的瑟瑟秋風(fēng)，缺了隨秋風(fēng)脫離枝頭的火紅秋葉鋪滿世間，亦無照亮紅金地毯的旭日晨曦，叫沉迷夢鄉(xiāng)中的孩童們感受無法理解的大人的愁，玩樂在無法與夢中比及的枯葉堆中。
是呢，大人的愁總會理解不了，可能是沒錢了，可能是沒吃的了，可能是沒了心中那個ta了。不過小孩也會愁呢，譬如睡眼朦朧的張穎此刻感受著天空朝日撒下的溫暖光輝，便立即起身收好被子，打下狗子，將地上那幾張黃黃的舊麻袋夾在手中，一邊拍著星一邊朝巷子的出口中走去。
沒走幾步，便看見鄭全佇立在道中間，手插著腰，閉上眼眉頭緊皺，像是思索些什么東西。張穎腳步一頓，疑惑看他，“大叔，你在這里干什么？”
鄭全眼皮緩慢打開，眼眸中滿是詫異，“你腦子是壞掉了還是怎樣？我昨天晚上是在這睡覺的！”他指了指自己睡下一晚的那個位置，“我不在這還能在哪？”
“咳咳，大概是這樣的吧?！睆埛f笑著撓撓頭，“我該去做事啦?！睆埛f很樂觀，樂觀到即使衣衫襤褸，唯獨只剩下一條狗，一個舊麻袋也能露出來純真的笑容。
鄭全打量打量了面前的姑娘，這樣青春年華，只能靠這些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時候的東西茍活，他心頭不禁涌出一絲心酸與憐憫。“喂，你為什么不去找個工作？”鄭全說。
“你知道的，我不會信任那些人的，畢竟我就是被那些人毀了的?！睆埛f那雙黑眸中流露出一些微不可查的東西，似乎別人看不透的。
“那你為什么相信我？”鄭全眉頭一促。
張穎想了想，“因為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嘛?！彼美硭鶓?yīng)當(dāng)?shù)恼Z氣道，“那時候你把一堆壞人打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是一類人啦。”
鄭全嘴角微微抽搐，自己明明說了無數(shù)次“平生最討厭以大欺小”這句話了，但怎么也不會想到，眼前的姑娘會這么想。難道她所認(rèn)為的壞人們都不會有這種想法么？或許說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得了吧！小姑娘想的自己怎么會知道，自己只是喝了酒以后發(fā)酒瘋順便耍個帥救一下這個可憐乞丐罷了，雖然自己僅僅喝了兩瓶啤酒……管他呢！
鄭全沒有過多理會張穎，轉(zhuǎn)身也朝巷子口外走去。大概是擋著了路，張穎前面走著的星用腦袋拱了拱鄭全的腿。鄭全向下看了一眼，輕輕踢了一腳星的身體，這一腳讓鄭全本急促的腳步緩慢了下來，甚至停下了一步。卻沒想到停下這步的間隙中，一只灰鼠就從右墻邊的洞口鉆了出，跑得飛快，一會就從那洞口躥出十米遠(yuǎn)外下水道處進(jìn)了去。
它渾身灰毛稀稀散散，兩顆大門牙不知被什么染成了漸變米黃色，尤其突出。黑眼球中的那白色高光無比亮眼，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
若不是鄭全停了那一步，可能下一次腳落地時，他的那雙皮鞋就剛好壓在那只灰鼠的尾椎上，而灰鼠則會跳起在鄭全身上上躥下跳。
鄭全瞥了眼從右腿下鉆出去的星，與它對了對眼，鄭全眼神放出了幾個大字：是條好狗。
星則是直接轉(zhuǎn)頭，傲嬌得頭也不回，腳步邁得很夸張，臀部一扭一扭的，渾身散發(fā)著“別羨慕哥”的氣場。
鄭全笑笑，便繼續(xù)走去。他向張穎另一頭的方向去了，最后看了眼那個可憐的女孩，扛著麻袋，踉蹌走在街上，頭部晃來晃去，尋找著空塑料瓶這樣的目標(biāo)。衣衫襤褸的姑娘與路過的行人顯得格格不入，但那些文質(zhì)彬彬流動的人群中卻沒有任何一個轉(zhuǎn)過頭來理睬姑娘。
鄭全再扭頭去，跟人群一樣，沒有理會張穎，自顧自地走去。他低著頭，雙手插在褲兜中，漫不經(jīng)心地用鞋尖踢踢地上零落的石子前進(jìn)著，他嗅嗅空氣中彌漫的香味兒，便抬頭看看。
這千里秋霜之中竟有一家小館噗噗冒著白色霧氣，充滿了香味，叫人忍不住向那去靠攏。鄭全雙眼微瞇，望去店鋪中大箱大箱的啤酒，心中的愁氣略微高了些，再看去擺在店外的桌椅，還有外座？看起來似乎不錯，鄭全心說。
鄭全悠哉走進(jìn)小店，沖那正忙活的老板冷喝道：“來一箱。”他指著身后擺著成堆的啤酒。
老板在原地一愣，打量著眼前著邋遢的中年人。這種要么是瘋子騙吃騙喝的，要么是普通人借酒消愁，要么是真的大客戶，只是平時不注意穿著罷了。但他沒有想這么多，還是招呼店員提了一箱啤酒到店外的一張桌鋪上。畢竟，有錢賺的生意誰不做呢！
鄭全當(dāng)然不會知道老板心中的想法，如果知道了，他可能會覺得老板很荒唐。然后遺憾的告訴他，我就是第一類人啊，我甚至連錢都沒有！
鄭全瞥了眼老板讓他繼續(xù)忙自己的事，便慢悠悠做在外桌鋪上一瓶一瓶開著綠色玻璃酒瓶的瓶蓋。借桌沿徒手開蓋的技術(shù)還是為了那個青春時代的大姐學(xué)來的呢，只不過現(xiàn)在是時間告訴了他，這些都沒用啦，技術(shù)再好，也沒人看啦！
他只手拿起一瓶啤酒將瓶口對向嘴巴，再將堵著的舌頭猛地放開，里面的酒便隨著這突然露出的洞口猛灌下去，甚至?xí)械蔚尉埔喉樦南掳鸵宦仿湓诘匕逄帉⑺嗟卮驖?。過了許久，他才將口中所有的酒都吞了下去，腦袋瞬間空靈了起來，容不得任何東西，不過一停，憑空而起的雜念像潮水一樣涌入大腦。如此下去只能不斷喝下，保持那短暫的虛假的空靈。
一個人影靠近了坐在板凳上酗酒的鄭全，那人看起來年齡跟鄭全一樣大，但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人影有著正好的橢圓臉，顯眼的下顎線留出標(biāo)志性的胡子茬，一身淺藍(lán)色西服，但滿臉都是惆悵之色。直到看見鄭全，才慢慢成喜悅。
“鄭全?！鄙碛吧斐鍪謸u了搖低下頭鄭全的肩膀，渾厚的嗓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誰??？”鄭全抬頭，同樣用渾厚的嗓音回復(fù)，不過那是喝酒喝的，“文澤？！”他的眼神亮起。
被他稱作文澤的男人應(yīng)聲坐在鄭全桌對面的位置上，他像是出乎意料，并且笑瞇瞇地看著鄭全。
鄭全也笑，從桌上一箱啤酒中隨手拿出一瓶遞給文澤，邊笑道：“你怎么也在這啊，咱這么久沒見了，最近怎么樣？”
“別提了！”文澤接過酒，他嘆息著“唉，這項目被我搞黃了！咱老板喲，看起來不順眼，實際上更摳！”他湊到鄭全耳邊道，“現(xiàn)在還欠我?guī)装?，這下又得扣錢呢！這不，來這喝點酒嗎?！?p> 文澤是鄭全大學(xué)時期的室友，專業(yè)也是一樣的，不過出了社會就分道揚鑣了，各自找了個公司上班，便沒多少交往了。除非每次過年過節(jié)時這倆都會相互問候問候，雖話不多說，但四年的交情還是不能淡忘的，這次又見面了，怎能不高興起來？
文澤一次次試圖將手中啤酒瓶的瓶蓋撬開，卻始終沒有成功。“這也打不開啊?！蔽臐梢贿呌每曜拥种可w用力，一邊尷尬看著鄭全。
鄭全嘲諷了一聲：“切?！彪S后一口將瓶中剩下的酒一次灌下，隨手丟到一旁，從文澤手里將那打不開的啤酒瓶一把奪了過來。只手抓住瓶頸，看準(zhǔn)桌沿，猛地一砸，瓶蓋瞬間飛出，酒液撒過鄭全的臉，“帥么？”鄭全看著文澤。
文澤笑著接過酒瓶，也對著瓶口灌了一口，咽下后用手袖抹了抹嘴角，“你呢，最近過得怎樣？”他說。
鄭全眉頭一皺，他在那一瞬間思考了很多，就像是牛頓突然被落下的蘋果砸到以后那時。說吧，更是丟了面子，這跟張穎那種小孩說是有著本質(zhì)上的差別的。他倆都是成年人，說出去難免會有些不知無法應(yīng)對。不說吧，倆人在同一個寢室生活了四年，早已經(jīng)能稱兄道弟，若是這么搪塞過去，豈不是連朋友都做不成。
“那時候你說的夢中女神追到了吧？”文澤問他。
鄭全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啊，追到了，我老婆。”
文澤笑道：“呵，那好啊，那時候你不是天天念叨著她么，說得我都煩。如今娶到了，你這不得高興死？”
“是啊是啊，不過，總會變的?！编嵢⒅难劬?，“需要我再重復(fù)一遍那句話么？”
文澤擺擺手，“不用了不用了，咱倆上大學(xué)的時候你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什么‘你感受著毒辣的陽光撒在身上痛苦不堪時，你才會意識到從前的太陽都象征著美好與希望’”他又喝了一口，“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你過得咋樣呢？”
鄭全非常不愿意接受這種局面，可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出來：“這么說吧，那時候工作干得挺好的，還有應(yīng)酬。你知道的，那種局面啊，酒是怎么躲也躲不掉的，剛好老婆孩子都在，又是晚上……”他沉默了半晌，“現(xiàn)在，就剩我了，到頭來還進(jìn)去了幾天?！编嵢诌o手中的瓶子，似乎再加點力氣便會碎去。
“噢，朋友，我懂的?！蔽臐蔀樗械絺模皼]事的，這是屬于一個父親的責(zé)任。誰也不想自己心上人出事呢，為此也只能選擇那一條更冒險的路，不是么?！?p> “現(xiàn)在，既然屬于父親的責(zé)任沒盡到，那么就是時候得去找找了！扛起它走起來，鄭全。”文澤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現(xiàn)在連我們一起買的房子都不想再進(jìn)去了?！编嵢f，“你知道么，我覺得遍地都是她們的遺物！”
“跟這沒關(guān)系！我只要你找到責(zé)任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也好?！蔽臐捎么竽粗概c食指比出一個“一點兒”的手勢，“大不了下次我請你喝回酒！馬上就走出來的，相信我！”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后，有一件行李便被安置在我們的背包中，無論經(jīng)歷多少長途跋涉，都不可能缺少它。這件行李被我們稱為——責(zé)任。這是鄭全從前聽高中班主任說過的，那時候他甚至還是個廢柴，完全聽不懂這些耳邊風(fēng)，而如今再想起來，似乎有點意思。
學(xué)生時認(rèn)真學(xué)習(xí)是責(zé)任，在社會遵紀(jì)守法是責(zé)任，靠自己的肩膀支撐家庭也是責(zé)任。再看看現(xiàn)在，只能成天在街上當(dāng)個游魂，無所事事，明明手頭根本沒錢還去要一箱啤酒。真是荒唐！
作為學(xué)生，公民，父親的責(zé)任，大概都是扛起走到一半就塌下去了?，F(xiàn)在看來確實應(yīng)該找個責(zé)任，像文澤說的，扛起它來！
鄭全看了看面前擺在桌上的那箱啤酒，又盯著文澤，“那這頓就你買單吧?！?p> 文澤恢復(fù)了微笑，“當(dāng)然，我的朋友?！?p> “呵呵呵?！眱扇讼裰耙粯有α似饋?，不是為了對方而應(yīng)和的笑，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就像之前他們共同在寢室里暢直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