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巨大的敲門聲驚醒了慕容夏虹,似夢非夢,恍若云端,腦袋暈得厲害,定了定神,她確定是有人敲門;她猜測會不會是陶華,哦,如果是他那就太好了,嗨,發(fā)什么春夢!他怎么會知道她家具體地址?雖然上次來過小區(qū),一起散步,她主動地指著說,那一層亮著燈的那一戶就是她家,可他只是禮貌性地順著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并沒有具體問是哪一棟哪一層。還記得是那次,他問她家里是不是只有兒子,她說除了兒子還有幾只老鼠,問陶華要不要和她上去抓老鼠;他又問她兒子是否會干涉她談朋友,她說他們互不干涉,好一個自由的家庭氛圍。即使陶華知道她住哪一層,他也不會冒然過來找她,因為他知道他們還沒到那一步,他也知道家里還有幾只老鼠和兒子,隱私不能保證。這么想著,慕容夏虹又有點沮喪,覺得自己這么幾秒鐘的時間里怎么想到了這么些不著調的事。那么會是誰呢?敲門聲又響了兩下,她猛地一驚醒,什么腦袋啊,怎么把自己還有一個兒子給忘記了?
沒錯!一定是臭小子回來了,他不是知道開門密碼嗎?難道又忘記了?這可是第三次忘記密碼開不了門。慕容夏虹穿起拖鞋,趕緊跑到入戶門后面,一邊問是誰,一邊通過貓眼偷看外面的世界。狄子寒知道老媽會通過貓眼向外面看,所以故意站到離貓眼一米遠的地方,端正身姿。貓眼外面,一個男孩:一米八的個子,丹鳳眼、蛾蠶眉,鼻梁直挺,臉型俊削,腮幫略微內癟,頭發(fā)微卷帶黃,臉色紅潤,身形偏瘦。慕容夏虹打開門,一陣穿堂風,吹得她睜不開眼,長發(fā)亂舞,幾乎有點站不穩(wěn),趕緊往屋內讓了讓,讓兒子走進來。
因為還是有一些不舒服,身體也沒氣力,慕容夏虹也沒怎么跟兒子說話,就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休息。子寒看到媽媽今天對他愛搭不理,有點反常,以為是自己的敲門聲吵著媽媽休息了,就走進媽媽的房間,坐在床沿上,看著媽媽。慕容夏虹躺在床頭靠背上,笑著說:“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呢?又忘記家里門的密碼了?”子寒說今天同學聚會,他喝了一瓶啤酒,坐了最后一趟地鐵回來,到家門口,腦袋有點暈,想不起來密碼,所以只好敲門,跟老媽求救了。慕容夏虹心里暗自好笑,母子連心啊,老娘頭暈,兒子也頭暈,充滿愛意地看著兒子說:“傻小子,不能喝酒就別喝啊,老媽今天晚上還沒吃飯呢?!弊雍@訝著說:“媽,你是不是偏頭疼又犯了?”慕容夏虹為了不讓兒子為難,只是笑笑,告訴他沒有關系,略微有一些頭暈,不想吃東西,勸兒子早點洗洗睡覺。
子寒說:“媽媽,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老媽怎么會知道???”于是,狄子寒就把今天出去玩的經(jīng)歷大而概之地說了一說。原來,今天是小軼約子寒一起去雨山步行街玩的,原先子寒以為只有他們兩個去那里玩,沒想到,到了地方,還有另外四個同學在那里等著哩,其中就有一個子寒夢寐以求想見到的同學:小蓮。這是他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她進入大學讀書,他還在高中復讀。之后,倆人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子寒發(fā)消息給她,她要么不回,要么一個字兩個字、表情包隨便應付,他覺得她變了,變得倆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更有意思的是,這個女孩,當年慕容夏虹是當著“未來兒媳婦”來培養(yǎng)的。
幾個同學一起逛街,小蓮攛掇著子寒抓娃娃,換了一百塊錢的硬幣,終于抓起了兩個巴掌大的布娃娃,子寒說給她一個,她說不要,讓子寒帶回去送給媽媽。說到這里,子寒突然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娃娃不見了,看來是丟在了吃飯的地方或者地鐵上了。大家又玩了“密室逃脫”,玩累了,天剛好麻麻黑,一起吃飯,子寒說為了慶祝復讀考大學成功,他請客,想吃啥隨便點!女孩子們提議到“小胖墩肥肥蝦”吃燒烤,男孩子們只有附和的權力。點了一堆燒烤,男孩子們說要喝啤酒,子寒說自己不能喝,一喝就醉、一喝就臉通紅。小蓮微笑著,努力地遮掩著往昔之情,看著男孩子們使勁地勸他喝酒,忍不住輕聲地咬文嚼字,害怕被別人看穿,清晰地說:“他確實不能喝酒?!薄斑?!”孩子們集體同步地發(fā)出了這一聲驚訝。子寒的臉“刷”地變得通紅,小軼其實知道他們的過往,打哈哈說:“子寒,還沒喝酒就臉紅了?那更得喝一點了,以毒攻毒!”沒辦法,子寒喝了一瓶啤酒,就是這一瓶啤酒讓他弄丟了開門的鑰匙,咚咚咚敲門聲,把媽媽給吵醒了。
女孩兒小蓮:臉型豐潤,眼若明星,五官端正,短發(fā)齊耳,淺靨帶笑。上小學的時候,子寒和小蓮是同班同學,那時兩個孩子經(jīng)常在一起玩,一起“過家家”,一起去動物園,一起去游樂場,在學習上也是你爭我趕,不住在同一個小區(qū),放學或放假了如果不方便見面,兩個孩子還經(jīng)常打電話交流,或約著一起去哪兒玩。子寒到了初中,狄風經(jīng)常不著家,和三五個狐朋狗友不知道干什么勾當去了,通宵達旦,七八九十日地不到家,回到家,要么打老婆、要么揍孩子。直到有一次,子寒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狄風正好在桌邊吃飯,開始還沒有生氣,仍然如紳士一般一口一口地吃飯,只是吃飯的速度明顯變慢了許多,看著兒子蹲在地上慢慢吞吞地收拾碎片,一股無名之火把他本來端著穩(wěn)當當?shù)娘埻胨さ降厣希瑸R起許多砂礫。這股火讓他直立起身體,走到子寒面前,照著他的腦袋踢了一腳,孩子像一個軟布袋拖沓著倒向后方的地面,腦袋“嘭”的一聲在房子里引起了嗡嗡共鳴。慕容夏虹趕緊跑過來,心里響起凄厲的笑聲,蹲在子寒旁邊看著他,子寒躺著一動不動,好像剛才睡著了,被媽媽叫醒,笑意苦楚地看著媽媽,臉上浮現(xiàn)不安的紅暈。還好,輕撫他腦袋的是爸爸的腳,不是媽媽的腳,那只腳雖然有些沉,卻似冷風飛雪,醍醐灌頂,美哉妙哉、清心哉!狄風趿拉著拖鞋繞過這片碎渣,從蹲在地下慕容夏虹彎著的背上跨了過去,順帶起一陣風,讓她搖晃了一下,換了鞋,打開門,隨手一扔,入戶門像一片落葉被疾風甩起,“哐”的一聲砸落在門框上。等他再重新拾起這片落葉,家里餐桌上面一只杯子底下壓著一張兒童手掌大小的黃色便箋紙。他向它走過來,帶起一陣風,小黃紙的邊緣細微抖動,他把它從杯底抽出,上面方方正正的幾個楷書字:“爸爸,我們走了,以后都不會回來了?!敝蟮娜舾赡昀铮绎L都被這幾個字深深困擾著,在夢里,這幾個字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深深地鑲嵌在他的腦子里,冰冷冰冷。
到了初中,子寒的成績出現(xiàn)了連續(xù)下降,上課也漸漸不能集中精神聽講。從家里搬出來后,因為有一些關系的照顧,母子倆得以寓居在子寒所上初中的教師宿舍,一間臥室,一間客廳、餐廳、臥室混合在一起的多功能綜合廳,兒子當室長,老媽做廳長。孩子分數(shù)決定了家庭的幸福指數(shù),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學而優(yōu)則無憂,一代又一代人為了“學”而奮不顧身,前赴后繼;飛了落葉、枯了芭蕉,對四季已然麻木,睡夢中依然念叨:這個分不該扣那道題不該錯。慕容夏虹和子寒幾次傾心交談,探討為何成績會下降,每一次兒子都是支支吾吾,言不由衷;媽媽漸漸失去耐心,聲音的分貝也不斷加高,兒子似乎是被嚇著了,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實在是被嚷嚷聲給震得不能自已,便站起來,輕輕吐出幾個字:“不要你管。”轉身便準備離開,慕容夏虹小手攥住了洪荒之力,一把抓過兒子,順勢一甩手,想用這只小手輕撫一下兒子的臉盤,離著他的臉大約還有兩公分,被他死死抓住;為了不讓媽媽失控,子寒更是使出少年男子漢的力氣將她推倒在床上,把她壓在自己的身下,輕描淡寫地似乎從地球之外傳來的聲音說:“媽媽,你搞不過我了?!笨吹綃寢屗坪醣粐樧×耍雍种匦伦刂耙恢弊囊巫由?,悠悠緩緩地說:“我可以說真實的原因,但你不能嘲笑我,更不能說我!”慕容夏虹的內心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這一瞬息的變化,讓她不知道此刻到底應該倒出哪一種味道嘗嘗才是對的,所以全部打翻了,她坐起來,也不說話,只是盯著兒子。子寒說在初中,雖然他還是能夠見到小蓮,但因為不是同一個班,所以倆人的交往少了很多,他突然覺得失去了動力,不知道學得好是為了誰,也失去了長期以來在學習上你追我趕的競爭對象?!笆菫槟阕约憾鴮W,”慕容夏虹說,“這一點都搞不明白,知識學到狗肚子了?”雖然這樣說,她還是鼓勵子寒要調整好心態(tài),老媽也會幫他想辦法盡量滿足他的愿望。
兩個孩子又重新回到一個班,仿佛又回到小時候,不過長大了,有些話不能說,有些事不能做,反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對學習的探討上;都是聰明孩子,成績拔尖,分不出矛與盾,誰比誰更厲害。分數(shù)有了保證,家庭生活快樂指數(shù)節(jié)節(jié)攀升。寒假里,快到過年邊上,慕容夏虹提議與小蓮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子寒只保留了點頭同意的權力,說一切都聽老媽安排。小蓮父母都是國有企業(yè)里的普通職工,慕容夏虹想著幫他們一把,怎么樣可以幫忙呢,思來想去,無非就是給他們找點權力資源,她想到了他。
農(nóng)歷小年之后的一天,天氣晴好,慕容夏虹也提前給梁志遠打了電話約了那天,大家一起到“江海魚鮮館”吃個年飯,訂了一個十人的包間,實際上就只有六個人,不過為了坐得寬松點。到了飯館,大家排序入座,一番謙讓,慕容夏虹說:“梁書記,你坐上面,我們再依次坐?!绷簳浘又?,右手邊依次為小蓮媽、小蓮、小蓮爸;書記左手邊依次為子寒、慕容夏虹。兩個孩子正好在對角線上,聽著大人們說的他們懂或不懂的話,覺得好玩的會望向對方,相視一笑。小蓮媽媽知道慕容夏虹和老公雖然沒有離婚,但實際上兩人已經(jīng)幾乎不相來往,各活各的了,但還是沒想到,竟然到了一起吃年飯都沒可能的地步;而且今天這個梁書記又是何方神圣,這個老頭看起來比慕容夏虹得要大個二十多歲,難道是什么親戚,如果是親戚,怎么又不叫叔啊、伯的,而是叫書記,腦子里這么想著,就不敢隨便說話,臉上保持著微笑。
往常他們兩家人也在一起聚過,因為都比較熟悉,所以大家見面,熱熱鬧鬧、樂意融融,你一言我一語都搶著說話,講些家常理短、街頭巷尾的有趣事,或者對國際時事評頭論足,或者發(fā)表長篇大論暢談自己的大道理。慕容夏虹看到大家的囧態(tài)與局促,簡單介紹說:“大家不要拘束啊。這是河口街道的梁書記,也是我的好朋友。”小蓮爸媽便一人一口“梁書記”的叫著。兩個男人都說不喝酒,慕容夏虹便點了一壺熱豆奶和一壺鮮榨獼猴桃汁,大人們喝豆奶,兩個孩子喝果汁;點了幾樣家常菜:牛腩火鍋、魚頭火鍋、紅燒黃顙魚、糍粑魚、藜蒿炒臘肉、東安農(nóng)家雞、油淋茄子,再加上魚丸、肉丸、老豆腐各一盤。大家邊吃邊聊,談到孩子的學習,都說兩個孩子現(xiàn)在都好棒,照這樣努力下去以后一個好大學是跑不掉的,爭取能夠考上同一所大學。又談到,房價最近比較穩(wěn),還跌了一點,但估計很快又會往上漲,梅里市的房價在所有二三線城市里是偏低的,特別是沿海城市房價瘋狂漲,會產(chǎn)生溢出效應,梅里市的房價迎來的可能不是“漲”而是“暴漲”,所以大家有錢趁早買房。梁書記又關心兩位年輕人工作情況,告訴他們需要幫助盡管跟他講;他謙虛地說自己其實也沒什么權力,就是為大家服務,所以有幾個朋友,說不準能幫點什么忙,兩位年輕人都說“少不了要麻煩的”。小蓮媽便請求加一下書記微信,書記欣然同意??斓竭^年了,慕容夏虹是做了準備的,吃得差不多了,她拿出兩個紅包,看那個厚度每封里面少不了有一千塊,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小蓮呆呆地看著媽,不知道該不該收,小蓮媽一個勁地說“不要、不要”,慕容夏虹不耐煩,直接把紅包揉進了小蓮衣服口袋里,跟她說:“別聽你媽媽的,聽阿姨的,阿姨喜歡你,快過年了,這是阿姨給你的壓歲錢,自己留著買點什么?!毙∩弸層譀]準備,看看自己的老公,顯然也是沒準備的,只好應付著說:“好,好,謝謝阿姨,過年了,到阿姨家拜年!”書記看到這個情形,有點后悔自己沒做準備,怎么的也應該包兩個紅包意思一下,感覺到慕容夏虹確實喜歡這個女孩兒,便開玩笑說:“小蓮,慕阿姨的紅包盡管收,以后給阿姨做兒媳婦。”孩子一聽這話,羞得不得了,深深地埋下了頭,她媽說:“這還早,就怕以后配不上子寒?!弊雍R上接口說:“梁伯伯,你瞎說什么???”
兩個孩子似乎命中注定要在生命的時光里一起走過一段非凡的旅程。初中畢業(yè),子寒和小蓮考試的分數(shù)幾乎不相上下,都選擇了同一所高中,更巧的是,這次沒有讓媽媽想辦法使出絕招“乾坤大挪移”,學校電腦系統(tǒng)自動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班。長大了一些,有些話說不得,有些事做不得,有些想法會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對于學習的探討也很難像以前一樣的純粹,身體的生長、不斷拔節(jié)的聲音在大腦里引起時斷時續(xù)的共振,釋放著濃烈的青春信號,像一朵春天里的花,只盼望著更加的香芬嬌麗。狄子寒每天照鏡子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每天走到班里,第一眼看去的一定是那個座位,或者空著或者有一朵夢中的花。
小蓮媽媽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倒也不太忙,有足夠的時間照顧她。因為工作單位就在河口街道,所以幾年前的那次年飯吃過之后,她也找過梁書記兩次,希望在單位里能夠擔負起一些更有挑戰(zhàn)性的職責,書記第一次說建議她換個單位,她沒有同意離開十年相伴的老東家;書記第二次就說找人看看,后來也沒有下文,她也就沒再找過他;偶爾的一次聊天里,慕容夏虹得知她去找過梁書記,不無諷刺地說:“你還真找他啊?他們這種人只是嘴上說說好聽?!毙∩徤狭烁咧泻?,媽媽就更加不那么在乎工作的好壞了,有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基本工資,空閑時間足夠充裕,就行了,再加上慕容夏虹那次的諷刺,她更加覺得有些事不可勉強,順其自然點反而更好。小蓮每天照鏡子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了,每天走到教室,第一眼看去的一定是那個座位,或者空著或者有個兒時的伙伴。
發(fā)展到后來,倆人甚至在上課的時候傳起了字條,不是每一次都能僥幸過關,直到有一次被班主任老師逮個正著。當小蓮的紙條隔著三個座位往后面?zhèn)鞯臅r候,班主任老師像等待著準備隨時出擊的獵豹,不動聲響,隱隱蟄伏,就在紙條從前面一個女孩背著手往后面書桌遞上去的時候,被老師截胡。狄子寒震驚了,他顧不了那么多,瘋狂地從老師手里掠奪那張寶貝似的紙條,老師也拼命地護著這張寶貝似的紙條,直到女孩兒的手腕被抓出了兩道紅杠杠哭出聲來,他才放開。紙條仍然完好地被保護在女孩兒手里。孩子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們的班主任老師,這位正在哭泣的女孩兒其實比他們大不了幾歲,也只是他們的小姐姐,全班靜默,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音,狄子寒怔住了。女孩兒老師拿著紙條默默地走開,離開教室之前,聲音很低但全班同學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狄子寒、葉小蓮請你們家長明天早上八點來學校一趟?!?p> 那次事件之后,兩個孩子雖然偶爾還有交流,但彼此都故意疏遠了對方;會有那么一段時間很難熬,無論是對誰,明正典刑都不是讓人輕松的事,小狄、小葉、狄媽媽、葉媽媽皆如是。青春期的男孩子往往比女孩子還要脆弱,經(jīng)不起波折,受不起磨難,懂事得更晚。子寒那段時間經(jīng)常在家里發(fā)脾氣,甚至有時賭氣不吃飯不上學,慕容夏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打又打不過,罵又費口舌,只好不做聲,不管他。那時她已經(jīng)和狄風離婚,她如果都沒有辦法幫到子寒,那就只能讓他自解。實踐證明,讓未成年人在碰到困惑的時候自解是行不通的。到后來,子寒老是說肚子疼,讓媽媽幫忙請假,連續(xù)一個星期都不愿到學校。那段時間,慕容夏虹依舊正常到學校上班,不過,因為狄子寒這一出,她也很難和平時一樣不受情緒的干擾,尤其是辛子凡有一次不經(jīng)意間又要她抱抱,她就壓著火氣委婉地說:“回家讓你媽媽抱抱你,好吧!”那一周里的后面幾天,看到兒子的情緒稍微穩(wěn)定了一些,慕容夏虹逮著個機會跟兒子說長道短,訴盡苦楚,什么“你要不爭氣,我們娘兒倆以后怎么辦”,什么“你要是不把學習搞好,將來考一個好大學,我還能指望誰”之類,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差一點掉下眼淚。子寒想了想,老媽一個人確實不容易,便保證說下周開始好好學習。
女孩兒小蓮,羞、愧、恨,但是媽媽并沒有和她再說起這件事,一如既往地關心她的生活、她的心情、她的想法。小蓮有時確實心情不好,就會和媽媽聊聊天,媽媽安靜地聽著,偶爾補充兩句。漸漸地,小蓮恢復往常的精神狀態(tài),更是把學習當作唯一一件有價值有意義的事情來對待。她看到子寒的座位空了一周,也很害怕,怕他以后再也不來上學了,直到第二周周一一早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子寒在座位上,心里才釋然。在大課間的時候,小蓮主動跟女孩兒班主任老師說要和狄子寒聊一下,老師同意了。她拽著子寒的胳膊就往外走,子寒先是一愣,后來還是順從地跟了出來,找了一處僻靜的走廊拐角,相互看著對方。沉默了片刻,小蓮主動伸出右手,張開手掌,子寒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伸出右手,和她握了握。小蓮告訴他說,在高中還剩兩年多的時間里,倆人就只是同學,過去的暫且存放到記憶深處,以后如果有必要再翻撿出來,如果沒有必要,那就永遠塵封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子寒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魂丟魄散,四肢僵硬。上課鈴聲響了,他也不知道進去教室,像一尊雕塑矗立在大地上,女孩兒班主任老師,不疾不徐地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子寒“哇”一聲吐出一灘苦水,蹲在地上輕聲啜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兒滴落在水泥地面上,綻放出一朵朵小花。
以后的歲月里,小蓮雖然還是會和包含子寒在內的所有同學打招呼、短暫聊天,但她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漸漸地甩開了子寒目光所不能及的距離。倒不是說狄子寒不聰明了,如果這么說,那對我們親愛的小帥哥太不公平,事實上,上課的時候老師提問題,多少尖酸刻薄的題目,大家都沒有解法,往往是子寒一個出其不意給出答案;老師們都說他很聰明,可是分數(shù)女神似乎沒那么眷顧他,總是難以進到班里前二十名,這意味著很難考到好一點的本科大學。他和老師聊過,和媽媽聊過,大家都覺得是他自己還不夠努力,其實他和他們聊,只是覺得這是他的責任,他們關心他,他有必要和這些最親愛的人保持交流。而他自己,胸有成竹,他完全知道癥結所在,他認為他的“學習系統(tǒng)”發(fā)生了損壞。他總結了“學習系統(tǒng)”包含的幾個“動力”部分:自己的努力、親人的鼓勵、老師的獎勵、小蓮的激勵。因為少了四分之一,他覺得他的正常成績只能達到最好成績的四分之三,再高了,就不符合科學規(guī)律了。
他以最好成績的四分之三取得了高考分數(shù),當然只會被相當于重點本科大學四分之三水平的一般大學給錄取了。他接不接受無所謂,因為結果讓他丟失了“投票”權,只能聽從“集中民主”安排。慕容夏虹無法接受,她覺得一位人民教師的孩子無論如何都應該考上一個“重點”大學,至于“重點”前面的定語那倒不那么重要,所以被一所無論怎么靠都挨不上“重點”的大學錄取,那是接受不了的,“復讀吧?!彼f得斬釘截鐵,毋庸置疑,心里又想道:如果狄子寒還在以前的那所高中復讀,那他這套“學習系統(tǒng)”可能仍然會受影響,難以修復;只能“乾坤大挪移”,換個地方。當然,高考復讀少不了花錢,老母親覺得錢不是問題,問題是分數(shù)得要搞得上去。
畢竟是教育圈里的資深人士,慕容夏虹有充分的資源去幫助子寒選擇一個“她”認為比較靠譜的復讀學校。結果選了一個全封閉軍事化管理的學校,只是學費沒那么親民,一學年得要六萬六。雖然她覺得學費確實貴了點,但最近投資的一個小項目也賺些錢,而且只要能讓兒子把“分數(shù)”搞上去,就當作花錢買分數(shù),值得!于是,媽媽把兒子送到一百公里之外,某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去讀書以備戰(zhàn)來年高考,自己落得清靜。
狄子寒決定要復讀,給小蓮發(fā)了條消息說自己不打算讀那所普通大學,要復讀一年再考,爭取考上一所重點大學。收到消息的時候,小蓮沒有什么心情回復,幾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同班同學正在聚會,男孩們女孩們興高采烈地談起了高中三年,有輕松愉快的時光片段,更多的時候是勵志苦讀。不知道是誰無意間帶出小蓮和子寒那一段,說他當時看到子寒蹲在地上嘔吐、抹眼淚,女孩兒班主任在一旁看著他。小蓮看著這個不識相的家伙,看他還要怎樣發(fā)揮,大家看到本主都沒發(fā)表意見,于是也就沒人附和,這個話題也就這樣過了??尚∩彽膬刃睦飬s絲絲冒煙,憐憫、惋惜、怨恨,子寒這小子如果也能考到一所可以參加這次“聚會”的大學,這個臭小子就不會在這里亂冒泡,搞得本姑娘很被動;即使有人點到這一段,那也是珍貴的回憶、有趣的往事?,F(xiàn)在倒好,回憶、往事是真的,只是成了別人喝茶的點心、下酒的菜肴;這樣想著,就越發(fā)不想給子寒回消息,本來編輯好的一段話也給刪除了。回到家,悶悶不樂,小葉夫人看到女兒這個景象,又不好問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自己房間獨自面壁去了。
過了不知幾個小時,手機上終于顯示一條“葉小蓮”發(fā)來的消息:“其實我也支持你再復讀,能夠讀一所好一點的大學對未來當然會更好,好好加油,明年大學里見!”瞧這條消息,如果考不到好大學,連面都不要見了。倒吸了一口涼氣,子寒拿被子蒙著頭,渾渾噩噩,迷迷糊糊,漸漸睡著了。睡夢里,他一下子夢到小蓮不理他,怎么哀求都不管用;一下子夢到小時候,兩個小孩子吵架,他把小蓮的臉抓出一道紅印子,惹得葉爸爸那個心疼??;一下子又夢到葉媽媽指著他的鼻子說他沒出息,都考不上好大學,讓他以后離她家姑娘遠點。第二天一早,子寒覺得頭疼欲裂,躺在床上不肯起來,慕容夏虹走進來,問他怎么還不起床,是不是覺得高考考得太好了,驕傲了?子寒委屈地看著媽媽,說他昨晚想著自己高考沒考好覺得愧疚,也沒怎么休息好,所以賴一會兒床;又說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復讀搞好,明年無論如何一定要考上一所好大學。
雖然子寒復讀的學校離家很遠,慕容夏虹基本上還是每個月都會去看他一次,送點吃的、衣服、日常用品等,噓寒問暖。年底的時候,子寒有一次用學校里的電話打給媽媽,和她談了談心,他又偶爾的會想起小蓮,覺得自己和她差距越來越大,她是名牌大學生,自己是高考復讀的苦難生,天上地下。慕容夏虹覺得兒子的這番話有些自卑傾向,這對正常學習和生活會產(chǎn)生消極影響,可是電話里只能寬慰幾句,不能解決問題,她決定去一趟學??纯此?。周五下午,學校放學比較早,正好可以有時間去看看兒子,在他上晚自習之前吃晚飯的時間到,不耽誤學習;周四晚上,慕容夏虹就把吃的喝的、衣服、日常生活用品撿好,用兩個大袋子裝起來;第二天下午四點半不到,從學校出發(fā),去兒子學校。
上了四環(huán)線,慕容夏虹把車子開到一百碼,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兒子的事,心里責怪兒子真沒志氣,干嘛非要在小蓮一棵樹上吊著,還吊得那么上氣不接下氣,憑老娘的本事和資源,什么樣的兒媳婦找不到;一邊又看路上方的指示牌,在梅里高鐵站路口要下匝道。一個不小心,加上車速太快,前面的豐田花冠不知道為啥突然緊急制動,“轟”一聲響,慕容夏虹嚇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奔馳車頭脆脆硬硬地插入花冠的車屁股,車頭一陣顫抖,仿佛達到高潮。她按照停車的標準步驟操作,剎車、空擋、手剎、P檔、熄火,呆呆地坐在車里,外面天已黑,北方呼號,隱隱約約聽到前面的車里有孩子的哭泣聲。過了幾分鐘,前面車駕駛室的門被打開,下來一位衣著樸素的青年婦女,到車屁股后面看了看,打著手勢示意慕容夏虹把車停到路邊;她自己上了車,把車開動,向右轉到路邊停好。慕容夏虹把車也停到路邊,她的車子后面。
青年女子依然下了車,從車上還下來一位穿著藍色棉衣工服的男子,倆人一起走到車后面,試圖把撞癟的后備箱蓋子拉開,但試了幾次,也沒有成功,再加上天氣寒冷,往后手越發(fā)冷得麻木。男子只好從車門儲物格里拿出來一件扳手,只有二十公分長,在蓋子的隙縫處,這里撬一下那里撬一下,終于打開,里面一片狼藉。男子站到旁邊,女子示意還在車里穩(wěn)坐泰山的慕容夏虹看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么慘不忍睹的景象,不知道三只什么動物,好像是雞也好像是鴨,被擠壓得五臟六腑都露了出來,一箱酒也被壓的癟癟縮縮,酒瓶碎裂;白酒混合著禽類的血液絲絲縷縷地尋找著低處往下流,車底盤下滴滴答答;還有一些大約是衣服之類的紡織品和土特產(chǎn)之類,猥瑣地堆在一邊。女子走到慕容夏虹的駕駛座,敲了敲玻璃窗,車窗順著敲擊聲有節(jié)奏地緩緩降落,女子說:“美女,下來看看啊?!蹦饺菹暮缒闷鹗謾C撥打電話,女子以為她在報警,只聽她說:“喂,吳老師,我是狄子寒的媽媽,本來說今天傍晚來學??纯此?,我在路上出了點事,來不了了,麻煩您跟他說一聲!”“哦,好的,不要緊吧?”“不要緊,沒事,謝謝!”
說完,慕容夏虹看著他們二位倒也不像壞人,便走下車,看看他們想怎樣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