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墻老屋》
老屋舊址上豎起的那棟三層高的小洋樓,在夕陽的余暉下光彩奪目,路過的留守老人,總會不由得停下來,感慨一聲:“真有出息。”
可,那是一棟只有在清明節(jié),煙囪才會冒起青煙的空房子。
這么些年,或許因謀生奔波而沒有空閑時間,或許難以直面物非人非的場景,我很少回鄉(xiāng)下。但我終究是從大山走出去的泥娃娃,根在這里,魂在這里,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仍是這里。
記憶里的老屋,三排泥瓦土坯房,又低又矮,兩堂三室一灶一茅,外接小院,后接菜畦和古井,前后皆栽有果樹,頗有詩詞里描繪的小橋流水人家的畫感。
聽父輩們講起,老屋承載了四代人的記憶,只不過,從我記事起,它承載了我和奶奶,兩代隔輩人的回憶。
走進院子的圓形拱門,左邊碎石堆中杵起一株其貌不揚的櫻桃樹,枝干又黑又粗,橫七豎八交錯,毫無章理。從外形上看,它不是很討人喜歡,卻是村中果樹的魁首,說是太爺爺從洋人手里弄來的洋品種。
每當櫻桃熟時,老樹年年掛滿紅果果,村里的孩童常常跑來偷摘。奶奶信佛,心善面慈,從未阻攔,總站在門前,叫喊著:“泥娃娃,爬慢點,別摔疼了?!毕鹿?,奶奶還會給左鄰右舍送一些,剩下的果子全被放進酒瓶中,制成櫻桃酒,待到有客人時才拿出來喝。
老櫻桃樹下是兩間豎連的廂房,現(xiàn)在稱臥室。這是我的探寶地,為何這么說?那是因為,我被禁止入內(nèi)。
位置在后頭的廂房,也沒啥,因連夜大雨,房頂塌了一半,隨時都有再塌的可能,奶奶就不準我進去了。天朗氣清的時候,我偶爾偷著進去逮蟋蟀、螳螂來玩,有時運氣不好,還會碰到蛇、癩蛤蟆、蜈蚣,我被嚇得轉(zhuǎn)頭、扭身就跑。
位置靠前的廂房,則很有意思,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奶奶多次強調(diào)里面鬧鬼,陰氣較重,我又是個小孩,會被厲鬼勾魂,所以不準我進去。
孩子的好奇心藏也藏不住的,越是不讓干的事情越想一探究竟。有一回,我趁奶奶外出,從外頭的窗戶,翻了進去。那會,我的個頭小,跳下去沒踩穩(wěn),摔了個大跟頭,直接滾到一堆紅綠紙人身上,當場嚇哭。
哭了一陣,沒人理我,就不哭了。待我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堆滿了各種紙扎,有栩栩如生的紙人,有精妙絕倫的鬼市樓閣,有奇形怪狀的符花梵語,簡直就是藏寶密室!
當時年幼無知,竟沒發(fā)覺這些玩意都是寶物,若是放到現(xiàn)在,可真是俏皮貨,全是純手工精密制作的紙扎。
奶奶沒有把這些紙扎扔掉,對爺爺愛得深吧!又不愿讓我們接觸那些,就只好掛上大鎖,封存了起來。現(xiàn)在回想,我愧疚萬分,自從那回翻窗進去后,就一而再再而三翻窗而入,不是去欣賞精妙的紙扎,而是去偷制作紙扎的鐵疙瘩工具,賣給了收破爛的,換成了皮榨糖吃。這事說來真慚愧,都怪嘴饞。
拱門右邊也栽有一棵樹,是棵桂花樹,挺拔挺拔的,五六米高。樹下放著一張圓石桌和三個石凳子,我常趴在石桌上寫作業(yè)。夏天,奶奶將竹床搬到樹下,搖著蒲扇乘涼,我點著熏蟲草,圍著石桌上蹦下跳打蚊子,全然不覺得燥熱。
桂花樹下,那是我和奶奶住的廂房,里面很簡陋,記得住的,好像有一張大木床,一個大木柜子,幾把竹椅子,再加上木盆、木桶等生活用品。
每次下雨,屋頂就漏水,奶奶會拿很多盆盆罐罐接水,水滿了,就喊我端出去,潑了。奶奶找人修過幾次屋頂,直到加了預(yù)制板,漏雨情況才稍微改善。到了晚上,吹滅蠟燭,我總愛弓著小身軀,趴在奶奶后背,用手指在奶奶的大腿上練習(xí)當天在學(xué)校認識的生字,一遍又一遍。次數(shù)多了,奶奶不時挪動大腿,好奇地問我:“你在亂畫什么?”我會斬釘截鐵回答:“我在學(xué)寫字,老師說,只要學(xué)習(xí)好,就能走出大山,去城里念書?!蹦棠搪犕?,就沒有再挪腿了。
灶房在住的廂房后面,現(xiàn)在稱廚房。里面設(shè)施也很簡單,一個火磚砌成的大鍋灶、一個能升能降的小鉤灶、一個放置鍋碗瓢盆的大木柜子、一張吃飯的大木桌以及四條長木板凳。奶奶淘米煮飯炒菜,我窩在火爐旮旯,添柴燒火,讓我燒旺就燒旺,讓我撤柴就撤柴,做出來的鍋巴飯,噴香噴香的,還有那乳白色的米湯,飯后能喝兩大碗。
奶奶一般不打罵我,就算我玩火,把火爐旮旯堆積的干柴燒著了,差點燒了房子,奶奶也只訓(xùn)我?guī)拙?。但是,如果我沒把飯菜吃完,或者把飯菜倒了,我就會遭到一頓猛打。懂事之后才明白,原來啊,每次吃飯,奶奶都把好吃的全塞給我了。我糟蹋的不是米而是那份疼愛。
兩堂在左右?guī)恐虚g,外堂供奉著三尊佛像和一尊菩薩像。我不知道是什么佛,只認得那尊高高在上的菩薩像,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每月初一十五,奶奶都會朝著佛像作揖跪拜,點香求福,儼然是忠誠的佛信徒。我雖弄不明白佛教是怎么回事,但有一次,我半夜發(fā)高燒,奶奶不慌不忙,在盛了半碗水的碗里立起三根筷子,然后她喊“各路神仙菩薩羅漢的名號”,我一直喊“到”。我捂著被子,折騰一夜,燒居然退了。大山里面,醫(yī)療條件有限,迷信思想難免會趁虛而入吧!
內(nèi)堂沒什么,都是些雜物。豬圈跟茅房是一體的,建在櫻桃樹邊上。奶奶年紀大,養(yǎng)不來豬,而是在豬圈堆了草垛,每年都會養(yǎng)七八只雞,雞生蛋,蛋生雞,無窮盡也。一到過年,我準能喝上雞湯,那純正的香味,即使后來,我去了大城市,也沒能再品嘗到。
如今,日子越來越好,鄉(xiāng)下變化很大,通了電,修了柏油路,通了車,新事物慢慢取代了舊事物,老屋不在了,奶奶也不在了。
這些年,在外求學(xué)謀生,看遍了大城市的燈光煙火,走遍了異鄉(xiāng)的山河草木,夢里常常出現(xiàn)的,仍是鄉(xiāng)下的老屋和故人。
真是吶!幼時不懂貧中苦,成人方念血水恩??!每次清明節(jié),我都會回鄉(xiāng)下住幾天,親手燒柴做飯,在奶奶墳前,點上蠟燭和紙錢,輕說一聲:“泥娃娃長大成人了,還念了大學(xué),有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