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人姍姍來遲,緩緩坐到了褚壽近旁。
褚壽笑著搭話:“虹影姐姐,怎得這么遲?”
顧虹影看了一眼一旁小姑子蘇問凝答道:“路上耽擱了些時(shí)間,這才來遲了?!?p> 蘇問凝冷著臉,揚(yáng)著下巴,脖頸纖長,薄唇,鼻梁高挺,圓睜杏眼,再加一對柳葉眉,看上去像是個(gè)潑辣兒女。
“前幾日我婆家五伯幺女蘇氏阿黎與我說在感臨洲見到了你,我原以為她是胡說,沒想到還真是你!”
褚壽應(yīng)了一聲,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回著這個(gè)關(guān)于重回京都老生常談的問題:“腳程匆忙,若非分身乏術(shù),定要與虹影姐姐聚上一聚……”
顧虹影嘖了一聲,擺擺手,否認(rèn)道:“應(yīng)是我去見你,這么些年,你一直替我惦記著城野,四季不斷。得虧褚老將軍搭救,我阿弟方能保全性命?!?p> 說著便傷感起來。
一旁蘇問凝重重?cái)R下酒杯,轉(zhuǎn)眸看向顧虹影,細(xì)聲陰陽道:“我說嫂嫂,這是個(gè)什么恩情,能勞你記一輩子?那褚家若真想救人,便是拼著一身功績,那也是易如反掌?非得扯出什么婚約來,說難聽點(diǎn),不過是個(gè)你情我愿的交易罷了……”
說著,瞥了一眼褚壽,白眼道:“犯不著你日日感恩戴德。”
褚壽低眸,無奈嘆息,當(dāng)初她阿爺傳信來,說顧家突遭變故,陛下震怒,到了滿門抄斬的地步。
那時(shí)顧家長女顧虹影已然嫁人,家中有其弟顧城野同二房幺女顧芮歡,為保全子女,臨終托孤,將幺女送至顧虹影婆家蘇氏將養(yǎng),而唯一的兒子便由褚家出面作保。
褚壽收到要以一紙婚約作保時(shí),想都沒想便答應(yīng)了,畢竟是救人要緊。
事后想來,京都城那蘇家二女蘇問凝恐怕是要恨她個(gè)昏天黑地,那蘇問凝從小一意便是要指顧城野做她的郎君的,故而這梁子便算是結(jié)上了。
褚壽不言語,席面上諸位夫人小姐也不敢吱聲,上頭長樂公主卻是聽得津津有味。
顧虹影心里焦急,卻不知該如何說才好,正斟酌時(shí),席面?zhèn)鱽硪粋€(gè)聲音。
沉聲道:“你既如此中意那位公子,為何不求你爹以你婚約作保,快些搭上這個(gè)恩情呢?”
蘇問凝聽罷,當(dāng)即便拍了面前案桌,微微探身,朝著對面桌前曲卓意道:“曲卓意!你少在這兒發(fā)癲!”
當(dāng)初她為請她爹出面搭救顧城野,他爹板著臉,一句話不應(yīng),直罵顧家那趟渾水摻不得,她為了一個(gè)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氣他!
她也頗倔強(qiáng)的在大冬天的冷風(fēng)里跪了一天,支撐不住暈死過去。
再醒來時(shí)心灰意冷,以為與她的顧郎君陰陽相隔,誰知她爹帶來了消息,褚家出面,顧城野保住了一命,她喜從中來時(shí),又道是以婚約作保,顧城野算是褚家兒婿。
她又悲從中來,消沉了一月之有,可即便是如此,她在顧城野眼中也不過是一個(gè)見過幾面的蘇家小姐,與讓人并無半點(diǎn)分別。
若說她沒有不甘心,那是假的,她怨天怨地,萬分的不甘心。
曲卓意坐的直挺挺,抱臂,冷笑一聲,投去一記白眼,未再搭理。
褚壽不禁道,京都什么時(shí)候有這號(hào)人物了?快人快語,直爽的很,轉(zhuǎn)而看起戲來。
“凝兒,我原以為這坊間傳聞做不得數(shù),如今看來,凝兒你當(dāng)真如此情深?!睖貗雇衲碇磷?,遮唇輕笑起來,眉目上天,滿臉譏笑得意,她這位堂妹,心高氣傲,仗著蘇家長房出身,平時(shí)沒少給她臉色,好不容易抓住機(jī)會(huì),不用怎么能行?
“是啊,蘇小姐,這京都好兒郎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薛映舉著酒杯,朝著蘇問凝這邊作勢要敬,“來!我敬你一杯,消消氣?!?p> 薛映說的真切,倒也不假,心思單純?nèi)缡?,自然聽不出溫嫻婉話中含意,倒是相勸起來?p> 蘇問凝狠狠瞪了一眼溫嫻婉,手中胡亂抓起案前酒杯,虛晃著回了一杯,隨即一飲而盡,又道:“溫姐姐雖尚坐閨中,倒是耳目清明,還真給你們溫家爭氣。”
蘇問凝話一說完,溫嫻婉的臉便綠了,在座的都心知肚明,皆淺淺笑了起來。
原因有二:一是尚坐閨中,溫嫻婉的年紀(jì)要比她們大上幾歲,按理當(dāng)已嫁作人婦,卻還遲遲問不上親,又偏偏說什么聽什么坊間傳言,只做長舌之婦,不務(wù)正業(yè)。
二來溫嫻婉她父親是入贅,她兄長同她本該隨母姓趙,可老王妃隨口一提趙是明齊高姓,便只讓她兄長作了趙姓,她依然隨父姓溫,為此,她還鬧過一回,這以后便成了她的痛處。
“溫姐姐,你也要同我喝一杯嗎?”
蘇問凝繼續(xù)火上澆油,溫嫻婉的臉色徹底兜不住了,憤憤起身離席。
老王妃遙遙看去,滿臉憂慮,上座的榮貴妃也有些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客套著。
舞曲忽得換了一個(gè)調(diào)子,原本平和的聲音開始明快起來,一陣又一陣的琵琶聲如珠玉落入月盤之中,連綿不絕。
遮面的女郎玉手撫琴,和著琵琶聲漱漱作響,有如泉水叮咚,又有玉笛悠揚(yáng),如從云霄中傳來,叫人心曠神怡,鼓點(diǎn)聲似大地的低吼,漸漸拔起,那舞姬赤腳,手中持著小鼓,醉心的打著。
席間有人不禁贊嘆道:“不愧是世子殿下,這比宮中老樂師編排的都要好?!?p> “這些可都是整個(gè)明齊一等一的樂姬,博得伯山美名這才肯齊聚一堂,共慶盛宴吶?!?p> 一時(shí)間眾人目光皆被吸引過去,可有人疑惑,問道:怎么只聽樂聲,卻不見舞姬?
話未說完,飛樓窗閣便被打了開來,幾個(gè)身姿曼妙的舞姬順著粗粗的纜繩從眾人頭頂滑下,輕紗曼妙,掀起一陣暗香,最后穩(wěn)穩(wěn)到了臺(tái)上。
六位舞姬皆以金紗遮面,著異族服裝,舞姿優(yōu)雅神秘,眉眼明麗,身段柔軟婀娜,不論是曲兒還是舞,亦或是人,確實(shí)是都頭一回見。
褚壽坐著喝了一會(huì)兒酒,手里抓了一把零嘴兒看美人兒跳舞,又分給身后阿水三千一人一半,出來一趟,別被餓著。
臺(tái)上女郎雖遮了面紗看不清臉,但那為首的舞姬眉眼卻是越看越眼熟。
褚壽忽而驚覺,回憶起來,這位舞姬倒像是她在蒼嘉城遇到的那位手持軟劍的槐娘,一把扔下手中零嘴兒反扣在桌案上,她微微探身,那邊席面上,卻看不見都察院眾人的身影,“明明方才還在那里吃酒……”
她未起身,正四處張望著,宴會(huì)上其樂融融,一如平常。
唯一奇怪的便是那為首的舞姬,褚壽決定不再管其他,整場下來,定要盯死這個(gè)趙槐娘。
樂聲到最激烈最昂揚(yáng)時(shí),槐娘又攀上纜繩,一只手抓著,一只手握著紗緞飛揚(yáng),沖著臺(tái)子正對面飛去。
眾人原以為是個(gè)編排動(dòng)作,正抬眼驚嘆時(shí),槐娘手上一用力便輕而易舉的一躍而起,穩(wěn)穩(wěn)落到了懸在半空的繩子上,反手抽出了圈在腰間的軟劍,腳下輕點(diǎn)幾步,便朝著身居正位的榮貴妃而去……
褚壽一瞧,果真……立刻從裙袍間抽出一柄折疊的短弓,輕輕一甩便舒展開來,又抽出一金色的短箭,站起身來,搭弓上箭,掄的弓箭如滿月一般,正要蓄勢待發(fā)。
眾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樂聲戛然而止,但這刺客要比褚壽想象的多多了,瞬間四周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大隊(duì)黑衣人來,涌入了宴席……一時(shí)間,四下打亂。
嘈雜的聲音在褚壽耳邊呼嘯,可她如今心里靜的仿佛整個(gè)世界就只剩下了躍進(jìn)的槐娘,她拉著弓箭對上了她的身影,隨著她的躍動(dòng)而緩緩移動(dòng)。
榮貴妃身后內(nèi)官侍女見著那舞姬軟劍直指貴妃眉心命門,立刻撲上前來,大聲呼喊:“來人吶!快來人吶!有刺客!”
可場下的紛亂并不比場上簡單,那些黑衣人卻也未曾傷人,只是翻來覆去掀翻了不少桌子,器具砸到地上,哐哐當(dāng)當(dāng),比方才還要熱鬧,眾人皆慌亂起來,忙著逃命,四下散亂。
阿水和三千在一旁護(hù)著,褚壽盯著目標(biāo)輕輕搖了搖頭,她許久沒握過弓箭,帶進(jìn)宮來也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沒想到真用上了。
在唯一的射程里褚壽眼前閃過不少慌亂出逃的身影,這些達(dá)官貴人都沒了架子,慌亂踉蹌。
“五、四……”褚壽默默數(shù)著倒計(jì)時(shí),因?yàn)榈褂?jì)時(shí)一旦結(jié)束,那軟劍必然就會(huì)滑過貴妃的脖頸,再無生還可能。
“三…二…———”
刷的一聲,那金箭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呼嘯而去,直直的沖著趙槐娘飛去,有如利刃一般,劃破長空。
等褚壽再次睜開眼睛時(shí),內(nèi)官侍女早已把榮貴妃攙扶下了高臺(tái),隨著人群不知躲向了各處,
“阿水,三千,帶她們?nèi)フ覀€(g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躲起來!”
褚壽未曾回頭,大聲囑托一句,便握著弓箭朝著槐娘的逃跑的方向?qū)とァ?p> 阿水,三千攙起顧虹影一行人便尋路離開宴席,蘇問凝也艱難的跟上了腳步。
曲卓意仍正襟危坐,看出了那些黑衣人似乎并無要人命的意圖,這才遙遙望向褚壽遠(yuǎn)去的背影,眼中滿是贊許,這京都城里還是有些有趣的人物的……
而榮貴妃一旁的長樂則被一群內(nèi)官侍女圍了起來,她未說要走,即便是遭亂至此,也不能擅自行動(dòng)。
長樂是有些古怪在身上的,面對此情此景,她并不如其他少爺小姐一般慌亂,懷著反正禁軍馬上就會(huì)過來穩(wěn)住局面的想法,她反而到開始“欣賞”起了這片亂景。
紅唇微微張開,貴女們驚慌的聲音越大,長刀滑過空氣的嘯聲越明顯,她反而越興奮起來,如同伏在暗處的巨蟒,絲絲的吐著紅信兒。
“公主,咱們……”近旁一個(gè)小內(nèi)官顫抖著聲音提醒。
長樂將手戴金甲的食指放到艷紅的唇邊道:“噓……這可比方才艷俗的曲子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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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壽期間和一黑衣人對上了眼,那黑衣人手里持著大刀,正作勢朝她劈開,她沒躲,也并不在意,黑衣人先愣了一下,又裝著劈到別處去了,瘋了一樣,只想著砸東西……
褚壽無言:…………
他們下手極有分寸,根本就沒想著要人命,反而是想看著吼叫和明晃晃的大刀把這個(gè)場子弄亂,越亂越好。
方才趙槐娘正要得手時(shí),被一箭劈了下來,這人竟然還是手下留情,射向了她的右邊臂膀,她忍痛拾起掉落在地的軟劍,放回腰間,躲到暗處取了面紗和舞服,捂著肩膀短箭低頭朝著宴席外走去。
一路上跌跌撞撞,尋著最最僻靜的地方走去,她幾次想拔掉那嵌入骨肉中的利箭,卻忍著痛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那箭頭機(jī)巧,被射入肩頭后自動(dòng)如花兒一般綻開,由此便牢牢的“種”在了骨肉之中。
她頭上暴汗,面色蒼白如紙,跌跌撞撞的躲進(jìn)一個(gè)黑暗的小道,再支撐不住,扶著墻便倒了下來,坐下后大口的喘著粗氣,太陽穴處暴跳如雷,抬手要夠那金箭,卻夠也夠不到,只能忍著疼痛。
忽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猛地屏氣凝神,左手摸向腰間軟劍……
“我瞧著便是你,好大的膽子啊?!瘪覊蹐?zhí)弓箭緩步走來,聲音清冷。
槐娘那提到嗓子眼的心很快又落了下來,勉強(qiáng)扯起嘴角笑道:“膝蓋上的淤青剛剛消散,這便又讓郡主您添了一處新傷……”
“誰派你來的?”褚壽冷聲問道。
趙槐娘有氣無力的說著,聲音依然嬌媚:“自然是……帶我來京都的人派我來的……”
褚壽扯起嘴角冷笑一聲,眸子帶了些寒意,又走上前去,直接上手把她肩上的金箭拔了出來,趙槐娘先前一聲沒忍住,叫出了聲,而后立馬咬住了自己的手腕,那蝕骨的疼痛迅速蔓延至了全身,痛到傷口處沒了知覺,渾身不住的顫抖起來。
褚壽扯下衣袍一角,給她簡單作了包扎,又從腰間取出一塊腰牌,那是進(jìn)出皇宮的符令,扔在了趙槐娘身旁,冷聲道:“出了皇宮左轉(zhuǎn)五里外便有一條河,拿碎石劃爛了臉,再抱個(gè)石頭跳下去也成,就是別死在宮里?!?p> 趙槐娘撐著摸起符令,輕笑幾聲,轉(zhuǎn)而抬頭理了理被汗水浸濕的碎發(fā),柔媚作態(tài)調(diào)笑道:“若順著那河能流到我的家鄉(xiāng),奴倒是可以考慮考慮?!?p> 褚壽冷哼一聲,擺擺手,提著帶血的金箭,又走進(jìn)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