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靈堂之上,寂靜無聲。
如今已是深夜,偌大空洞的靈堂之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仆婦在收拾著物品。
殷月柔彎膝跪在蒲團上,看著投入火盆中的黃紙,面無表情。
“這是段郎君交付我為你帶的書信……”
“吾妻月柔,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jié)緣,始配今生之夫婦。
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并膝,花顏共坐;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二體一心。三載結(jié)緣,則夫婦相和;三年有怨,則來仇隙。若結(jié)緣不合,想是前世怨家。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愿娘子相離之后,重梳嬋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tài)。
解怨釋結(jié),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伏愿娘子千秋萬歲?!?p> 相離后另聘高官之主,奏琴瑟合韻……
她忽然有些恍惚,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上輩子,投入火盆里的黃紙不是為了那虛情假意的姐妹之情,而是混雜著無數(shù)壓抑的感情,心如死灰的認于天命。
眼淚劃過臉龐,她對著那熊熊燃燒著的火盆嘲諷的笑了笑。
那么輕易的就死了?她都還沒有來得及下手,就讓她稀里糊涂的死于他人箭下。
這些年來,她擋了自己多少路啊,如果不是她,自己幼時就不會受人白眼,被那些刁奴在暗地里欺壓得傷痕累累,那阿翁就不會因為心病猝死,自己也不會在丈夫去世后孤苦無依的在那爛泥坑里摸爬滾打。
現(xiàn)在才叫好啊,連靈堂之中混雜著的香蠟味也顯得那么叫人喜愛。
好像逝去的人聽見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剎那間靈堂陰風陣陣,眾人不由得毛骨悚然,一邊念念有詞的念著佛號,一邊悄悄退出靈堂。
房門被大風吹得狠狠的關(guān)上,背后有微微的冰涼之感,她跪在那團火前面,微微抬起頭看著那幅遺像。
橙色的火光映襯著她雪白的肌膚,讓她此刻看上去就像那官窯里最為名貴的瓷器一般,散發(fā)著柔和溫潤的光,叫人移不開眼。
當她聽到身后穿來了衣帛的摩擦聲時,不由得有些想嗤笑出來,她好像知道后背那人是誰。
“你是來祭奠我阿姊的嗎?”殷月柔微微往前站了站,帶著軟弱無害的笑轉(zhuǎn)過身,直勾勾的盯著這個男人。
面覆銀白面具,火光之下,青面獠牙的樣式確實能唬到不少人,但她不一樣,她只覺得幼稚又可笑,不過是江南雁樓的一個頂級殺人犯罷了,裝神弄鬼。
也不知道她那個自詡高貴的阿姊怎么會和這種人扯上聯(lián)系。
興許是火光的原因,她并不能看見這個男人眼中的神色,看得見的只有兩個黑黑的窟窿眼兒。
她緩緩起身站了起來,雙腳因為久跪的原因已經(jīng)麻木,站起來時眼前還隱隱有些發(fā)黑,她撐住供桌緩了緩,善解人意的為那個面具男讓出了位置。
“你也來為她上一柱香吧,我去外面替你把風?!?p> 說完便越過那人,踉踉蹌蹌的往門口走去。
雁六看著那幅遺像,情緒低沉,他知道她們家有兩個女兒,她生前雖然提及不多,但卻也說過這個妹妹怯懦膽小,不成大事,所以他并沒有去管那個踉踉蹌蹌的柔弱少女。
殷月柔乖巧的替他掩上了門,離開了殷麗華的院子。
她之所以會知道雁六的名號,是因為那把被他那在手中的長劍也曾橫駕過她的頸間。
丈夫還在獄中時,她苦苦哀求著父親與阿姊能夠高抬貴手,救救他,但是得到的卻是父親的避之門外,與那位高門貴婦的奚落冷嘲。
其實,她也是害死段潤生的推手之一。
雁六受殷麗華指派,欲要殺了她而強逼段潤生認下謀反之罪,但不知為何,那把劍沒有挑破她的喉管,最終只是將她保養(yǎng)得宜的發(fā)髻削落,隨意取了幾支簪子便離去。
之后便傳來了他伏罪的消息。
罪官家眷本應流放或收宮,她被囚禁在那間不見天日的牢房中三個月后被放出。
那時她已經(jīng)有些精神恍惚,身邊唯一還活下來的舊人只有一個若霜。
她鈍鈍的向那穿著錦衣華服的王妃行禮謝恩,為什么要這樣對她呢?她更本就什么也沒有做啊。
閨中嫻靜守禮,出閣后依舊牢記殷家風骨,兢兢業(yè)業(yè)。
為什么要這樣對她?為什么要帶著那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她???為什么?
因為足夠乖巧,所以便能視做待宰羔羊是嗎?
因為身在高位便可以視人命為草芥是嗎?
寒風吹過,夜深露重,裙擺已被露水微微潤濕,殷月柔遣散丫鬟,獨自往那高閣而上。
月光姣姣,越過高高的院墻,可以看見那被夜色籠罩的青山,此刻她的腦中什么也不想,卻覺得前路漫漫,渺渺無望。
但她總是要活下去的,哪怕茍延殘喘。
第二日醒來時晨雞尚未報曉,剛過丑時。
因為未出閣便因意外而亡,不可入祖墳,殷思為殷麗華在聞朝寺尋了一塊風水寶地,將她葬在那處,只望她泉下安寧,來世投一個好胎。
一切好似塵埃落定,那柄冷箭的來源依舊不明不白,形制別無一二,唯一可以認定的箭尾卻遺失他處。
發(fā)現(xiàn)殷麗華中箭的仆人被逼問至死也沒有從他口中套問出些有用的話來,最后的處置便是打殺了那些不得力的奴婢,死的死趕的趕,昔日里最為熱鬧富麗的梅苑,成了殷府人人避之不及禁地。
殷明勤因眼睜睜看著妹妹死在面前,幾欲崩潰,最后匆匆投身軍中,去了邊疆。
王氏則是宛若行尸走肉一般,迷茫度日,在院內(nèi)設(shè)下佛堂,日日為愛女祈福。
殷月柔除了每日對王氏請安,其他時間便關(guān)注著周家二位郎君的行動,發(fā)現(xiàn)了那周茂最近格外喜愛圍獵,有時還會“不經(jīng)意”的追趕獵物追至殷家獵場。
巧手芊芊,力度拿捏得剛好,殷月柔閉著雙眼,感受著皮下筋骨的放松,“母親吃午飯了嗎?”她問。
若云搖搖頭,緩緩按著她的肩頸,輕聲說到:“聽膳房所說,餐食送過去了,不到一刻便又退下來了,娘子要去看看嗎?”
殷月柔搖搖頭,止住若云的動作,坐起身,淡然道:“讓母親緩緩罷,去將我的書拿過來,明日還要去聽先生授課。”
若云恭敬應下,轉(zhuǎn)身離去。
窗外的景色已有秋日凋零頹靡之感,殷月柔吃下若霜才做好的棗泥糕,不在意的瞟看院內(nèi)逐漸凋零的景色。
萬物衰敗,到真是叫人有些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