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的班主任是個高挑時尚的女老師,名字也起的很同步,叫“賈艷艷”。開學第一天的第一堂課,賈艷艷安排的任務是背誦語文課本的《師生情》。
“開始!”賈艷艷一聲令下,教室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朗讀聲。普通話、方言、男聲、女聲、高亢的、輕聲的……各色聲音夾雜在一起,合成了一首頗有層次的晨讀交響樂。三分鐘后,各色聲音突然降到最低,原來是何朵拿著課本跑到了臺上。
“老師,我會了?!焙味湫邼乜粗蠋?。
賈艷艷斜瞟了她一眼,一絲細微的驚訝之情快速閃過,“那你背吧?!?p> “王老師病了,住在醫(yī)院里。這天,三位女同學帶著全班同學的心意來看望王老師。
“天下著蒙蒙細雨。下午一放學,她們就背起書包,打起雨傘提上一籃子雞蛋,急匆匆的向醫(yī)院走去。她們多么想早點看到王老師?。⊥趵蠋熆偸悄敲春吞@可親,為了同學們的健康成長,日夜操勞——”
何朵胸有成竹地背誦起來。
“嗯。你叫什么名字?”
“何朵?!焙味湫÷曈中邼卮鸬?。
“以后你就是學習委員?!辟Z艷艷漫不經(jīng)心地宣布道。
短暫的安靜之后,背誦聲、朗讀聲忽的頓起,氣氛比剛開始時陡然熱烈了許多。不一會,陸續(xù)有同學跑到賈艷艷面前背誦課文。
何朵記憶力確實好,理解能力也比其他同學略高一籌,加上姐姐何文時不時會教她一些新知識,何朵的學習速度遠遠超過了老師的教學速度。經(jīng)常是賈艷艷還在講著這堂課,她就已經(jīng)預習完了后面的四五節(jié)。當老師講完三分之一的時候,她已經(jīng)通讀完全冊并且無事可做。人們都知道、也都認可,何朵是學校最聰明的孩子。
賈艷艷卻懶得關(guān)心學生們的具體表現(xiàn)。在她看來,像何朵這類學習好的,只是因為她的天資好,雖然這樣的認知在一定程度上讓她并不舒服。而對于犯了錯誤的孩子,她的處理方法就更簡單粗暴。無論是作業(yè)完成不了、上課打盹和做小動作、還是打架拌嘴、遲到……所有種種,賈艷艷都會通過同一個方式處理。
學校時常會組織一些勤工儉學活動,原因自然是經(jīng)費壓力大,需要同學和家長們同心協(xié)力共度難關(guān)。勤工儉學的方式無非賣廢品或者賣藥材。如果是賣藥材,學校會組織大家扛著小鋤頭去山里作業(yè),藥材主要以柴胡、山蘿卜為主,運氣好的情況下,也能碰上連翹和黃芩。如果是賣廢品,便會安排學生們收集橡膠碎片或者玻璃瓶。所謂橡膠碎片,主要是指大貨車車輪被路面磨損之后掉落的碎皮碎屑。玻璃瓶則以罐頭瓶、酒瓶為主。
此外,上山撿木柴也是常做的課外活動。以上種種,除了木柴是拿到灶房里燒,其余都交給校長負責銷售。但是最終賣得的錢做了何用,孩子們自然無權(quán)過問。
何朵還在老泉村上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老師組織大家進山撿柴,提前一天就讓同學們回家準備工具。結(jié)果第二天孩子們到學校后,只有何朵胳膊上挎著個袖珍的編織籃。籃子很小,比大人吃飯的碗大不了兩圈,是何朵平日里把玩的玩具。別說裝木柴了,連課本都裝不進去。好巧不巧的是,那天何朵無意中翻出來母親收起來的口紅,想到母親自買了口紅后從未抹過,也不知道擦在嘴上什么樣子,就花枝招展地擦滿了自己的嘴唇。
因為口紅太過普通簡陋,何朵還沒到學校,牙齒上就沾滿了鮮紅的顏色。于是當老師看到滿口鮮紅、手垮小花籃的何朵時,忍不住吆喝了句:
“喲,朵朵,你去送親呀?”
何朵羞得臉頰飛紅。她向來干活很差,身體又不夠靈活。因此那日跟著同學們在山坡里鉆了半天,不僅沒揀到像樣的木柴,還不小心捅到了一只蜜蜂。等她看到蜜蜂飛撲向自己時,還沒來得及閃躲,一陣刺痛便已襲來,眼睛頓時腫成了紅通通的桃子。
何朵哭的聲嘶力竭,嚇的老師趕緊把她送回了家。當時二嬸三嬸和劉曉晨母親都在家里做客,看到何朵的一霎那,二嬸脫口而出:
“呀,朵朵,你這是眼睛里包了桃,嘴巴里吃了屎啦?哈哈哈!”
如今到了興華小學,孩子們也不過只是十歲上下的年紀,所謂的“收廢品”,實際上都是安排給家長們的活。孩子們每周住校的時間都是六天,周六上完早課后正式放學,回家修整一夜后,周日傍晚背著饃籃回到學校,到第二天正式開始新一周的課程。
這次周末放學,學校給孩子們安排了每人交五個罐頭瓶的任務。
由于北方的田地在冬天幾乎沒有產(chǎn)出,人們要吃到夏天才能吃到的番茄、茄子、豆角等蔬菜,就需要在夏天的時候把這些食材加工密封在罐頭瓶中。所謂的加工,就是先把食材用水煮熟,之后攪拌上食鹽等調(diào)料,待放涼后封入罐頭瓶中。為了保持空氣的密閉,常常需要收集很多方便面包裝袋。女主人們會把這些塑料袋剪成比瓶蓋大一點的尺寸,襯在瓶蓋里,這樣瓶蓋就可以擰的非常緊密。因此無論是罐頭瓶還是方便面袋,對農(nóng)村人而言都是非常實用的工具。
何朵這些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孩子也深知這些流程,經(jīng)常會跟在大人身邊,在一堆堆不太難受的垃圾堆里翻撿些品相看起來還不錯的方便面袋。久而久之,村民們便都養(yǎng)成了隨地撿袋子的習慣。譬如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腳邊有一個還算干凈的方便面袋,便會不緊不慢地彎下腰拾起來,吹一吹抖一抖,再拿回家攢著。到冬天需要用的時候,女主人會把形形色色的方便面袋翻出來,用洗衣粉洗兩遍,再用清水涮一涮,袋子就可以變廢為寶,做菜罐頭的密封紙了。
冬天來臨,過慣了長期吃蘿卜白菜土豆和咸菜的日子,偶爾想過過嘴癮時,女主人會小心地打開一瓶菜罐頭,配上雞蛋、青椒或其他食材,大火翻炒后端上飯桌。雖然時隔半年后的菜已經(jīng)非常稀軟,菜盤子里可能更多是湯,但味道依然新鮮,而且湯汁還可以蘸饅頭吃。那一盤冒著熱氣的稀啦啦的菜汁,便是冬日里農(nóng)村最鮮香的美味。
總而言之,罐頭瓶對每個家庭來說都非常重要。加上在農(nóng)村這種貧瘠的地方,罐頭本身就是比較稀缺的奢侈食品,盛罐頭的瓶子自然也不會多到哪里。于是很多家長并不愿配合學校安排的任務,甚至懷疑校長是假公濟私。
“又整這些破事兒,放著好好的學校不去經(jīng)營,隔三差五支使娃們上交東西,這些東西都給誰了?誰看到了?他校長給我們交待過嗎?”
“他敢交待嗎?還不是假公濟私了!”
“我們自己家里都沒有瓶子可用,還給他?有也不給!”
許嬌蘭和其他家長一樣,罵罵咧咧揣測了一番,越說越離了譜,最終沒有配合。
周一早上,賈艷艷清點著為數(shù)不多的罐頭瓶數(shù)量,極度的不滿沖破了她原本就不高的忍耐力。別說大部分的學生都沒有帶齊,很多人甚至一個都沒帶,何朵就是其中之一。
“全體起立?!辟Z艷艷冷冷地哼了一句。
同學們嘩啦啦站起來,看著老師冷峻的臉,嚇得鴉雀無聲。不一會,一個有節(jié)奏的聲音持續(xù)響起。從第一排第一個人,到最后一排最后一個人,所有沒帶瓶子和沒帶夠瓶子的人,都無一幸免。少一個瓶子挨一下“教育”,何朵一個瓶子都沒帶,自然是要挨五下“教育”。
上午的課程在悠長沉默的“教育”中結(jié)束。
孩子們最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或情緒。只是一個夜晚的時間,昨日的傷疤就仿佛已是好多年前的故事。前一秒明明還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一刻教室里便已有了稀稀拉拉的笑聲。
掌摑,是賈艷艷“負激勵”學生的慣用方式。不論是學習好的、還是差的,也不論男生女生,只要讓她不舒服,或者運氣不好撞上了她的槍口,都會遭到同樣的“待遇”。何朵作為學習委員,同賈艷艷的交流比其他同學更多一些,這就導致班干部的身份不僅沒成為她的保護傘,反而讓她遭受“教育”的頻率比其他同學更多。
學習委員的工作之一,是每天上課鈴響后到辦公室請老師上課,以免老師一忙忘記了時間。只是這件原本并不復雜的事情,卻讓何朵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因為提前去請老師會被“教育”,遲到幾分鐘去請也會被“教育”,去請老師時話說的簡單了或者含糊了,都會被“教育”。就連她把鑰匙掛在脖子上這事,也被用同樣的方式“教育”。
何朵對特殊“教育”的所有認知和體驗,都來自于這個時候。其實十歲大小的孩子,對于對錯本身還沒有非常明確的認知,價值觀更談不上。三年級,是紅嶺大隊的孩子們第一次離開父母身邊,在正式學校上學的階段。因此孩子們對賈艷艷的“教育”方式并沒有明確的判斷力,畢竟在這之前,他們也沒接受過集中的規(guī)?;逃?。
何朵四年級的時候,甲乙兩個班合并到了一起,統(tǒng)一由賈艷艷管理。學生雖然多了一倍,賈艷艷的教育方式卻從未改變。
也有一些家長實在看不下去孩子身上的“印記”,特意來到學校找校長說好話。雖然實質(zhì)上是投訴,但話里行間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委曲求全。
“邱校長,我家娃腦子是笨了些,但是娃人不壞,老實得很。還請你和老師說說好話,不要總是“教育”我家娃。娃還這么小,萬一打壞了,是吧?”
“邱校長,娃里在這個年紀都調(diào)皮,但是咱還是慢慢管教對不,怎么能這么下狠手呀!哪家娃不是爸媽的心頭肉呀……”
校長并沒有詳細參與過老師們的上課方式,聽到家長們的反饋,起初還是非常吃驚的。雖然會叫來賈艷艷語重心長引導一番,賈艷艷事后也的確會消停一段時間。但過不了多久,她的手就又開始“癢癢”了。以致于反饋的事情三三兩兩接連不斷,“教育”的頻率卻時緊時緩從未徹底斷絕。
無論如何,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的“理所應當”。至于那些被“教育”的學生們,最多一個課間休息的功夫,到了下一堂課上,好像也什么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