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入院不同,拉著遺體的救護車不再開啟那急迫尖利的鳴笛聲,而是無聲穿梭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深一下淺一下地顛簸前行。何朵木然看向窗外,探尋不到任何一絲光源。父親的遺體就在眼前,在顛簸的救護車里可憐而無助地躺著,無知無覺,無能為力。
“唉,嗨呀,唉啊啊……”許嬌蘭終于放聲大哭了起來:“你真是好狠啊,一句話也不留給我,你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們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活??!”
“唉!你說你受了一輩子的苦,到頭來,一天的福也享不了!女子都還沒嫁人,孫子外孫也沒長大,你就著急地走了,你咋能這的不負責(zé)任??!”
“我苦命的人啊,這輩子跟著你享福又吃苦,跟你吵了一輩子!你現(xiàn)在說走就走了,也不管我了,你讓我心里苦了悶了,找誰說?。 ?p> “我這走不動、干不了的廢人,本來指望著以后老了,好享人家你的福,你咋就這的自私,自己先走了??!”
“我熄火的人?。】匏揽藁钅阋膊粦?yīng)了!你不應(yīng)了?。∥疫@心里憋屈啊,我憋的難受啊!”
何朵和何文麻木地坐在車里,任憑母親在旁邊哀嚎也無動于衷。何平一直拿手機聯(lián)系著村里人,時不時回頭看看父親,嘆息兩聲。
冰冷的寒夜,何勝軍就這樣無聲地躺著,在妻子聲嘶力竭的呼喊下,顛沛流離地返回遙遠的家。
“哥啊!”
“大哥啊!”
“我熄火的哥??!”
三叔、三嬸、姑姑、二嬸哭嚎著來到救護車前,幾個村民在前方噼噼啪啪點著了迎接逝者回家的鞭炮。其他幾個等在院里的老村民,合力吆喝著把何勝軍的遺體抬回了家中。
年前看到過的滿院雜草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滿地的室內(nèi)雜物也都被重新塞回到柜子里。然而除了這些,屋子里再沒做任何進一步的打掃。滿屋的霉菌依然肆無忌憚地蔓延著,撲面而來的濕冷之氣讓人望而卻步。何朵跟著父親的遺體來到哥哥房間的客廳里,已經(jīng)有人在大床邊上放了一塊簡陋的木板,眾人一起喊著口號,把何勝軍挪到了木板上面。
“床上太濕了,全是潮氣和霉毛,這村里又沒什么人停,光尋這塊門板我都尋了好幾個小時。”何勝軍生前的好友、小他十幾歲的春雷說道。
“把這個紅布拿掉,換成白麻紙。”紅嶺大隊年輕一代的隊長何東輝指揮道。
何文趕緊跑到隔壁房間,從年前收拾東西時淘汰下來的一沓白麻紙中抽出來幾張拿過來遞給何東輝。何東輝點點頭,蓋在了何勝軍臉上。
“這麻紙這么潮,就給爸蓋上了?!焙味涿艘幌?,心疼地說道。
“唉,有啥辦法?!焙挝膰@道。
“嬌蘭,軍子的頭給剃一下?!痹S嬌蘭的老姐妹念平提醒道。
許嬌蘭趕忙翻來屋里那個最古老、原本也打算丟棄的老式推子,在姑嫂們的幫忙下把丈夫稀疏的頭發(fā)清理干凈。
“老虎啥時候到?”何勝華問何平。老虎是紅西鄉(xiāng)的土話,意思就是棺材。
“要早上了?!焙纹交亓司?。
許嬌蘭忙完后,看著丈夫的尸體長嘆一聲,突然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爛舊沙發(fā)上,吆喝著哭了起來。
“咱的人啊,你看看,咱回到家里了,咱回到家里了?。 ?p> “你說你咋就這么狠心啊,說不管我們,就不管了!”
“咱的人啊,你熄火的??!受了一輩子苦,要強了一輩子,一點兒福都沒享上!你讓我心疼的??!我心疼??!”
在紅西鄉(xiāng),哭喪一定要大聲喊出來,一邊喊一邊涕淚橫流,嘴里念念有詞才是真?zhèn)?,對逝者才是大尊重。許嬌蘭大聲哭叫著,二嬸和三嬸連忙過來勸說。屋子里實在太過冰冷,許嬌蘭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只怕丈夫還沒下葬,自己就要先交待掉了。因此在兩人的安慰下,她也沒多推辭,哀嚎了幾聲后便被拉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間。
許嬌蘭知道,丈夫的遺體才剛拉回村里,后面好幾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也好,三個孩子也好,都不宜把太多精力放在傷心上,不能耽誤丈夫葬禮的一些列流程。
由于常年無人居住,房子嚴重反潮,多數(shù)電線都已經(jīng)短路不通。許嬌蘭從柜子里摸出來一個小電熱毯,插在炕上唯一一個還通著電的插座里。妯娌幾人緊緊縮在一起,一邊聊著何勝軍去世的詳細情況,一邊安慰著許嬌蘭。
何朵有兩個堂弟,此時都在忙著給老屋生火。春雷找來一根電線,招呼著兩個后生重新拉線。何東輝則和三叔以及其他兩個村民蹲在院子里的火堆旁烤火。
“出去烤烤火吧,屋里太冷了?!焙挝膶γ妹谜f道。
何朵雖然舍不得放父親一個人在房里,但委實受不住屋內(nèi)刺骨的冰冷,只得一步一回頭地走到院里,和眾人一起圍在火堆旁。
“咱爸的頭,還有點溫溫的?!焙挝男乃岬卣f道。
“本來是涼的,放在這冰冷透骨的房子里,再冷的身體也被襯托的有余溫了?!焙味鋰@道。
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柴火,何朵苦笑一聲,感慨道:“爸生前念叨了無數(shù)次的黃蠟柴,這回終于用上了。”
“嗬!這一下可就著實用完了?!比搴蝿偃A笑道。
“野地里烤火,一面熱!”何東輝說著,打了個哆嗦,換了個姿勢,背朝著火堆。
“朵朵,你記一下單子?!焙蝿偃A吸了口煙,說道:“煤,小半車;蠟,香,幾把;香爐,一個;孝服,嗯,三、五、八、十二、十三,十五套;白紙、黃紙、草紙,各五十張;衛(wèi)生紙,十提;酒,十箱;煙,十條;茶葉,四五袋吧!還有白菜、山藥蛋、肉、粉條、菠菜、藕、豆腐這些吃的菜。哦對,還有饃,記十袋。賬本、筆、洗潔精、手巾、油、鹽、醬油、醋、十三香、味精,這些個都得買。”
何朵從自己的包里拿出筆,又從三叔手里接過來一個拆開的紙煙盒片,洋洋灑灑記滿了一張。
何勝華連抽了兩根煙,末了扔掉煙頭,把紙塞到口袋,瀟灑地喊了句:“你們幾個小子,還有朵朵,跟我一起走!”說罷便帶著何家?guī)讉€后生和何朵一起,開了兩輛車,在夜色中駛向最近的小鎮(zhèn)。
何朵跟著三叔奔走了兩三個小時,直到東方已經(jīng)大白,紅彤彤的太陽爬上山頭時才算勉強購齊。一行人趕回村里時,院里已經(jīng)擺了幾個花圈,遠遠地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點。遠看人頭攢動,已經(jīng)來了不少村民。
幾個村里的媳婦接過何朵他們帶回來的食材,連連說著“總算回來了!”
四五個男人正在院子里和泥堆土灶,許嬌蘭那邊的屋子也總算成功升起了火,青灰色的煙氣繚繞在屋頂,讓這個冰冷破敗的房子微微生出了一絲人氣。
“快,把衣服穿上!”二嬸把懷里抱著的白色孝服遞給了何朵。何朵這才看到所有家人都已經(jīng)穿上了孝服,也不敢怠慢,匆匆進到里屋,把孝服套在了身上。
和何朵前后腳回來的還有父親的棺材。八九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一二一二”地吆喝著抬起棺材,費了好大功夫才抬進屋里。棺材比何朵想象的要結(jié)實和漂亮,想來哥哥也是下了心血。有人不知道從哪里的廢墟中翻出來兩個勉強能用的板凳,其中一個還少一條腿,便用磚塊墊在了下面,棺材就這樣架在兩個板凳上面。眾人抬著何勝軍的遺體,一邊喊著口號,一邊使上吃奶的力氣,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把他順利放進棺內(nèi)。
“慢點啊,小心點,小心小心!”何朵在一旁焦急地囑咐著。
等眾人把何勝軍的遺體安放好,何朵弱弱地說道:“春雷叔,能把我爸的墜子和手串放進去嗎?”
春雷有些詫異地看了何朵一眼,說道:“咋不行滴?放啥都行!”說罷接過來東西,把玉墜臥到了何勝軍手里,又把手串給他套在了手腕上。
“春雷叔,這個白麻紙?zhí)绷耍軗Q成新的嗎?我們剛才在鎮(zhèn)上買的?!焙味浣又鴨柕?。
“咋不能的?拿過來!”春雷說道。同時大喊一聲:“衛(wèi)生紙呢?”
“在這兒!”何平拿過來兩卷。
春雷看了一眼,調(diào)侃地說道:“這那能夠呢,一袋都拿過來!”
在一邊的何文趕緊把整袋衛(wèi)生紙遞給了他。只見他一卷又一卷地掏著,塞到何勝軍身邊的每一個縫隙里,確保遺體牢牢地固定在棺中,不會隨著棺材的晃動而移位。
“輕點著?!焙味渖麓豪椎膭幼魈拄?,沖撞了父親的遺體,不斷地叮囑著。
春雷用詫異的眼神連續(xù)看了何朵好幾眼,倒也并不言語。幾個村民在旁邊全程觀望,幫忙的同時也積極學(xué)習(xí)著新的“知識”,同時還不忘打趣:“聽見了沒,讓你輕點,別惹得軍哥一會兒生氣了嚇你!”
“我怕他?嘿!”春雷故意打趣地沖著何勝軍調(diào)侃道:“軍哥,你看你這待遇好么?這些個人服務(wù)你,享福吧!”
何平在念平嬸家拿了一些小米裝進了香爐,再把香爐放在棺材前面的小方桌上。這還是何勝軍一家人幾十年來吃飯用的小桌子,如今也算是送主人最后一程。
何平按照三叔的指導(dǎo),跪著點燃兩柱清香插入香爐,然后把姑嫂們剪好的一堆麻紙放在桌子上,從中隨手拿了幾張點著,丟進桌子前面的瓦盆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何文何朵相繼跪拜在父親棺材面前,點燃麻紙。
“小輩們都來拜一拜!”何勝華招呼著。何家的幾個堂弟和剛回村里的堂妹們也都陸續(xù)燒紙跪拜,然后是二嬸、三嬸和姑姑何勝果。
靈前的一應(yīng)事務(wù)到此正式準備妥當(dāng)。
又有人拎著一個大鐵爐子來,放在了停放何勝軍棺材的客廳。大堂弟何旺、三堂弟何成緊跟著抱了兩大截?zé)焽柽M來。何成擅長工匠活,三兩下便把客廳大門上方的玻璃割了一個圓孔。兩個男孩把煙囪架好,給爐子里塞上柴火點了起來。
煙霧很快充滿整個屋子,濃烈的煙灰嗆的眾人不得不跑到院外,只留下一副孤零零的棺材淹沒在其中。好在最終一切順利,客廳里終于有了生火取暖的地方。
說話間又有幾人拎著一個行李箱大小的機器來到客廳,春雷招呼眾人把棺蓋打開挪到一邊,把機器放進了棺材中??赡軝C器有些大,他三下五除二又把早晨塞進去的衛(wèi)生紙丟出來幾卷。收拾妥當(dāng)后,眾人再度把棺蓋合上,機器另一端的線頭則插入了早上新拉進屋里的插線板上。
“這是冷凍的機子嗎?”何朵問哥哥。
“嗯?!焙纹捷p輕應(yīng)了下,轉(zhuǎn)身投入到新一輪的忙碌中。
人們雖然嬉笑著,手里的活卻毫不含糊。似乎在大家的觀念里,喪事就要高興著辦。尤其是在逝者身邊,竄忙的人就更應(yīng)該嘻嘻哈哈,一方面給自己壯膽和避晦氣,另一方面調(diào)節(jié)氣氛,讓現(xiàn)場不至于太凄慘。總之雖然幫事的村民們一個個嬉皮笑臉,調(diào)侃打趣,何朵心里卻暖暖的。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你剛才一個勁兒這樣那樣,春雷叔看了你好幾眼,還有其他男的。估計他們都在想,這女的真是跟別人不一樣,歌歌子多。”何文偷偷說道,語氣里輕松了很多。
“我知道,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焙味淇嘈σ宦?。
“在村里人看來,你的這些行為就不是正常婦道人家該有的樣子?!焙挝恼f道。說歸說,語氣里并無任何埋怨之意。
“吃飯了!來,吃飯嘍!”何朵隨著喊聲走到門外,發(fā)現(xiàn)院子里已經(jīng)搭起了幾張吃席專用的大圓桌,人們已經(jīng)拿著碗站在土灶旁邊,煮面的人接過碗,挑進去一大筷子面條,再由旁邊一個人從鹵湯鍋里咬出一勺湯澆在面上。盛好面條的人把碗端到周圍的桌子上,隨便挑個有空的位置坐下來,就開始吸溜呼嚕風(fēng)卷殘云地吃了起來。
院子里的草雖說在一夜之間都被清理干凈,可年前的一場大雪,導(dǎo)致泥土的地面既軟滑又粘鞋底。加上越來越多鄉(xiāng)鄰和親戚們的到來,各種煙頭、紙屑、空瓶子、一次性紙杯和人們吃飯時隨手挑扔到地上的垃圾,以及男人們隨地吐的痰,各種垃圾混夾在泥土里,被人一腳一腳地踢開或者踩平,很是腌臜。
骯臟凌亂的環(huán)境讓何朵有些抵觸,她不想吃飯,她知道在這臨時場地里搭出來的鍋灶和碗筷有多臟。
“快來吃飯吧!”何文端了兩碗面條放在桌子上。
何朵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坐過去一起吃了起來。還別說,雖然臟亂差,但這席上的面條依然是小時候熟悉的味道,熱乎乎的,吃下去還挺舒服。
“我以前聽一個修行的居士說過,親人去世后,家屬最好七七四十九天吃素,這樣可以為逝去的親人積累善業(yè)。”何朵說著,挑出來湯里的幾塊肉星,丟給在地上拼命搖尾巴的小狗。
村里的狗和人一樣,只要方圓三四公里內(nèi)有人家辦事開席,狗兒們都會聞著味兒從四面趕來,搖著尾巴自覺地加入宴席“巡邏”的行列。只等著哪個心腸好的人扔下來一根面條或者半點肉星,便一擁而上舔食干凈。
“行。”何文應(yīng)道,同時也小心把碗里的葷腥挑了出來,扔給了守在腳邊的另一只小狗。
從早飯開始,越來越多的親戚和村民們陸續(xù)來到院里。稍微沾些親故的會在靈前哭喊上兩鼻子,同村的婦人們默契地投入到各項洗涮和擇菜做飯的行當(dāng)中,男人們則在春雷和隊長何東輝的帶領(lǐng)下忙活著重活。三叔忙里忙外招呼著來往的人們,何平則給他打些下手。
沒有正式的分工,也沒有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人們卻可以很快找到自己的那份活計,有條不紊配合默契地忙碌著,而且都是無償幫忙。要說有什么代價,也就是幫忙期間可以一日三餐免費吃喝。
何朵仔細看了看這些全身心投入到忙碌中的人,發(fā)現(xiàn)全都是多年前熟悉的面孔。小時候村里嫁進來的年輕媳婦們,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主導(dǎo)父親白事內(nèi)務(wù)的主力;那些和哥哥以及自己一般大小的男生,也早已成為滿臉塵灰的大漢,扛起了喪禮上的苦活重活。
這些人原本都不在村里住,只因為父親的離世,幾乎是一夜之間全部回歸。原本因為外出打工和拆遷而四散離去的村民,此時從各處匯聚而來,只為一起攜手幫何家做完喪禮,送老朋友何勝軍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