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金錢橘 花皮筋 土豆
草長鶯飛,又是一年春好處。
臥室的窗戶正對田野,明黃色的油菜花和澄澈的藍(lán)天相互映襯,畫面中心純白一點,正是驚起的白鷺從院子后湖中飛向不知名的天際。
房門大開,從外投射入內(nèi)的白光照的家中曝光的家具新亮,細(xì)看卻有不經(jīng)常打掃之故落下的微塵,我來到前院,搬起昨夜觀星失望而歸而遺落的條凳,轉(zhuǎn)身回房之際卻在一片金色的油菜花田中窺見了那個瘦削高挑的身影。
他一套藍(lán)色工裝,整齊利落,別人穿是工廠仔農(nóng)民范,他卻穿的好像我曾在書中見過的隱逸山林自給自足的雅士。
我換上一身緞面白裙,裙擺的部分只及小腿,用絲絲銀線勾勒永生花做點綴。
我摸了摸打薄的頭發(fā),修理好的頭發(fā)使我的頭臉倒不像前天那么令旁人奇怪,便拿出了一根金銀花色皮筋,細(xì)心地扎了一個高馬尾。
臨出門去,我順走了奶奶房里的一袋金錢橘,奶奶見勢破口大罵,我說昨天江嬸幫我剪頭發(fā),還沒謝謝人家,奶奶絮絮叨叨的嘴才漸漸止息,發(fā)出我聽不清的嘟囔。
他在那,曠野里極其簡單的一抹藍(lán),在金色的視野里高貴的像個國王。
我拎著袋子小跑過去。
石板一條一條將所有田埂小路串聯(lián),兩條石板截斷之處,常有水流嘩嘩作響,由這一塊蔥綠的山頭,叫囂地奔騰向到遠(yuǎn)方不知名的泉溪。
終于跨到了這級石板,我看到了在油菜花田里他的全身。
塑料套鞋是為農(nóng)人家家暢銷的流行單品,此刻正踏在少見雨而干涸堅硬的泥土地里,跟隨著主人的腳步,受著萬千油菜葉桿撫摸似的碰拂。
他看見我來,臉上拂過一絲驚喜的表情。
之所以判定為驚喜,我覺得是他定神認(rèn)出我,笑的那一下,好看的眉眼有了一絲弧度,唇角邊連他自己都可能沒察覺的露出虎牙的白色殘影來。
可是見我越來越近,幾乎是在他面前,他又發(fā)了難。
“茵茵,你別過來了?!?p> 你別過來了。
我像是被這句話喚醒了除聽覺外的感官,鼻尖捕捉到一絲古怪的味道。
腦子里卻不受控制的想起電視里那聞?wù)呱兊穆莳{粉。
他在澆肥。
是農(nóng)時,油菜花期,農(nóng)人防蟲害意識強(qiáng)烈,下田干活必做的事。
我連連退步,急得抓旁邊野樹的枝杈,攀爬著援上離田埂不遠(yuǎn)的公路。
興許是我著急退場的模樣太過滑稽,他沒忍住笑,清朗的聲音響起,像對著我說又不像對著我說,“快點快點,澆完了,趕快回家。”
他到家時已是日上三竿,江嬸的飯都燒了兩個了。
他沒與我說話,便快步走到灶房,和他的母親打個招呼,就鉆進(jìn)他房里,興許從房間里拿了衣物,去澡堂淋浴了。
對了,他的母親,我叫她江嬸。
江嬸是個地道樸實的農(nóng)村女人,個不高,臉上很白凈,笑起來很和氣,她接過我的金錢橘,嘴上說著順手幫個忙還送什么橘子來,又一面殷勤地扶我坐下,讓普云叔陪我說說話。
普云叔正在擇菜,我不忍普云叔正在擇菜,我不忍寂寞,便和他一起。
普云叔背佝僂著,坐在靠墻的小板凳上,他黑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好幾秒鐘沒有移開過。
過了一會兒,他沖著我,指著我剛剪的頭發(fā)道:“頭發(fā)?!?p> 我嗯了一聲,說江嬸昨天上門給我剪的,他未置一詞,放下菜和籃子,右手伸出一個大拇指給我。
“好看。”
我嗯了一聲,他又去灶房站著,在江嬸面前指著我的頭發(fā),卻支吾不出一詞。
江嬸已然對他想說的了然于心。
“我剪的,好看。”
沖江嬸比完大拇指,普云叔又回到那張小板凳前,坐下來,我遞給他未擇完的空心菜,以防他一時想不起來要做什么,而手足無措。
普云叔接過我手里的空心菜,快樂地?fù)衿饋怼?p> 江嬸卻以為我無聊要走,忙喊我茵子,別走。
“菜馬上就好,中午就在這吃,漠漠這孩子去哪了,你去他房間找找他看他在不在,???”
我應(yīng)了一聲,卻在堂屋的條凳上坐下。
江嬸是農(nóng)村人,教育上也止步于鄉(xiāng)里的希望小學(xué),我本就不覺得林漠在他父母身邊能保有多少隱私的空間。
不過鉆進(jìn)他人房間找人這種事,從我和林漠都上初中,領(lǐng)悟到隱私和男女有別這種事情開始,就都不會再做了。
我和他生于斯,長于斯,從村小學(xué)到縣初中,再到現(xiàn)在的市高中,也算是一起成長過,經(jīng)歷過,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是理想狀態(tài),真實狀態(tài)可能是,一直認(rèn)識,僅此而已。
正當(dāng)我胡思亂想之際,林漠已經(jīng)從堂屋后面出來,肩上橫披一條白色毛巾,出現(xiàn)在我身后。
“你干嘛呢?”
我一驚,見是他,已經(jīng)洗凈泥垢的身體尚有沐浴露的香氣,白色T恤和運動短褲襯得人身形修長,一股瘦勁但確實健康。
我看得有點呆,回過神來他的眼神有點微妙,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我知道我這副傻樣一定很招笑,抽了抽嘴角打算真實他一句。
“你……是不會冷嗎?”
這是早春,不是初夏,要是讓你媽看見你這不穿秋衣秋褲盡整反季穿搭的怪模樣,那今天我可有耳福了。
少年人不在意地聳聳肩膀,笑著說:“不冷?!?p> 旋即又立刻鉆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不用想,就是在套秋衣秋褲,畢竟誰想多聽來自母親的親切問候。
他換好了一套看似是開學(xué)的穿搭,沖鋒衣外套和淺藍(lán)色牛仔褲,他額間的碎發(fā)還沒有濾盡水珠,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
我拿起他方才落下的白色毛巾,遞給他。
他接過毛巾,擦干身上多余的水,眼神卻有意無意地瞟到我背后,看清我腦后扎住頭發(fā)的發(fā)飾后,他樂了。
“你換皮筋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用店里那種黑粗黑粗有拳頭大的皮筋嗎?”
仿佛知道我會不高興,在我別過頭正要走時,他又急著補充了一句:“好看的呀?!?p> 沖著這句好看,我又臉上面無表情心里卻有些許美滋滋地坐下了。
他見我坐下,也坐到我身邊來。
“我店新去的批發(fā)市場有好多款式的皮筋,改天我都批一點放店里,你到時候過來看看?!?p> “……嗯?!?p> “嗯……對了,你上次要我郵的那本書到了,等會吃完飯我拿給你?!?p> 我心下一動,這是我的生物競賽輔導(dǎo)書。
兩個月前在網(wǎng)吧用著林漠的淘寶賬號買的,今天終于到了。
我點點頭,沖林漠笑了一下,沒等他反應(yīng),臉又急匆匆地轉(zhuǎn)回去。
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想了想又問我:“話說你都不知道填自己家嗎,為什么這么麻煩?!?p> “……只是找你幫個忙,為什么你那么怕麻煩?!?p> “我不怕啊,只是我覺得直接郵你家不是更好嗎?”
“……我怕爸媽不準(zhǔn)。”
“啊,這有什么好怕的,你參加生物競賽,這是好事,還能加分?!?p> 我看了林漠一眼,他懵懂的眼神似乎在說是你傻還是我傻。
“……參加競賽培訓(xùn)要錢?!?p> “哦……”
一提到錢,林漠心知吐明了幾分,這我是知道的,因為我們本質(zhì)一樣,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錢就是最大的問題。
“但你爸媽都不在家,他們怎么知道你偷偷買這個?”
“……我奶奶知道,就憑她這性子,她知道等于十里八鄉(xiāng)祖宗十八輩都知道?!?p>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漠好似被我的回答整笑了,可是我卻沒有笑。
我自幼由奶奶帶大,算是名副其實的“留守兒童”,不過父母常年打工在外,幾年打工經(jīng)歷讓他們明白再窮不能窮教育的道理,于是在我讀高中時便從縣二中搬到了市附中,爸爸為此把農(nóng)村戶口改成了城市戶口,知道后奶奶舉著戶口簿差點沒把爸爸打死。
我終于還是從校風(fēng)野蠻的縣二中挪到校風(fēng)普遍野蠻的市附中讀書,轉(zhuǎn)校第一天我就看見了林漠,他站在校門口逆著光等我,說是入校一學(xué)期的老學(xué)長慶賀新生來校。
我當(dāng)時企圖指正他我不是新生,他也不算學(xué)長,但他不置一詞,站在校門口耍著小聰明。
“是嗎,那這位同學(xué),你能帶我去食堂吃中飯嗎。”
我站在原地思忖,隨手亂指了一個方向,沒做聲就走。
背后的少年大笑:“那是教學(xué)樓!和食堂反方向,回來!”
林漠從縣初中升到市高中全憑他自己,當(dāng)時他以全班第二年級第三的成績考入市附中還不算太差的重點班,成績依他所說的還可以,不排除在班級中下游的可能。
我不說一句話,林漠也坐在身邊不置一詞,久了我們都有了一個共同的反應(yīng)。
餓了。
“我去看看。”林漠起身欲走,我堪堪起身,卻見江嬸和普云叔一個端著一個大碗走進(jìn)屋內(nèi),林漠去拿碗筷和飯勺,我擺弄條凳和菜碗,讓它們都看得齊整些。
蘑菇燉雞蛋湯,臘肉蒜苗,空心菜配茄子……農(nóng)家人的善意總是這么大盆得硬核。
一頓菜畢,我謝絕了江嬸還欲再留的招呼,起身準(zhǔn)備打道回府。
江嬸見留我不住,也不再說,沖林漠張張口,還未做聲,林漠便已站起身沖我道:“茵茵,我送你?!?p> 我點點頭,正欲出門,普云叔把頭一點,誒誒沖我喊了兩聲,我頓下步,只見普云叔沖進(jìn)里屋,不多時拿了一袋東西出來。
我一看,是三兩個金黃的土豆,個個都有拳頭大小。
江嬸也見了,笑說:“丫頭拿著,你普云叔知道你愛吃,特意給你留著。”
普云叔一頓比劃:“回家,拿著,吃。”
我點點頭,沖普云叔豎起一個大拇指。
“誒,知道了,叔?!?p> 行至半路,石板磚上我行在前,林漠拎著我的土豆袋子在后,兩人一陣無言,翻過這一片金黃色花田。
林漠突然嘖一聲,我不解回頭看他。
“剛剛說要給你的東西,忘拿了?!?p> 我從他手中拿過袋子,沖他說:“一起回去吧?!?p> 他沒有這么想,只說:“等我一下,馬上?!?p> 說完便小跑上了回路。
少年的衣襟被自己奔跑帶出的風(fēng)扇動,腳踏出的每一步石磚上都曾落雨微塵,生命在此間綻放,隕落,重生。
我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個,只盯著腳下的草。
不多時,來人調(diào)笑般的來了一句:“怎么不看花,看草?!?p> “看花花謝一時,期期有人看,看草草長一世,難有一人駐足?!?p> 他笑我:“怎么這話聽著矯情?!?p> 我不做聲,久了也覺得,確實矯情。
“確實,隨口一說?!?p> 夜晚,我近乎誠摯地翻開那本燙金封面的大書,生物競賽的現(xiàn)階段內(nèi)容涵括高中三年的必修課知識,我目前只學(xué)到基因組部分。
充滿探究性色彩的雙螺旋結(jié)構(gòu)DNA分子攤印在我的書面上,我抬手一舉高,有一張信箋抖落了出來。
是很普通的信箋紙,比較像小商鋪開賬本用的紙,黑色水筆的印記壓的很深,筆主人寫之前用厚書在紙底下墊過。
上面寫的是幾個生物式子和答案,這是這本書上的競賽題解。
字體雋秀方正,很難讓我同十幾年前還在上一年級只會寫親爹媽都認(rèn)不出來的狗爬字的林漠聯(lián)系起來。
他或許早就看過這本書了。
我翻找這本書的參考答案,發(fā)現(xiàn)他在信箋上列舉的式子和最終得出的結(jié)果都是正確的。
那一瞬間,我竟有一絲甜蜜。
仿佛我在乎的東西也同人分享過,為人所理解。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希望,或許在冥冥之中,我找到了一種契合。
我多么希望,他也喜歡我所喜歡的。
我們志同道合,我們無堅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