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家長子暴斃的事情,司錦號上下諱莫如深,旁人只知道那年春天,司家長子悄悄去了一趟松潘雪區(qū)染了疾,回來沒幾天就死了。
外人聽說是瘟疫都避之不及,入殮喪事,司家也是悄悄辦的。
如今想來,司家這個兒子自出生起就不尋常,落地居然不哭不鬧睜著眼看眼前人,嚇得接生婆連稱“罪過”??蓱z他的生母在他不滿周歲時過世了。有老輩子見這個娃娃生得清靈俊秀,出奇乖覺,時常一個人安靜地待著,說他童子命,六親緣淺。
司閔善自然不信這些鬼話,對兒子用心呵護(hù),可喜這孩子聰明早慧,讀書看賬過目不忘,經(jīng)商眼光奇準(zhǔn),不到17歲就做了司錦號少當(dāng)家,幫襯著自己把司錦號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年初春的一天,拂曉時分,司閔善突然醒來,心中似有感應(yīng),起身打開門,只見兒子站在房門外!他大吃一驚,忙問緣由。
“兒子想起當(dāng)年藏的一樣?xùn)|西,這就要遠(yuǎn)行一趟取出來,特來辭行......”
他給司閔善磕了幾個頭,起身消失在門外的濃霧里。
達(dá)拉河,藏語稱達(dá)拉曲,長江嘉陵江支流系,主源發(fā)源于SC省松潘縣北的岷山山脈喀降阿嗄附近??v橫交錯的達(dá)拉河谷,南北穿透岷山,成為岷山山脈中的一條通川古道,有一谷溝通甘川之說。
年輕的杰吉貢布是這達(dá)拉河谷上的放馬人,此刻被上師帶到求吉寺索朗堪布喇嘛面前。貢布只見喇嘛威光燦然,頂上獅子日月蓮花顯現(xiàn),四周為有法緣的傳承上師所環(huán)繞,空行如云密布,他虔誠匍匐在地,耳聽喇嘛道:
“凡伏藏者有天有神有人。人埋藏的為“人藏”鬼神所守的為“神藏”,諸天守護(hù)的是“天藏”。如今,有緣人來取“神藏”你隨我助他取出,此物為福為禍,皆是天意定數(shù)……”
他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年輕漢人自幔布后出現(xiàn),虛佇神素,清風(fēng)逸骨。
次日,貢布隨上師與漢人一起去往喀降阿嗄山,三人一路默默行走。貢布跟在漢人身后,心中驚嘆,只見他直視前方,闊步而行,似乎無數(shù)次來過這圣山,竟無一步猶豫徘徊。行經(jīng)谷底,草木分徑,野獸回避;行至山腰,霧散云開,金光照頂。他們來至一個巖洞洞口,上師口念大黑天心咒:
“Mahākāla”
巖石表面清晰地凸現(xiàn)出伏藏門的輪廓。
漢人朝門扔了一塊石子,大地立即發(fā)出劇烈的轟鳴聲,好像整個山都要沉陷下去。巖石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口子,一種特別的香氣彌漫空中,漢人把手插入巖石,取出一個伏藏密匣交給貢布,貢布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
伏藏門里有幾只精美的琉璃瓶,里面充滿了甘露,漢人取了一瓶仰面服下,面上先后現(xiàn)出喜悅、平靜、祥和菩薩態(tài)。
上師在一旁觀望,知道此人為鬼神控魂所苦,如今使命完成,即將得到解脫了,回頭看出貢布的貪念,告誡他這甘露嘗即解脫,修行未滿萬不可服用,命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貪念,貢布忙閉目收心,口中不停唱念贊頌文和吉祥文。
漢人自懷中取出一枚天珠,作為供養(yǎng)伏藏的替代物放入巖洞,給伏藏護(hù)法的上師供上朵瑪。
待到貢布抬頭時,伏藏門已經(jīng)消失,只見漢人大汗淋漓,臉色慘白,似乎歷劫一般虛弱。貢布一躬身把他背起,下山途中雖有山崩滾石,卻傷不到三人。
三人行至谷底,來接應(yīng)的馬車靜靜地停在求吉河邊,自山頂滑下的泥土中,停著一具形制奇特的陰沉木棺材,高六尺多,頭尖尾闊,顏色呈深綠色。
虛弱的漢人對上師說:“‘神藏’現(xiàn)世尚需時日,來年春天,請喇嘛遣‘天命人’前往錦官城,將此密匣交與司錦號?!?p> 漢人說著將密匣打開,只見里面有一卷羊皮卷和一塊紅砂石浮雕石像
漢人指著石雕說石像所出之處有“天命人”所尋的伏藏。
上師合掌允諾
貢布將陰沉木棺推下水,隨著奔流不息求吉河的遠(yuǎn)去,消失在若爾蓋草原的盡頭……
上師指著隨波而去的陰沉木棺說,這“神藏”要去的地方有杰吉貢布的“天命”。
司家長子離家一月有余,司家上下心急如焚,派出人去四處打聽,杳無音訊,忽一個夜晚,一輛馬車帶回了病入膏肓的人,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大物件。
深夜,父子二人來到司錦號染絲坊,司閔善手持火把,打開塵封的地庫大門,與兒子順石階而下。
地庫水池與府南河相通,原為司錦號浣絲、染絲、洗錦所用,已廢棄多年。
二人合力搖起水道口的柵欄,黑暗中,一具形制詭異,高六尺多,頭尖尾闊,顏色呈深綠色的陰沉木棺材順著水道靜靜地漂了進(jìn)來!
原來,那陰沉木棺自求吉河順流而下,匯入岷江,只在都江堰寶瓶口起水,之后入府南河,晝停夜行,終于來到了司錦號,司家長子天命已竭,沉疴不起。
一副棺木在清晨下葬,司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引得眾人嘆息,卻不知司閔善早與兒子有約定:
“次年春天有異鄉(xiāng)人人持密匣前來,待有緣人依照其中指引織出奇錦,制成圣袍,‘司錦號’將再次名噪錦官城……此一別三年后,吾將身被圣袍歸來!”
入夜,司閔善獨自背負(fù)兒子的尸體下到地庫,只見陰沉木棺已經(jīng)開啟,他將兒子放入棺中……
此后,司閔善時常來看這棺木里的人,一呆就是大半夜,果然如兒子生前所言,這陰沉木棺至陰至純,可保尸身不腐,里面的人面容安詳,如沉睡一般。
他心中篤定,只待來年!
次年春天,一心想成為一名伏藏師的杰吉貢布遵從上師的意旨,沿若求道,出達(dá)拉河谷,過松潘草原,來到了這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錦官城。
司閔善聽說外面有個藏民要見當(dāng)家的,讓人把貢布帶來,一見他遞來的密匣立刻就明白:
來人正是兒子臨終前交待的“天命人”!
司錦號上下都在傳當(dāng)家的收了個藏民做學(xué)徒。
其實,杰吉貢布是白馬人,雖然在漢人眼里統(tǒng)稱“藏民”,但白馬人與藏族并不同源,其祖先是氐、羌,來自羌塘高原,信仰的是原始苯教,崇拜大自然和祖先。
白馬人認(rèn)為世界是圓的,萬物以循環(huán)往復(fù)的形式存在,薩滿負(fù)責(zé)溝通天地,傳達(dá)“神”的旨意。
白馬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山深林茂,風(fēng)吹草低,寬闊的達(dá)拉河谷游弋著群群牛羊,年復(fù)一年蕎麥花開,青稞飄香。
如今,杰吉貢布遠(yuǎn)離家鄉(xiāng),千里迢迢來到這漢人聚居的地方,眼前雖然熙熙攘攘,花團(tuán)錦簇,但他不屬于這里。
上師說,他必須完成天命,證悟心性才有資格成為一名伏藏師。
司錦號毗鄰府南河。拂曉,貢布站在河邊,望向陰沉木棺將來要去的方向,它將順著水流一路向西南,避開人間萬險,陰符開道,神鬼指引,奔赴宿命。
族人曾經(jīng)告誡過他:群山外面的世人聰明而狡詐,傲慢又怯懦,對滿天神佛早已不再心懷敬畏,凌駕于天地萬物之上,私欲膨脹,屠戮遍地,暗黑盛行……造物主遲早會收回恩賜,降下滅世之災(zāi)!
這時,由遠(yuǎn)及近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只見晨光中跑來一個挑著水桶的小個子,那是他赤著的雙腳在青石板上奔跑發(fā)出的聲響。
府南河兩岸機(jī)坊眾多,臨河的作坊都在河邊修砌石階,直接在河水里浣絲洗錦。每天都有兩岸蜀錦織錦機(jī)坊的工人把剛織成的錦拿到河里濯洗,使錦緞顏色更明艷,紋理更清晰,洗染絲錦令河水表面常年泛著白色的泡沫,早已不可供人飲,青蓮街上各家吃的都是井水,街尾那一眼井里的水格外清澈甘甜,附近兩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愛去那眼井打水,每天天不亮就有人來排隊。
司錦號及各鋪子負(fù)責(zé)挑水的都是新來的學(xué)徒,一日少說也要擔(dān)兩趟,此刻江五寶就是來“趕早”挑第一趟水的!
他挑著擔(dān)從貢布身邊跑過,兩個大水桶在他瘦小的身體兩側(cè)直晃蕩。
貢布目送他的兩只光腳板在黎明的微光里幻化成交替起落的兩個白點。
江五寶的這副光腳板,司家大小姐也注意到了。
大中午日頭下,五寶擔(dān)滿兩桶水,顫顫巍巍地迎面走來,路上人多,為了避讓行人,又大又沉的水桶撞在了他的腳桿上,一下子就撞了個口子,血順著他的腳淌到地上,他咬牙走了幾步,在石板路上留下一行“血腳印”,吃痛不住,把水桶落下地彎腰查看。
這一幕被恰巧路過的司青竹看到了,上前問道:
“你是哪家的新學(xué)徒?瞧這一路的血腳印,是不是腳傷了?你啷個不穿鞋子呢?”
五寶一雙泥腳摳地,靦腆地答:
“大小姐好!我是秦師父家的,一滴滴小傷,不打緊!穿起個鞋子在這個青石板路上不好跑,容易打滑的嘛!”
司青竹看著他腳上的傷說:
“回去讓秦師娘給看看吧!”
五寶忙擺手連聲說:
“不打緊,不打緊!沒得事!大小姐慢走哈!”
邊說邊挑起水桶忙忙地走了。
晚上,師娘叫五寶來房里,看了他腳上的傷,給他拿了一雙新鞋。
五寶回房洗干凈腳把鞋子套上,喜得左看右看。
五寶如今才明白當(dāng)學(xué)徒并不是馬上就能學(xué)手藝,在機(jī)坊這個行當(dāng),規(guī)矩多得很。學(xué)徒其實就是“三年長工”。前三年,徒弟只能干些打雜的活路。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挑水、煮飯,幫師娘帶娃,打掃衛(wèi)生,做家務(wù),到了晚上,才能幫著師父做些打紆兒、備料的準(zhǔn)備工作。要等熬過了前三年,學(xué)徒工才能開始真正接觸到挽科、織科的手藝,到時候,要么學(xué)挽花,要么學(xué)丟梭。他心里早就想好了,除了丟梭,還要學(xué)挽花!雖然以后出去幫人,丟梭的給一元,挽花的就少三文!丟梭的責(zé)任大工錢高,但如果不會挽花,大工還要受小工轄制,他就覺得氣不忿。反正不管別人來這兒是干什么,他江五寶就是來學(xué)手藝,遲早要當(dāng)“大師傅”的!
機(jī)坊請的大師傅都是“大爺”,大師傅的工錢,是學(xué)徒的一倍咧!
當(dāng)學(xué)徒的被叫做“兔兒”,除了師父要管要罵,機(jī)坊請的“大爺”們還隨便使喚人。每回到了吃飯的時候,徒弟要搬好桌椅,給各位師傅把飯舀好再請他們上桌,要恭恭敬敬地請,不能輕慢。
“大爺”們?nèi)绻吹斤埐瞬粷M意就會抱怨:
“秦嫂子你這都是些啥子菜?清湯寡水的咋個吃?去!給我們哥幾個端碗肥腸來!”
“大爺”說著丟了幾個錢給五寶
等五寶氣喘吁吁地端著菜回來,才端起碗,“大爺”們就在旁邊催:
“人家都下桌子開工嘍,你還在吃,你師父啷個找你那么個好吃懶做的家伙!”
五寶心急想要幾口把飯扒拉完,沖到水缸邊,舀一瓢冷水泡飯,嘩嘩嘩幾口倒下肚,“大爺”們在旁邊看著他吞飯的樣子大笑
“你們看這個‘兔兒’吃水飯!”
“你給曉得鬼才吃水飯!”
“哈哈……”
師娘在旁邊看不過眼,讓他日后進(jìn)廚房來陪自己吃,五寶不干!說自己是男人,就要和大家伙一起在外面吃!
漸漸地,大家都喜歡上了這個手腳勤快脾氣好的娃,他每天最愛在飯桌上聽大家款白聊天,機(jī)坊老師傅個個都是“擺龍門陣”的老輩子,他聽得入神,張著的嘴合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