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zhuǎn)眼半年多過去了，江五寶個子躥起一頭，雖然長了個子，卻還是一張娃娃臉，白生生的，人人都叫他“江小白”。
這個綽號，是司家二小姐先喊起來的，還喜歡邊喊邊掐他的臉除了叫江五寶“小白兔”“江小白”，司紅蓮也跟其他學(xué)徒取綽號，比如貢布是“惡老鷹”，吳隆仁是“烏龍人”......
這些學(xué)徒都樂意二小姐給自己取綽號，甚至以此為榮，如果自己沒有綽號，還挖空心思地在二小姐面前賣乖出丑，希望被二小姐注意到自己。不然就干脆自己取，故意讓人在二小姐面前叫，一旦二小姐也跟著別人這么叫，就假意抱怨似地跟別人說：“你們瞧，二小姐給我起的這個綽號拐不拐嘛？！”
貢布可不是這等無聊湊趣的人，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叫他的綽號。
雖然他的確像個“惡老鷹”！
這個伙子跟別的學(xué)徒可不一樣，明明聽得懂漢話，但他就裝作聽不懂。你問他啥他都不回答，有時候連大師傅出面都沒用，把他逼得急了，他就直勾勾地望著面前的人，那雙“鷹眼”讓提問的人自己都敗下陣來說：“算了算了！”
他的來歷，就連消息最靈通的樊老板都摸不到！
來了大半年了，沒有見他在機坊里做過一天活計，學(xué)過什么手藝，卻見他時常尾著當(dāng)家進出！
莫非司家當(dāng)家的真相中這個藏民當(dāng)贅婿？原來說的熟悉織錦行當(dāng)，當(dāng)學(xué)徒考察人品什么的，莫非是哄人的白話？！
有新學(xué)徒干了不到兩個月就走了，一是捱不住苦，二是以為貢布得了當(dāng)家的默許，心灰意冷了，剩下的幾個也滿腹牢騷，心懷嫉恨。
“這個二小姐真是煩人！”
五寶心里頭抱怨，這些天她又閑得慌來消遣自己了。
“去街上給我買糖去！”
“去井里頭幫我把手帕子撈起來?！?p> “去樹上給我把雀窩掏下來！”
......
五寶只磨蹭著不去，二小姐見喊他不動，恨得過來掐他的臉罵道：
“你這個‘兔兒’懶得很！本小姐使不動你說！我告你師父去！”
五寶任她把自己的臉掐得通紅，垂著眼拉長聲音說：
“你去告噻！王師傅安排我打的紆兒還沒做完的嘛！”
司紅蓮劈手奪過他正在做的活計丟在地上，五寶急的趕緊去撿，一看紆兒落地沾了泥巴，想起王師傅最是刁鉆難纏的一個人，又氣又急，眼睛就紅了。
“你喊哪個去幫你做事不行，他們個個都巴不得給你跑腿干活的嘛，非得來磨折我?！活計弄臟了，這下我咋個交差嘛......”說著，嗚咽起來。
紅蓮看他要哭，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是好，罵了句：“活該！”扭頭走了。
回到房間她還在生氣，青竹停下手里正在描的圖看著她，問：
“是怎么了？氣得這樣?！?p> “秦師傅家那個‘江小白’，我看他就是個軟尿泡！動不動就哭！”
紅蓮把前因后果跟姐姐一通說，猶自恨地咬牙。
青竹勸她消消氣，要體諒人家窮學(xué)徒的不易。
“我就是要磨折他！這些‘兔兒’里頭就是他癩蛤蟆墊床腳-----軟鼓軟鼓的！窮筋硬！”
中午時分，秦師父吃過飯正在打晌，隱約聽見院子里司家大小姐的聲音，忙從搖椅上起身出去迎，只見司青竹站在院子里正跟師娘說話。
秦師父忙招呼青竹進屋說話，又回頭吩咐五寶端茶。青竹笑著說：
“秦師父不用忙，今日來是找?guī)熌飵臀铱纯瘁樉€。”
說著與師娘看手里的活計，環(huán)顧四周，順勢在紆車旁坐下。
秦師父回屋親自端來茶水，卻見司青竹起身一個不注意碰翻了筐里的紆兒。
“哎呀！沾了土了，這可怎么好?！鼻嘀駬炱鸬厣系募u兒說，旁邊的五寶一看，打翻的正是上午自己打的紆兒，還不敢跟師傅交待呢！
秦師父忙上前說：
“啥子?xùn)|西哦！不妨事不妨事！大小姐別臟了手！”
五寶心里想，怎么就那么巧，二小姐打落了我的活計，大小姐又碰翻了紆兒？
眾人都贊司青竹待人和氣，行動穩(wěn)重，說話條理分明，關(guān)鍵人家還是織錦行家，挑花結(jié)本手藝是出了名的！
自打上次大小姐關(guān)心自己受傷，江五寶對司青竹于敬重之外，還有一種莫名的感激和親近。
學(xué)徒們暗地里編排了一段葷詞：大姐為人雖然好，不如二姐生得俏，又愛笑，又愛嬌，穿紅著錦芙蓉貌，纖纖小手楊柳腰，親上一口魂都掉......
要五寶說，大小姐比二小姐強十倍！
旁人不曉得，司家二小姐這些天賭氣找惱，真正為的，卻是那個貢布。
自打這個貢布來到司家，也不知道給司閔善灌了什么迷魂湯，居然準他在司家隨意出入，平日他只對司閔善點頭行禮，見了主人家的其他人不問安也不請好。
兩人還時常神神秘秘地出門去，有時候一去就是好幾天，也不讓別人跟著，去哪里，干什么就連兩個寶貝女兒也不告訴！
紅蓮平日里被上上下下的人嬌寵逢迎慣了，如今這個貢布，卻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一開始還新奇，后來越想越不服氣，心里想著非要“拿下”他不可。
聽人說這個貢布打得一手好彈弓，彈無虛發(fā)，她這會兒正在氣頭上，于是命人把貢布叫來，說窗前的幾只雀兒成天“啾啾”叫得她心煩，要他把鳥打下來。貢布站在樓下像沒有聽見一樣，她急的“咚咚咚”下樓去，仰頭看著他又說了一遍：
“喂！聽到?jīng)]得？我要你把樹上的雀兒給我打下來！”
那個人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默不作聲，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紅蓮一張粉臉氣得通紅，抱起手，仰起頭跟他“嗆”起來：
“你是聾了么？跟我裝聽不到！”
貢布依然不動聲色
“我叫你裝聾！”紅蓮說著伸手就去抓貢布腰帶上別著的彈弓。
貢布忽然一側(cè)身，伸手一把掐住紅蓮的脖子，眼睛里仿佛有兩顆星子突然炸開了，石頭一般的面孔剎那間被點亮，金剛怒目，緊咬牙關(guān)，那神情讓人害怕！
紅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生里從未接觸過什么危險，但這一剎那，也讀懂了那個眼神里的死亡威脅！她徒勞地用雙手去抓面前的人，但根本夠不到貢布，只能去掰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貢布的大手捏住司家二小姐纖細的脖子，仿佛只要輕輕一用力就會把它掐斷，面前這張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小臉現(xiàn)在充滿了恐懼，驚慌地瞪著自己。兩個人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時間仿佛停止了。
忽然，貢布手一松，紅蓮癱坐在了地上。
樓下發(fā)生的一幕青竹都看在眼里，她望著貢布離去的背影眉頭緊皺，不動聲色。
司家長子突遭不幸這一年來，司青竹幫著家里經(jīng)營治業(yè)、管家理事，但這個貢布卻是個例外，爹爹不讓過問他的來歷和行蹤。
前日目睹此人露出兇相，青竹心中不安，爹爹究竟知不知道這個人的真面目？為何要把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留在司錦號？
她帶著滿腹疑問，來找爹爹。
司錦號如今的當(dāng)家人司閔善，是“司錦記”蜀錦織造第九代傳人，此刻他正皺著眉頭聽小女兒來告狀，說新來的學(xué)徒貢布野蠻難馴，不守規(guī)矩，以下犯上......
他不能跟家人透露貢布的來歷，這個人關(guān)系著他司家的興衰成敗。
即便連自己最信任的青竹也說貢布來歷不明，行事詭異，不宜久留，他也只是點頭說：
“曉得了，我會讓人盯著他，爹今天要交待你一件大事！”
青竹看爹爹的神情，知道接下來他要說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遂屏息細聽。
司閔善自身后取出一個密匣，打開后，取出一個羊皮卷在案桌上展開，示意青竹來看。
青竹低頭看這展開的羊皮卷，乃是一副黑銅粉描“黑卡”，卻不是尋常所見的藏式唐卡，所繪既非曼陀羅，也不是諸佛菩薩、本尊護法，而是六組奇特符文和動物合為一個圓環(huán)狀圖案，居中的是一條長著翅膀的蛇！
司青竹從未見過這樣奇特的圖樣，大為驚嘆。
“青兒，我要你將此符圖紋樣織成奇錦，制成圣袍，好讓你大哥還魂！”
青竹看著爹爹那近乎癲狂的模樣憂心，大哥的突然去世對爹爹打擊很大，“還魂”一說固然荒誕，但見爹爹如此熱衷，助他達成織錦心愿也是予他的慰藉。
“只是……何為‘圣袍’？”
故事，還要從兩千多年前講起......
北周，天大皇后闔宮上下都曉得朱皇后這些日子在發(fā)愁，宮娥們都不敢前去打擾。
朱滿月當(dāng)年在東宮專司太子服飾，對帝君的喜好自然比別人更加熟悉，她所慮的是自己宮中金銀無著，手頭拮據(jù)。
一無家世，二無外援，朱滿月的“罪臣”家世，“宮女”“出身，乃至與皇后尊封不相匹配的寒酸氣，從來都是各宮眾人嘲諷奚落之資。
“闔宮上下皆穿著褪色縫補的中衣”“進獻拿不出一件金器”
日常捉襟見肘不曾困擾朱滿月，卻不可因失了圣心而帶累幼子！
這圣袍比獻各宮必以華麗討喜之作取悅圣上，卻實實在在難住了她。她實在無力以錦緞制作華服，又怕以棉、葛成衣不得圣心。
宮女阿珠此刻端著熱茶進來，見皇后在圣袍面前徘徊思索，示意宮娥們退下。
她放下茶盤躡手躡腳地走到朱滿月背后，輕輕抱住了她：
“姐姐為什么皺著眉頭呀？”
朱滿月回過身來，寵溺地撫摸著她，無人知曉眼前這個嬌憨無邪，容顏姝麗的小宮女其實是她的親妹妹！
“來得正好！快來幫姐姐想想，怎么讓這袍子更好看一點呢？唉，咱們閡宮上下繡了這么久終于完工了，可麻葛比不了綢緞，若再無金珠玉翠點綴，怕是難以呈獻啊……”
“姐姐別急！阿珠來幫你！”
阿珠取出一對琉璃瓶，將里面數(shù)百粒渾圓飽滿的珠子傾入托盤，鮮紅色的珠子表面泛著金剛光澤，燦若星辰！
“你哪里來的這些‘紅寶’？！”朱滿月驚呼
阿珠一臉得意道：
“姐姐沒見過吧？這是專供薩滿圣女享用的鬼仙朱砂！”
一個月后，宮中制衣局掌事女官來到朱皇后宮中，細細打量眼前這一襲玄色圣袍。
掌事女官頻頻點頭：“娘娘有心了！這圣袍雖為麻葛質(zhì)地，但滿袍紋繡各種異獸蟠螭后氣象不凡！再以紅寶鑲嵌，貴氣大增！只是未依例繡天子所用十二章山龍紋，不知妥當(dāng)否？”
朱滿月道：“無妨，咱們獻的既然不是冕服，繡紋便可不依例。此乃黃帝于泰山之上合天地鬼神之典，騰蛇伏地，鳳凰于飛，虎狼奔突，風(fēng)雨布陣。”
旁邊的老宮女道：“掌事姑姑您瞧，這圣袍內(nèi)里是娘娘讓咱們每日手指摩挲，直如細紗般柔軟的木棉，咱們娘娘這份用心必定感動圣上??！”
掌事女官也頻頻點頭。
朱滿月又說：“不怕姑姑您笑話，就這一襲葛袍，于咱們也是拼盡全力了，幸而有這些紅寶襯托，似暗夜里流星閃耀，火焰迸發(fā)，雖是討巧之舉，于平凡莊重之余也算是平添意趣了?！?p> 阿珠靈機一動，道：“‘流星閃耀，火焰迸發(fā)’，不如咱們就叫它‘流火袍’吧！”
掌事女官一聽也贊道：“好名字！春華筵上娘娘這襲袍子必然大火！”
朱滿月依舊惴惴：
“麻葛乃尋常百姓所用，只怕不堪匹配皇室貴胄啊……”
阿珠聽了在一旁若有所思
皓月當(dāng)空，大殿空無一人，阿珠燃起香，念動請神咒：
“誠祈天聽，請諸天神明歸位，為我身披的這件圣袍降靈，助其明日比獻一舉奪魁！”
皓月當(dāng)空，諸天神靈仿佛聽到了薩滿圣女的祈禱，夜空中一雙巨大的翅膀掠過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