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的一天,五寶一大早換了件潔凈領褂,出南城外六里,自南壩乘渡船,往晉寧而來。
他站在船上四望,云南府城瀕臨滇池,商山在北,左金馬,右碧雞,環(huán)抱五百里明堂,良疇綿延無止,麥浪翻滾,滇池極目不盡,千舟撒網,好一派年豐時稔,漁耕兩忙!
船行三十里在海夾口停留至三更,再掛帆東南行二十里,次日清晨方在石寨村灘頭靠岸,恰逢早上出海收網的船靠岸,于岸邊撿拾網中漁獲,五寶湊到近前觀望,原來這滇池中多鯽魚,其體長較之別處所見一倍有余,網中這些少說也有一二百斤,聽漁民說,曾在湖中捕過十斤以上的大魚!另夾雜有一種五寶沒有見過的魚,魚身細長,有兩對須,全身呈淡黃色,背部略帶青灰色,體背有排成一線的黑斑點,金黃色的魚鰭在陽光下熠熠閃亮,甚是好看!人家告訴他那是“金線魚”,肉細少腥,煮湯味道甚美,唯我云南的陽宗海、滇池和撫仙湖獨有!
五寶告別碼頭來至石寨村中,只見家家戶戶皆是黃土海螺殼混合稻草的打土房,戶戶面海朝陽,在日頭下黃燦燦甚是好看。頭頂藍頭帕,系著繡花圍腰的婦人在家領小娃,曬魚蝦,人在風光畫里,不覺歲月靜好,五寶想起了家中的黑春嬢嬢和念娃,正出神間,只聽身后有人高喊:
“磕著!”
五寶一回頭,只見一個挑著兩只大桶的漢子正大步走來,他忙往旁邊避讓。
那人走至近前,兩只桶蓋上各有一板熱氣騰騰的豆腐,用紗帕蓋著,桶里裝著的想必就是剛剛出鍋的水豆腐和甜漿了!
“兄弟,豆腐挑去哪里賣?”五寶問,漢子喘著氣答:
“晉城街子天!”
五寶后來才知道,這石寨村的豆腐在四里八鄉(xiāng)都小有名氣,無論是燒豆腐、炒豆腐還是燉豆腐皆受歡迎。尤其是甜漿,上面有一層淡黃的薄油浮在表面,清甜醇厚,只要一揭開蓋子,那濃郁豆香就是最好的吆喝。
五寶想著,若是在這海邊有一間螺絲殼土夯的房子,只要天晴太陽出,就在院子里頭吹著海風,與家人守著一鍋金線魚燉豆腐,巴適得很哪!
五寶不敢耽擱,一路打聽著往象山書院尋來。
象山書院位于晉寧縣城東南,始建于清嘉慶四年。五寶只見樹木掩映的大門油漆斑駁,叩之無人應,他推開吱吱呀呀的門探頭望,里面一個雜草叢生的院落,不見人影,寂靜無聲,待走進里面看時,果然如人所說,這象山書院經歷火焚,已久無人煙。進了里院,原本的講堂只余一個空架子,但上堂、耳房、廂房仍在,院落中碑石倒撲,草及人高,野貓?zhí)痈Z......
他這一行是受朱馥郁所托,一來察看這象山書院如今情形,二來拜見晉寧州廟學官,遞一份帖子并拓寫碑文,碑文所寫乃是云南府五華書院為宏育真才事碑之明示條約,由朱增嶠親臨拓寫,上面落著經正書院掌事朱承祜的丹青題跋:
“學校乃教化之地,宮墻乃仕進之階。使者恭膺簡命,今聞晉寧重開廟學,余忝任文衡,所當開誠布公,以仰副我國家右文之盛,以成就爾士子為有用之才,緣本治經正之規(guī),借彼同梓朱氏之筆推廣共勵;并據所聞,嚴杜積弊,羅列宣告。爾等生童其各謹遵毋忽!”
書院所有條約共計七則,計為:端士行、精書理、尚史學、振文風、嚴積弊、起淹滯......
彼時州廟學正欲重修被焚毀的象山書院,這份由本鄉(xiāng)士子拓寫,府城最高書院掌事所題的條規(guī)學誡來得正當其時!
朱馥郁日日為她父女二人出路憂心,偶從大人們的議論中得知有增修廟學一事,便留了心,翻看了老爺書房里的官報,見被焚毀的晉寧象山書院果然在重修之列!心中便有了謀劃。
若說孤桀不遜的朱增嶠與這朱府里的人都不對眼,那倒也不是。這家中正有一人與他交好,乃是馥芳的一個叔父,朱承祜,字崇文,祖籍晉寧,云南府廩貢生,曾就讀于五華書院,后入仕督撫司,任經正書院掌事。二人皆自詡性高曠,瑰意琦行,朱增嶠倨傲偏激,朱承祜性情溫和不與他沖撞,且同好書畫,吟詩唱和,互以為知己。朱增嶠凡古今名人字體,臨摹靡不畢肖,宗宋元人筆法,蒼堅古峭,自成一家;朱承祜善畫山水、花卉、草蟲,宗南田,得其妙。二位時常切磋書法,間畫竹石,綴以小詩,外間有贊:“二朱”書畫奇杰俊拔,有瀟灑出塵之慨!上門求尺幅者不少。
“二朱”聽聞原籍象山書院得以重修,欣然接受馥郁的建議:朱增嶠親手拓寫五華書院學誡條約碑文,朱承祜提筆作畫,題跋蓋印,取私帖一封,交晉寧州教諭,作鄉(xiāng)梓重修廟學書院之賀。
朱馥郁于表賀之外加了一行字:望延師訓課之外,設督課令師生專心教學,以誠樸自好,安靜自持,不與外事之鄉(xiāng)黨賢才為之。
她未交鋪遞投寄,讓五寶替自己親自跑這一趟,細細教他如何這般言行。五寶一路記念朱馥郁所囑,站在州廟學府階前定一定神,持帖求見州廟學官大人,
一聽來人報稱提學云南處按察使司家下前來交遞書表,片刻便有人畢恭畢敬引他進去,學官展開尺幅讀后誠惶誠恐,再三讓五寶轉呈致謝。
五寶知道馥郁對這一行異常重視,故而辦完了事不敢耽擱,搭當日的船回城來見馥郁,細說情形。
年后,五寶依馥郁之托再來象山書院時,已重修明倫堂,“二朱”所制書院學誡條約刻碑立在堂前。這一回,五寶遞上的是朱時衍的私帖:特舉薦本鄉(xiāng)士子,家中西席朱增嶠回鄉(xiāng)任督課一職。
馥郁這一整天都在盼著五寶回來,待晚飯后見到人,急問:“如何?拿著沒?”
五寶點頭道:“拿著了!”自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馥郁,馥郁打開來看,正是大紅聘書,只念到:“駐院監(jiān)一職,特聘朱增嶠為之......”二人都激動不已。
“我最佩服的就是讀書人,一張紙,幾個字,比我們這些人流幾輩子的汗還有用!”五寶回到家中對黑春說,眼光灼灼,送念娃讀書的心更甚了。
這日,朱增嶠父女來辭朱家上下,這就要回晉寧老家去了。
二小姐和馥郁昨日說了一夜,哭了一夜,此刻二人頂著四只腫眼泡還不歇手。
馥郁打開手帕,里面是大小姐送的手鐲。
“大小姐的心意我領了,但禮物貴重,我不敢收,不及當面還給她,只有麻煩你了?!?p> “馥馥,你真的今日就要走?我下個月出嫁你都不在么?”
她心中感念,若沒有馥芳替自己偷偷拿來朱時衍名帖并落印,自己所謀不能速成。
這個姊妹是真的!
“二小姐,馥郁這一去,日后怕是難見了,我必日日在家拜拜,初一十五把齋,求諸天菩薩保佑你和鄭少爺歡歡喜喜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馥馥!你安心等著我!我自有安排!”馥芳附在她耳邊說,馥郁不曉得她又有什么花樣,惟愿她莫做些出格離奇的事!
五寶背著夫子的書,跟在馬車后面走,看著朱馥郁一路默默流淚。
朱增嶠瞇著眼斜靠在馬車上,一出城就哈哈大笑起來,高聲誦道:“有鳥全羽毛,高飛何寂寥?不肯傍人棲,來憩滇池邊,朝食魚蝦蟹,暮飲月下泉......”
到了篆塘碼頭,五寶忙著把馬車上的行李卸下來,挑提著上了船。忽然見遠處來了一架馬車,下來一個人,原來是鄭松少爺。
馥郁吃了一驚,忙上前行禮。
五寶只見那鄭少爺似是在向馥郁著急善付,不顧馥郁擺手堅辭,將一個錦囊丟進她懷里扭頭就跑了。
三個人上了一艘大船,一路飄飄蕩蕩往晉寧而去。馥郁望著身后越來越遠的府城出神。五寶心里有一千個疑問,卻不好問,只悶悶地坐在她旁邊。
“當年我和娘自晉寧來云南府投奔爹爹的時候,何等歡欣鼓舞,只覺著今后便是這城里的人了,誰料這里卻不是我等能留下的?!别ビ羿哉Z,惆悵滿懷。
“這座城一直就在這兒的嘛!城門大開人人都來得,你若是喜歡,也隨時可以來噻!”五寶說
馥郁心羨他活得通透直白,誠如爹爹所贊是個少思多行,向上從實的明白人。
回頭看猶在吟詩的爹爹,想到父親有了歸省之處,心中頓覺安慰,對未來的擔憂略減。
船至湖心,水面開闊,五寶看馥郁眉頭漸展,終于忍不住提起自己掛心之事:
“那鄭少爺為人是好??!還親自來送你?!?p> 馥郁這才想起來看錦囊里的東西,掏出來一個金鑲玉扣子,正是當日自己歸還給他的那個平安玉扣“小胖子”!
原來,馥芳早前讓鄭松把這玉扣去鑲了金,命他趕在今日馥郁離開前送到。鄭公子言以此物為聘,待他與馥芳二人成親后,即到晉寧來接馥郁,讓她們姊妹重聚!
“原來這就是她的‘安排’!”
馥郁搖頭,果然這個馥芳!猶是這任性霸道的脾氣,自己喜歡的就一定要叫別人也喜歡,全不顧人怎么想。這鄭公子看來也是被她拿捏得緊,憑著她胡來!
馥郁啼笑皆非,把原委跟五寶說了,五寶倒說二小姐耿直!
“你說她自己荒唐就罷了,那鄭公子竟也隨著她胡鬧送什么禮聘?!剛才他那慌不擇路的樣子你也瞧見了,這日后我們不見面還好,若是見了面豈不尷尬?!”
待到看見那金扣兩面分刻的“郁”和“芳”字,馥郁忽然紅了眼眶,馥芳這份憨直心思令人感動……可她和鄭公子既是一對有情人,又怎能有旁人?為著姊妹情分,自己不能留這東西!
想到這手一松,那冰透翠玉扣便從她手里滑了出去,“撲通”一聲墜入了滇池。
五寶在旁邊見了大吃一驚,看馥郁面色如湖水般沉靜,波瀾不興,這一刻晨光灑滿湖面,五寶只覺眼前人又美又好,心中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悸動
……
多年以后,鄭鑲鎣打開百寶箱,取出一枚銅錢大小的鑲金玉扣端詳:年代久遠,金扣上的字跡只隱約辨認得出一個“芳”字,另一面已被湖水蝕平了。
所稀者為這玉,冰透滿翠,種老肉厚,胖乎乎憨態(tài)可掬。
他愛不釋手,摩挲著玉扣自言自語道:
“呵呵,還真是個小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