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青站在人去樓空的鄭宅門口出神
鄭若禮和小吳婚后一起出國了,朱老太太過世后,鄭驤駿夫婦將布行和織染廠售讓,闔家遷往國外。
臨別時,素青和靄云依依不舍。
何靄云伺候太婆婆善終,輔助丈夫成了行業(yè)翹楚,先后為鄭家誕下三男兩女,離開翠花街的時候又懷了身孕!旁人都羨慕她“有?!?!
素青卻眼見靄云眼里的光漸漸消失,面色從明朗動人變得干癟黯淡……
不知何姐姐自己覺不覺得辛苦?
試問這世間女子的“有福”究竟是什么?
素青收回思緒,轉(zhuǎn)身回家,一進門就瞧見母親坐在堂屋里落淚,忙問緣由。母親領(lǐng)著她來到院子,只見眼前新砌起一堵磚石圍墻,將天井一分為二!
“我今日和老姊妹約著去耍西山,一回來就見幾個小工砌了一大堵墻!我忙著去找喜財,那個殺才一見我扭頭就跑,拉都拉不住?。 蹦赣H又急又氣,眼淚淌下來。
“喜財!喜財你出來!”素青氣得沖著院子對面高聲直呼。隔了一會兒,喜財媳婦在二樓回廊上探出頭說:
“姐姐,喜財出去了?!?p> “他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這墻是你們讓人砌的?!這是要干什么?!”
弟媳嚇得把頭縮回去再也不露面了。
素青氣得用手推墻,紋絲不動。親家母馬秀英拐著小腳走了進來,人未到聲先至:
“這個喜財?。∥以缇驼f砌墻分院的事情要等你姐姐回來商量定了再做,他硬是不聽!你看你自己這個兄弟,就是牛脾氣……”
司家媽媽忍不住,一把拉住馬秀英嚷起來:
“親家母!這里面有你哪樣事?!這個房子可是我家素青的!”
馬秀英甩開司家媽媽的手道:
“啊呀哪個認不得這房子是你家姑娘的!喜財從來在你們司家抬不起頭來,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在素青面前還不是被支來使去的!我說親家你也是奇怪!人人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外婆領(lǐng)外孫,好比放風箏’!只有你司家不幫兒子孫子,專門偏心姑娘外孫!”
素青聽馬秀英這話陰陽怪氣,正色道:
“親家媽媽,你家說的這是哪樣話?我兄弟心里面如果有哪樣不滑唰,他自會來跟我當面說,犯不上請出您來!”
“哦喲,也就是我頂著這張老臉,喜財他咋個敢!如今素青是大經(jīng)理,也看不上家里那點小生意了,對喜財兩口子是不聞不問,他那個裁縫鋪已經(jīng)好幾日不開張了,這一家子那么多張嘴等著,如今我姑娘肚子里又懷著一個,天爺?。∫患掖笮≌€活!”
馬秀英兩手一拍大腿哭起來,無理變有理了。
這幾句話戳了司家媽媽的心,她也忍不住流淚。
素青氣急道:
“當初喜財不肯跟我走,里頭還不是有人攛掇!他如今也三十老幾,幾個娃娃的爹了,也該撐到起了!”
“說的是呀!我跟閨女說,這世上除了父母,別人靠不??!你們一家子的生計只有當?shù)鶍尩臅湍銈儞蔚狡?!那個成衣鋪子開不走么,不如開牛菜館!我親自來幫他們操持,淘個生活找口飯吃不成問題!所以老姐姐你看,喜財這才想著把天井隔開,免得我們成天在這院子里殺雞宰羊弄得又臟又亂,妨礙了你們的清靜不是?”
素青一聽,好?。∵@是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夜里,素青在屋子里仍是不平,要再去找一直躲著的喜財理論,被楊昉嚴攔住。
“你不如就此撒手吧!”
“你說些什么?”素青不解,“明明是有人攛掇著喜財欺上門來,你反倒要我撒手?!”
“親家媽媽她說得也有道理,喜財一家確實不善經(jīng)營,如果無人幫襯,恐怕那一家子都難在城里呆下去。既然她家愿意接手幫襯,開館子又是他們拿手的,豈不是正好替你分憂?這些年你為他們一家子做了多少,我和媽都看得見?!?p> 素青聽了這話,心頭突然一酸,自己這些年一力操持這個大家,一年到頭不得一日閑,卻仍然被人厚薄彼此,這份辛苦委屈被楊昉嚴今日點破,惹得她落下淚來。
楊昉嚴擁著素青,輕拍她的背:
“你等一下也去安慰安慰媽,她的傷心更甚?!?p> 這一日司家媽媽買菜回來,在天井里洗菜,看著眼前這堵墻心里難受,想到之前一大家子每天在這天井里洗菜做飯,聊天說笑,娃娃們在一起玩耍,地方開闊,人熱鬧,何等舒心快活,如今一墻隔開兩家人,不禁氣悶心煩。
外面突然傳來“叮鈴鈴”的響聲,楊芃叫著“爸爸回來了!”沖了出去。
果然是楊昉嚴騎著單車回來了,車后座上一左一右捆著兩個大袋子,肩上扛著一卷鐵絲。
司家媽媽迎出去問:“小羊回來了該!今日咋個這樣早?恰恰上午打了豆花,吃豆花米線給好?”
楊昉嚴嘴里答著“好的呀!媽”放下手里的東西就去屋里找工具,楊芃在后面緊緊尾著。
等到素青回家,司家媽媽笑著跟她說:
“沒想到小羊還是個手藝人呢!”
引著她來天井里看隔墻下面磚石砌起的的三級臺階。
“這是做什么?”素青不解
“他見兩家娃娃成天愛翻這墻頭,說不如就砌三個臺臺方便他們上下。娃娃爬墻頭么使不得,不過這幾個臺臺倒是合拿來擺幾盆花?!?p> “媽媽!媽媽!”旁邊的楊芃搶著說,“你看,爸爸給我們買了畫筆和顏料!說我們和先富哥哥他們可以在這墻的兩面畫畫!”
“說起種花,倒是把龍頭街老家的“姊妹花”拿來這墻角插起,那個花好活,到時候紅紅白白的花開在這墻上好瞧呢!”
司家媽媽望著隔墻笑中帶淚
不得了!自從有了這幾級臺階,兩家的娃娃們從此有了“新玩場”,一堵墻涂得花花綠綠不說,白天黑夜爬上爬下,站在墻頭上“走鋼絲”,大人們在下面大呼小叫……
那邊喜財被媳婦罵砌墻惹事,這頭素青也怨小羊砌花臺惹得娃娃們成天爬高上堤……直到有一日楊芃背著大人和先祿翻墻溜出去盤龍江玩水,差點出了大事,兩家男人才一合計,三下五除二就把隔墻給拆了!
天井中間的“姊妹花”剛剛插活,正鮮鮮嫩嫩地抽著芽,大家都舍不得挖掉,就留下來了。
這下,最高興的是司家媽媽!心里頭一高興,身上就有了力氣,這不,喜財家的牛菜館要開業(yè)了,她前前后后地張羅了好幾天。
開業(yè)這天素青遲遲未到,喜財在館子門外候著,心里頭著急,忍不住進來問司家媽媽:
“媽!你把請柬給姐姐的時候,她究竟說了沒有,今天來還是不來?”
司家媽媽忙著拆煙包擺瓜子,不耐煩地說:
“她說‘知道了’,來不來你咋自己不親自去問問?就在隔壁兩鄰住著呢!”
喜財被戳到痛處,一時語塞,臉紅筋漲,自己媳婦還在旁邊小聲怪他,正要發(fā)作,突然聽見外面馬秀英高聲叫道:
“素青!小羊!來啦來啦!快快快!喜財快來迎!”
兩口子忙出門來迎。
素青正抬頭打量著門口的對子:香邀八方客,味聚四時鮮
“好對子啊!噫?這個字體倒是少見?!?p> 楊昉嚴介紹說:“這是古老的爨體,宋丕越教授生前曾經(jīng)研究過云南獨有的爨文,百齋老弟在老師身邊耳濡目染,精習爨體書法,這次專門題字作喜財開店的賀禮!”
喜財迎上前道:“還是姐夫有心??!為了我這小館子專門向大教授求字,我請人用上好的木頭刻出來的時候,個個贊嘆!都說板扎!今日一掛出來,瞧見這幅對子都要停下腳步細品,本來不打算吃飯的都要進來看看呢!”
楊昉嚴笑著說:“當年老師一家在翠花街家品嘗牛八碗,他們對親家媽媽的廚藝是贊不絕口??!聽說喜財要在原來西南聯(lián)大旁開牛菜館子,師母八十多歲了,立馬讓百齋提筆寫下這幅對子送來?!?p> 馬秀英喜得合不攏嘴
素青也合掌稱幸
喜財在旁邊腆著臉說:
“姐,我送請柬去的時候,都不敢跟你照面,怕被你罵。”
“你想多了!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你真心想做的事情,姐姐哪時候攔過你?如今新店開張,姐姐當然要來祝賀!”
素青看著這個小弟,想起舊年往事不禁眼眶濕潤。楊昉嚴拉拉她的衣袖,她才忍住,拿出紅包遞給一旁的弟媳。
弟媳歡歡喜喜地接過沉甸甸的紅包,驚喜地向喜財示意,喜財?shù)靡獾卣f:
“我說嘛!我姐給的紅包,一定是最大的!”
“那還用說!你姐姐的氣概大得很!素青、小羊快快入席!”
馬秀英搶上前,一把攥住素青的手往里走,一行人簇擁著素青一家到首席落座,馬秀英高聲向眾賓客介紹:
“給你幾位望望!這個就是我們喜財?shù)慕憬悖x路上‘德茂良衣’的大經(jīng)理!”
素青舉杯:“諸位,我兄弟如今在此間開業(yè),還望各公局官差關(guān)照,同行友鄰幫扶,日后若是有需要素青做的事情,敬請吩咐!大家請舉杯,?!藏斉2损^’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滿堂齊賀:干杯!
馬秀英一直想把做牛菜的手藝傳給姑娘,但姑娘不得力,女婿心思也不在灶房。好不容易把牛菜館開進了省城,但小兩口做個紅燒清蒸勉勉強強,牛肚火候不到,涼雞也不地道,馬秀英暗地里著急,只有自己親力親為,硬是等生意走上了正軌她才回龍頭街老家服侍老頭子,誰知她一走牛菜館的生意就不成了。喜財兩口子是不成器,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牛菜要做得好,料必須要足才成,那些年逢著經(jīng)濟困難,樣樣都要憑票供應,做菜就免不了處處克扣,再加上吃得起館子的人少,生意自然做不下去。
馬秀英回家伺候老伴走了以后就搬來翠花街和她囡一家住,每日操持一家子的伙食。那時節(jié)回族按每個人每月四兩牛肉定量供應,哪夠吃!馬秀英自己想辦法把省下來的口糧換成苞谷拿回農(nóng)村老家,老家親戚偷偷養(yǎng)著牛和羊,到了年底殺了牛,把肉腌好送進城來。這點牛肉還是不夠一家人吃,尤其是幾個娃娃,正在“渴肉”的年紀,馬秀英用肉跟別人換牛油牛腸百頁肚頭尾巴,一來幾十斤,炸透曬干紅燒清燉,光是牛油也夠家里老老小小改善一兩季的伙食了。
一家子都沒有工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任憑馬秀英左右騰挪,日子還是難淘,眼看城里實在沒法討生活,馬秀英只得和喜財一家人回龍頭街,把司家老鋪面打開繼續(xù)賣牛菜。
后頭幾年馬秀英掌不動勺了,全是大孫子先富在灶頭操持,她只在邊上念叨,下多少料,啥成色起鍋,甜咸要幾分,掛漿調(diào)稀稠……
馬奶奶每年大年初一都蒸一大屜香甜的米糕,入口又糯又有嚼勁,龍頭街上家家都喜歡!
米糕一出屜切好,先富、先祿兩兄弟就端著熱氣騰騰的米糕去給街坊鄰居拜年,人家接過米糕就給來人一個紅包。
大家伙笑嘻嘻地望著兩兄弟為了得更多的紅包,一個賽著一個來回跑,馬奶奶“嘎嘎嘎”的笑聲響遍半條街。
這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一向“早起三光”的馬秀英遲遲不見起身,家里人進屋一看,人靠在床頭已經(jīng)去了。
這下過年家里沒得米糕吃了,先祿問米糕咋做,先富憨憨地答:
“認不得,我奶忘了教我啦……”
兩兄弟看看冰冷的灶臺,哭紅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