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下鄉(xiāng)當知青的楊芃終于返城了,司素青摟著曬得黑黢黢但明顯長高長壯實的兒子,又心疼又高興。
“爸,媽,你們放心,我會去找事情做養(yǎng)活自己?!睏钇M挺起胸膛說。
楊昉嚴搖搖頭,讓他在家專心學習,準備參加高考。
回到翠花街的第二天,楊芃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陌生人。
早晨,他正在天井洗漱,隔壁二樓上舅舅他們那間房的房門“吱扭”一聲開了,只見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端著痰盂走了出來,看見彼此都嚇了一跳!
“她叫徐美綸,是‘南下干部’的家屬,你舅舅他們回了龍頭街,房子空出來了,我們就把對面租給人家倆口子了?!彼厍嗍潞蟾f。
徐美綸是南京人,和丈夫秦志國來附近租房子,居委會的人介紹說:
“這是秦志國同志和他愛人,他們想來看看房子?!?p> 司素青忙把人讓進來。
男的一看就像個干部,身材魁梧,進門就跟素青握手,態(tài)度熱忱地自我介紹。女的比男的年青,身材高挑纖細,燙著大波浪的卷發(fā),穿著“的確良”白色連衣裙,腳上一雙白色高跟皮鞋,戴一副眼鏡,五官文靜秀氣,神情倨傲,一言不發(fā)。
素青請他們先到院子里看看,自己進屋去拿房門鑰匙。
徐美綸站在天井里,抬頭環(huán)視跑馬回廊的二樓,木欄桿上綴著的一棵花藤如瀑布垂下,不計其數(shù)粉粉白白的小花朵在燦爛的陽光下競相盛放!
此刻天氣正晴,陽光照亮庭院一側(cè),微風拂來,花香怡人,蜂飛蝶舞,令她想起南京大油坊巷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花藤……仰頭望去,天空一碧如洗,鴿哨聲由近及遠,小小院落靜謐明和。
“花開得這樣好,難得?!彼卣f
“這棵‘姊妹花’是我母親親手種的,養(yǎng)了十余年了!”
素青把人帶上二樓,將喜財他們原來住的前后幾個房間都打開給他們看,平時她只偶爾過來開窗通風,家具都用報紙蒙上了。
徐美綸站在主臥門口沒有進去,素青忙解釋說:還沒有打掃,不大干凈,自己這就動手徹底清掃。
男的不住點頭稱贊,看向徐美綸,眼里有征詢的意思,素青便明白這家是女的做主,但直到臨走女子也沒有表態(tài)。
素青把人送走,回來剛在縫紉機旁坐下,居委會的同志又來敲門,說他們同意租了:一是要派人來在天井里裝一道一人高的木柵欄門,把兩家隔開;二是請素青把屋子里原來所有的家具物品全部搬走騰空,他們后天安排人來粉刷打掃,下周就要搬進來,按素青說的租金,先租一年。
兩天后來了四五個工人師傅,把他們那邊一樓、二樓幾間屋子全部粉刷了一遍,二樓的木地板重新修補、加固、上漆、打蠟,原本黑黢黢的廚房幾乎全拆了,天井到廚房的地面不知道為什么被撬開來,又重新抹平鋪上瓷磚,新砌的灶臺也貼了白色的瓷磚,整個廚房明晃晃的,一塵不染。自來水水龍頭直接接到廚房灶臺旁邊新砌的水池邊,這下洗菜、洗碗都不需要抬著盆到天井里了!這樣講究的廚房會讓每個主婦兩眼放光,只可惜自這家人搬進來以后,很少見到廚房煙囪冒煙,他們似乎都不食人間煙火……
這一回,天井又被木板柵欄一分為二了!等發(fā)現(xiàn)隔壁天井里新搭的那個小房間居然是一個廁所時,素青震驚了!
翠花街上的人都是去街上的公共廁所方便。每天早晨,家家戶戶的人都端著痰盂去公共廁所倒“夜香”。
隔壁租客搬進來之后,素青奇怪從沒有看見過他們上公廁、倒痰盂,難道他們不吃不喝也不拉嗎?素青留了心。
只見鄰居早晨雖然端著痰盂下樓,卻不出門倒“夜香”,而是來到天井里“吱扭”一聲打開小房間,不一會兒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素青把自己觀察到的講給楊昉嚴聽,他瞪大了眼睛:
“難道他們在天井里裝了抽水馬桶?不行,我要過去看看!”
說著就要起身出門。
素青急得直跺腳:“啊呀!你要去哪?!是不是都不一定哪!就算真是蓋了個廁所,隔著板壁又看不見,人家那么干凈講究,也沒啥氣味,有哪樣關系?再說人家老秦看起來是個干部,得罪了人家日后指不定有什么麻煩呢……”
楊昉嚴用手輕撫素青的背直到她平靜下來,她本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只是這么些年來,自己一家人遭遇過的打擊讓她害怕與人起爭執(zhí),只想息事寧人。
“我不是去找他們的麻煩,只是想看看他們建廁所的排污問題怎么解決,如果糞便直排入陰溝,不光咱們,整條街道都會受到影響?!?p> “會影響嗎?這條街的孩子們可日日都往路兩邊的陰溝里頭撒尿哪!”素青還是覺得小羊小題大做。
“街上那是城市下水管道!可咱們天井下面只有一條陰溝把水排到街上的下水管道里,如果糞水長期往地下滲漏,還會污染整個地下水!這條街上可還有人在用井水洗菜燒飯呢!”
素青這下才知道事情輕重,囑咐小羊過去好好跟人家說,千萬不要惹惱了人家。
楊昉嚴等隔壁老秦回家了,這才過去敲門。素青在家里坐臥不寧,一直豎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只隱隱約約聽見說話的聲音,然后老秦領著楊昉嚴來到天井,請他參觀“衛(wèi)生間的抽水馬桶”,說當時裝修時,已經(jīng)考慮了排污問題。專門讓人撬開地板埋設了排污管道,污水通過管道排到街上的下水道管網(wǎng)里……兩個人開始研究如何解決抽水馬桶水壓不夠問題,接著討論整個城市污水處理的問題,說著說著就進屋去了,素青也就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了。
楊昉嚴很晚才回來,素青忙打聽情況,他只說:這個老秦是個直爽熱忱的人。
自從“廁所”交流以后,楊昉嚴和老秦就開始了走動交往。
一到周末,老秦帶上一瓶好酒,素青炒兩個小菜,楊昉嚴擺上棋盤,一個軍事迷,一個考古專家,卻在圍棋棋盤上找到了共同話題。有一次聊到聶衛(wèi)平六連勝日本選手宮本直毅的事。喝了酒的老秦激動得面紅耳赤,卷起袖子,揮舞手臂,高呼:“打倒小日本!”
楊昉嚴也跟著喊:“犯我中華者,必誅之!”
老秦聽了站起來,緊緊握住楊昉嚴的手:“楊老師!講得好!講得好?。》肝抑腥A者,必誅之!”
他突然開始唱:“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楊昉嚴也跟著一起唱起來。
一個中氣十足,聲音渾厚,一個氣息不穩(wěn),嗓音清澈,兩個人都飽含熱情,一旁的素青先是驚訝,漸漸眼眶濕潤,她回憶起那年,在龍頭街司家小院里,小羊和同學們聚在一起高喊:“打倒侵略者!還我河山!”
那時他們多么年青??!
徐美綸從不“串門子”。素青心里對這個女鄰居是憐惜愛慕的,她讓她想起多年前在龍頭街遇到的“女先生”,她們身上有相同的特質(zhì),出離于紅塵眾生。自從聽到她每天下午在隔壁彈鋼琴,念詩,素青就不敢在下午踩縫紉機,怕打擾她,腦子里聯(lián)想出一副畫面:一個纖細的女子,身著長裙坐在鋼琴邊,彈奏著樂曲,念著詩,多么高尚而美好。
她那么瘦,莫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素青有一天終于忍不住問老秦。
“什么‘仙女’!從小在家嬌生慣養(yǎng),不會燒菜做飯!我要是不做飯,她自己就天天吃幾塊面包餅干,喝個牛奶咖啡,頂多下個光面條!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啥也沒有!哪像楊老師你這么有福氣啊!每天回家都有熱乎乎的飯菜,唉!”老秦一臉疲憊地說。
從老秦口里了解到,徐美綸大學一畢業(yè)就經(jīng)人介紹跟當時還在部隊的他結(jié)婚了。老秦轉(zhuǎn)業(yè)來到云南,徐美綸一開始沒有跟過來,等他從“外五縣”調(diào)到昆明,她才從南京過來和老秦團聚,現(xiàn)在工作關系還沒有轉(zhuǎn)過來,兩人也沒有孩子,她成天在家閑著沒什么事,人生地不熟,在昆明呆著很不習慣。
“要我說??!這讀書有什么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讀書寫詩能當飯吃嗎?!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
楊昉嚴聽不下去,站起來打斷他:
“老秦!你要是有這樣的想法,是當不了一個合格的領導干部的!”
老秦懵了,素青也嚇了一跳,只見楊昉嚴叉著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地說:
“領導干部整天說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原來都是喊口號嗎?把人的才能和長處用在對的地方,這才是對人才的尊重!我今天才知道人家小徐是個大學生,不支持她出去工作,學以致用,讓她展示自己的才華,創(chuàng)造更好的價值,而是拿人家本來不擅長的事來衡量批判人,這不是混賬嗎?!”
老秦聽了驚訝得張著嘴,素青忙在一旁說:
“原來小徐是大學生啊!我說嘛,一看就不同尋常,又會彈鋼琴,又會念詩……還生得這樣美!老秦你真是好眼光呀!”
老秦沉默了,楊昉嚴的話如當頭棒喝,素青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也讓他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徐美綸的情形……是啊!當初追人家的時候,他不也是暗暗發(fā)誓要讓人家永遠幸福,永遠美麗的嗎?
第二天做飯,素青想給徐美綸送點菜過去,估摸著她口味清淡,做了時鮮小炒,隔著二樓回廊的門召喚徐美綸,人家卻不領情,關著門說:
“謝謝,不想吃東西,拿回去吧!”
素青并未介意,隔日做玉米粑粑,在天井里用小風爐生火,餅子在小鍋里煎得金黃噴香,盛在盤子里放在回廊的椅子上,沖對面喊:“小徐!快乘熱吃餅子!”然后就下樓了,過一會兒上去看,椅子上的盤子不見了。
素青暗笑,這個徐美綸,三十多歲了,這行事怎么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晚上老秦和徐美綸來家里,只見她不自然地站在老秦身后,手里捧著白天的盤子。老秦提了一只金華火腿,說自己家人少吃不了,讓素青幫忙“消滅掉!”
素青推辭不了,只好接過來說:“行!先放我這里,從明天起你們就來家里吃飯,看看我們這邊怎么變著花樣用火腿做菜!”
兩家人的走動多了起來,老秦經(jīng)常出差,擔心徐美綸一個人在家有什么事無人照管,就放了一把家門鑰匙在素青這里。
這幾日老秦又出差,素青兩天都沒有聽到隔壁彈鋼琴的聲音,擔心徐美綸有什么事,隔著回廊門喊:
“小徐!小徐!”
隔了一會兒,只見一只手推開了窗戶,徐美綸慘白的臉露了出來,有氣無力地說:“革么斯(什么事)???”說完人就倒了下去。
素青忙找來鑰匙開門進去查看,原來她腹瀉幾天都脫水了,趕緊把她送到醫(yī)院打點滴,醫(yī)生說再耽擱一下人就休克了。
經(jīng)此一遭,老秦決定讓徐美綸在素青這里包飯,請素青把飯菜放到回廊上,她自己會來取。老秦要交伙食費,素青不收,徐美綸板著臉說:
“吃飯交錢,天經(jīng)地義,咱們犯不著替他省錢!”
老秦呵呵笑,連聲說“是”,素青看徐美綸的那個勁兒覺得真是有意思。
如今楊芃回來了,素青提醒他平日注意點。
楊芃仍然嚴格按照插隊時養(yǎng)成的作息習慣早起,去東風廣場跑步,回來開始一天的學習。
這幾天觀察下來,這個徐美綸每天幾乎都很晚才起床,也不上班,一個人在家里開著電唱機、收音機,要么就是彈鋼琴,念詩什么的,心里對她這樣的生活方式很反感,尤其是看到媽媽每天把飯菜做好給她端上樓,簡直令他憤怒!
“媽!我看廣場邊上貼了招工廣告,我這就去打工賺錢,咱們能不能把他們交的伙食費退給她?!如今是新社會,咱們不養(yǎng)這樣的寄生蟲?!”
素青看他如此憤怒,就把楊昉嚴說的“把人的才能和長處用在對的地方,才是對人才的尊重”“不拿人家本來不擅長的事來衡量批判人”的話講給他聽。
楊芃聽了嘴上不說,心里對她依舊嗤之以鼻:
“虧她還是個大學生,居然自甘墮落,過著這樣不創(chuàng)造任何價值的人生!真是可恥!”
又是一個艷陽天,天井里攀爬的綠植擋住了中午熱辣的太陽,四下無聲,歲月靜好。
“你在看托爾斯泰??!”徐美綸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探頭看楊芃桌子上放的《戰(zhàn)爭與和平》。
楊芃把書合上“你不會感興趣的,《安娜.卡列寧娜》也許更適合你。”
“你說的沒錯!我十四歲讀的時候就愛上了‘安娜’?!毙烀谰]驕傲地抬起下巴,“從那時起,除了托爾斯泰,還有肖洛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作品我通通讀過了?!?p> “你也讀過《靜靜的頓河》?”楊芃意外地問,沒有想到“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她居然讀過這些作品。
“當然!說起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不光有俄國文學,還有歐美文學……哎!我大學主修外國文學的好不好!”徐美綸驕傲地一抬頭,走進書房,背著手巡視起書架來。
“《Les fleurs du mal》!《惡之花》的法文原版!”徐美綸突然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興奮地叫起來!
“你怎么有這本詩集,我都只有錢春綺的譯本!”她如獲至寶。
“這里的很多書都是我爸爸的。這個沒看過……我不懂法文?!睏钇M老老實實地承認。
徐美綸神情專注,鄭重地翻開書本,用法語讀了起來,全身心地沉浸在詩里,表情堅定,姿態(tài)神圣。楊芃雖然聽不懂,但也能從她的誦讀中感受到如歌般的美。
她旁若無人激動地表達著對詩作的理解,他雖然不懂她口中“無涯的靈魂在圣殿穿梭”,卻又似乎見那圣殿的步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