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晚雪垂著腦袋,坐在她對面的婦人與她面容有幾分相像,正氣勢洶洶地數(shù)落:
“過年不回家!成天住在外面,你心里還有我這個老娘嗎?”
“你看看你自己,成天拿著劍到處亂晃,哪有半點女人味?”
“那勞什子捕快有什么好的,家里幾個孩子就你還沒成親了……”
“女兒你可長點心吧,都二十啦,老姑娘一個,還沒嫁人,怎么睡得著覺的?老娘在你這個年紀都生下你二哥了!”
……
“聽娘一句勸,早點放下那破職位,安心完婚……你,你若不依,娘可就真死給你看……”
虞晚雪小聲嘟囔:“方才路過廚房,我看得可清楚了,娘在偷吃宵夜……都不給我準備一點?!?p> 母親陳云月一怔,隨即捂著額頭,努力在白里透紅的健康面皮上擠出了一絲憔悴:“哎喲喲,不,不成……娘又被你氣到了,頭疼頭疼……”
虞晚雪翻了個白眼,伸手撥過碟子,往嘴里丟了幾顆花生,篤定地說道:“總之,無論如何,我虞晚雪就算沒有家里的支持,餓死在外邊,從天柱山上跳下去,也不會嫁人的?!?p> 這話不說還好,陳云月聽見了后氣不打一處來,索性不裝身體不適了,拍案而起,伸出手指用力戳著女兒的額頭,罵道:“臭丫頭翅膀硬了?你在外面做下的好事真當?shù)锊恢??你給娘老實交代,那個叫蕭煜的年輕人和你是什么關系!”
“別敷衍為娘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能,能……能洞房嗎?”
虞晚雪本想隨口解釋那是為了辦案而做戲,轉念一想發(fā)覺不對,她讓手下嚴密辦事,是哪個殺千刀的出賣她?
“你們監(jiān)視我?!”
虞晚雪難以置信地盯著目光躲閃的母親,一頓驚詫過后越想越委屈,最后大怒:“當年我們約好的,若我真能拜入天涯劍閣,有朝一日獨當一面,你們便不再管束我的!”
“怎可出爾反爾,我可是你們的親生女兒啊……”
虞晚雪說著說著,伸手抹了下眼角,可惜這對血脈相連的母女演技一樣稀爛,她眼皮干澀,努力了半天都擠不出一滴眼淚。
陳云月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反客為主,一時竟找不到反擊的機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你還知道自己是親生的?”
虞晚雪僵在原地,陳云月哀嘆一聲,乳燕投懷般抱住了來人,伏在他肩頭嚶嚶哭泣:“老爺,你看看你的好女兒~,凈會欺負人家,嚶嚶嚶……”
這回輪到虞晚雪瞠目結舌,她看著母親縮在父親懷里,還朝她示威性地眨眼,仿佛在說:
我有男人疼,你有嗎?
虞圳南安撫著自己的夫人,皺眉看著女兒,說道:“難得回趟家,就知道欺負你娘單純善良,不像話!”
“我,她,你……”虞晚雪一時不知如何辯解。
虞圳南大方承認道:“爹我好歹是尚樂司司監(jiān),關心女兒近況,和巡捕司司監(jiān)喝杯茶打聽打聽,請人家多多照顧怎么了?”
“就是就是……”陳云月小聲附和。
虞晚雪指著這對父母,心里無限委屈,原來她母親非逼著她回家,竟是要她來看父母如何恩愛的?
“好了,今兒很晚了,夫人快些休息去罷?!庇蒇谀吓牧伺钠拮拥募绨?,直到陳云月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后,他臉上甜蜜的笑容才逐漸淡去。
虞圳南回頭看著女兒,迎著虞晚雪倔強的視線,嘆了口氣,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這個做爹的,要見一面自己女兒可真難。”
虞晚雪撇撇嘴,沒有說話。
“你知道自己這次自作主張,給你爺爺和我惹了多大麻煩么?”虞圳南敲了敲桌面,淡淡說道,“你自三歲起便是秦相國相中的孫媳,這樁婚事是得你爺爺首肯的,由前國主指婚,意義多重大你心里清楚。辦案便辦案,可婚禮洞房何等大事,豈可兒戲?哪怕是假的,也非你一言做戲便可揭過。而此事,秦府已經知道了。”
“女兒家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p> 虞晚雪抬起頭,那飽含怒火的眼神讓這個父親感到十分陌生。
虞圳南冷笑了下,說道:“爹當然不會懷疑你,若那姓蕭的小子真對你有出格的舉動,昨天就被爹沉湖了?!?p> “你終歸是虞家人,即便你脫離了這個家,也不論你未來在劍道還是仕途上能走多遠,在我眼里,你的第一身份,永遠都是我虞圳南的女兒?!?p> 屋外落雪簌簌,庭中一地銀白。
虞晚雪借著搖曳的燭光,才發(fā)現(xiàn)許久不見的父親,眉間多了幾道皺紋。她正有些無措,就聽虞圳南問道:“雪兒與秦良玉如何了?”
“不常聯(lián)系?!庇萃硌┢^頭,不想和父親討論這個。
虞府和秦府的這樁婚事,一直以來都是壓在虞晚雪心頭的大山。多年前秦相國請求前國主賜婚,作為虞府唯一的小姐,虞晚雪自然只能成為這個人選。她非常不能明白,爺爺那么疼她,當年竟會舍得同意,只要求和孫女成親的秦家公子,得由他來挑選。
然后便選擇了秦家三公子秦良玉,虞晚雪的童年玩伴。
說起這位秦良玉,他的身份也極為復雜。秦家嫡系只有秦天揚和秦天彥兩位公子,秦良玉本是庶出,乃秦府第七房姬妾所生,輩分排在他前面的兄弟姐妹可得有十幾個。可就在他出生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震驚上京城的異事。
根據(jù)產婆描述,這位小公子從母親體內出來時,不哭不鬧,縮成一團,懷中緊緊抱著一枚通體明黃的玉石。消息飛快地在城中傳播,連原本對秦良玉出生毫無興趣的秦相國都被驚動了,拋下朝中事務趕回家中看望這位身份低微的孫兒。
經過鑒定,沒有一個玉器鋪子能分辨出此玉的來源,直言神州之廣,不存在此類品種玉石,只能是天賜之物。
大喜的秦相國親自給他起名為秦良玉。
當時前往秦府道賀的權貴絡繹不絕,都說小公子懷玉而生,此乃天生圣人,大吉之象,必為國之棟梁。只是后來隨著秦良玉的長大,眾人發(fā)現(xiàn)他資質平庸,根本成不了吹捧之中的人物,莫說鶴立雞群,便是和秦家次子秦天彥相比,也難望其項背。
于是那些關注秦良玉的視線漸漸疏遠了,所有人都接受了秦良玉平凡的事實,將這懷玉而生的玄奇之事當作了笑談。
直到虞相國在一眾出色的秦家子弟中,選擇了秦良玉。豪門之間的聯(lián)姻影響深遠,虞家的掌上明珠自然不能屈尊降貴嫁給一庶子,于是秦良玉便幸運地被列入了嫡系,成為秦家三公子。
想起這位兒時玩伴,虞晚雪心里還是有點愧疚的,畢竟好友一夜疏離,同樣年少的秦良玉心里也該很難受。她并非針對秦良玉,無論她爺爺選擇誰,自己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生在虞家,有身居相國的爺爺諄諄教導,虞晚雪對腳下的神州十分向往。
她覺得,女子與男子沒什么不同,一樣可以仗劍天涯,行走八方。
她最憧憬的人物,是身在遙遠天奉,那位曾驚艷了一個時代的浮生劍仙洛然。據(jù)說,廟堂之外,江湖之上,浮生劍仙便是無數(shù)人心頭縈繞不去的上清月光。當虞晚雪還是稚童時,曾蜷縮在爺爺膝蓋上聽他點評千古風流,她記得老人是這么評價這位晚輩的。
此劍中意氣,便如白夜落雪,綺麗生花,單論風采,甲子之內無人可出其右。
所以,虞晚雪選擇學劍,為此不惜跨過萬里之遙,拜入天涯劍閣。雖然巡捕司的工作棘手又累人,她也頗有怨言,但若說放棄,卻是虞晚雪從未想過的。
女俠懲奸除惡,女捕頭也是一樣的。
要她嫁入秦府,困在那深宅內院里,學那些婦人勾心斗角,爭風吃醋?興許那穿金戴銀的日子富貴奢侈,無數(shù)人眼紅,但十年二十年后,還不是人老花敗,朱顏辭鏡。屆時回首,一生空虛蒼茫,何其悲哀?
這便是她脫離家門自力更生的原因。
她的未來,便在自己執(zhí)劍的這雙手中,不該也不會被那一紙婚書掌控。
虞圳南看了眼女兒,忽然說道:“你眼下正在查的案子,到此為止吧。你與秦良玉的婚期將近,繼續(xù)插手下去虞家又不好交代了?!?p> 虞晚雪霍然抬頭,滿眼的難以置信。
這可是牽扯了四條人命的案子,她印象中正直的父親,讓她就此收手?
一時間,虞晚雪感到這個家陌生了。
虞圳南沒有解釋,起身要離開屋子,嘴里還隨意地提醒道:“這幾天多去秦府走動走動,早點熟悉環(huán)境也是好的?!?p> 虞晚雪木然坐在原地,腦海中父親的話還在回蕩。
她怎么可能不繼續(xù)調查?
虞家不好交代?除了國主,虞家還需要向誰交代……
是了,同為相國府的秦家,如果她嫁過去,秦家就是親家了。
那這和鬼新娘案子有什么關系?
讓她去秦府走動,真不怕她一時沖動將秦府拆了么?
某一時刻,她眼中的難以置信漸漸消退。
“爹?!?p> 虞圳南腳步一頓。
虞晚雪眸光明亮,望著他的背影,說道:“謝謝你?!?p> 虞圳南擺擺手,離去之時的步伐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