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虞晚雪希望自己這輩子都不要和秦府有交集,可爹給她的暗示已經(jīng)足夠明顯了。
“鬼新娘”事件背后有秦府的影子。
虞晚雪沒有去懷疑情報的真實性,問題在于,巡捕司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總捕頭和司監(jiān)不會只聽信她的一面之詞而準(zhǔn)許她調(diào)查秦府。
相國之位仍在十二司司監(jiān)之上,她目前只是一個捕頭,沒有資格撼動。
思考了一晚上后,虞晚雪決定另辟蹊徑,可她怎么也沒想到,只過了一天,她又在夜幕降臨時站在了那蘭香館外。
為了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她特意脫下公服,換上了便裝,看上去與平時一樣的地方,只有從不離身的佩劍以及高高束起的馬尾。根據(jù)因出賣頭兒強迫良家洞房而被她揍了一頓的手下李蛋提供的消息,秦府三公子近日常去蘭香館雅閣觀賞明裳姑娘的演出。
李蛋以為頭兒是去捉拿逛青樓的未婚夫,一邊感慨可惜了鎮(zhèn)妖司的那位蕭公子,一邊抄起家伙問她是否要幫忙教訓(xùn)奸夫。對這么盡職盡責(zé)的手下,虞晚雪表示十分欣慰,將他又揍了一頓。
努力回憶著幼時秦良玉那張乖巧得甚至有些憨憨的面孔,虞晚雪如何也無法將他與流連風(fēng)月場所的花花公子們聯(lián)系在一起。
人都是會變的,也許大多數(shù)人都逃不過酒色的誘惑,秦良玉也不例外。虞晚雪有些失望,覺得自己選擇借秦良玉接近秦府展開調(diào)查的法子多半夭折了,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
總得試一試。
明裳姑娘是現(xiàn)下京城內(nèi)最紅的花魁,一舞千金,偏偏還是個清高的人兒,何時獻(xiàn)曲全憑心意。若她不樂意,便是客人出價再高,地位再怎么尊崇,明裳都不會走下那高閣。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妄圖將明裳納入房中的不在少數(shù),更有甚者暗地里動用關(guān)系,威脅蘭香館,都鎩羽而歸,至今還未聽聞有誰做過明裳的入幕之賓。
一個無依無靠賣藝為生的花魁得罪了許多權(quán)貴卻依舊風(fēng)光,這便說明蘭香館背后的靠山也不簡單。
虞晚雪很快就摸上了蘭香館上層,這里的客人明顯比樓下少很多,大都?xì)舛炔环玻致話吡艘谎?,便看到了好幾位朝中大官家的公子。上方還有幾個雅間,但這些達(dá)官貴人之子都只能坐在臺下,可想而知樓上那幾位的身份何等尊貴,當(dāng)然秦府的公子有資格列入其中。
逐間尋人多少有些唐突,虞晚雪正猶豫之時,身后傳來一道溫潤清澈的嗓音:
“……雪哥?”
虞晚雪回身望去,左右掃了一圈,才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見了那個招手致意的年輕人。
男子一身月牙白云緞錦衣,腰間懸著一枚明黃色玉佩,身形修長,五官俊美,唇角噙著笑意,舉手投足間流露著道不盡的風(fēng)雅。見虞晚雪皺著眉頭看他,秦良玉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以為她是嫌棄自己,尷尬地拱手道:“虞捕頭安好?!?p> 其實虞晚雪是在懷疑,這個光長相和那姓蕭的不分伯仲的男子,真的是十幾年前還是自己手下的一員跟屁蟲么?都說女大十八變,男的也行?虞晚雪覺得一定是自己睜眼的方式不對,可她再度細(xì)細(xì)端詳對方時,從他柔和的眸光中依稀辨出了某個熟悉的影子。
虞晚雪暗道這世道真邪門,且不說南邊天奉那謝家的幾位公子,畢竟他們的生母可是洛劍仙,不用猜都知道那相貌一定是千萬人中難尋一,尤其是那四公子謝云舒,近年來最是閨中女子們的話題中心??伤龅降娜硕际窃趺椿厥??一個個的看似嬌貴孱弱,偏偏這小模樣還生得頗為出色,萬一哪天走在路上給女流氓瞧見了,見色起意,給強行抓去洞房了該如何是好?
男子在外面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呀,切莫將清白拱手送人。
虞晚雪在秦良玉驚訝的注視下拉開他面前的椅子,毫不見外地坐下,笑道:“好久不見吶,阿玉?!?p> 不知為何,秦良玉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他感覺虞晚雪的眼神,雖不似家里幾位姨娘看他那般火熱到讓人心慌發(fā)怵,但也不怎么純粹。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玉佩,說道:“好久不見。”
秦良玉自然知道他與虞晚雪之間有一紙婚約,但對這位名義上的未婚妻子,他并未有什么實感。虞晚雪消失過很久,他聽說她歸來之時已然劍道大成,近年來在巡捕司仕途節(jié)節(jié)攀升,本人也深受百姓愛戴。對此,秦良玉由衷地替她高興,他對虞晚雪從未產(chǎn)生過旖念,一樁婚約并沒有誘發(fā)二人任何曖昧的想法,用虞晚雪小時候的說法,那秦良玉就是她的“好哥們”,有她一口肉吃,就不會讓他連口湯都喝不上。
她曾是孩子王,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沒有一顆糖果能逃過成為她的戰(zhàn)利品,虞女俠的大名在當(dāng)時的孩童之間如雷貫耳。她身后有多員大將,秦良玉亦是其中之一,但對秦良玉而言,虞晚雪卻是唯一愿意與他玩耍的那個孩子。
所以即便經(jīng)年,他一眼便認(rèn)出了虞晚雪,哪怕只是個背影。
一聲“雪哥”,一聲“阿玉”,到底還是驅(qū)散了多年的尷尬與隔閡,她與他皆未變。
茶酒作襯,眼下只是老友相逢。
虞晚雪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嘖嘖點評:“不錯,人模狗樣的,連青樓都敢來了。有沒有哪家姑娘看上你呀?你小子從小就靦腆,要不我?guī)湍悖俊?p> 秦良玉抿嘴笑道:“莫取笑我了,即便有,父親也不會同意的?!?p> 虞晚雪點頭,問道:“你怎的會坐在這犄角旮旯里?莫非蘭香館連秦府公子的面子都不給?”
秦良玉欲言又止,醞釀了一番后,說道:“實不相瞞,前排的位置太貴……”
虞晚雪眉頭一挑,一臉不信:“秦府公子會缺錢?”
秦良玉似有難言之隱,喝了口茶,搖頭嘆道:“先不說我了,你一個女子怎么會來此地?”
虞晚雪輕咳一聲,臉上堆起笑意:“阿玉啊,摸著良心說,我待你咋樣?”
想起她曾經(jīng)一言不發(fā)就撇下朋友,這一去就是數(shù)年,期間哪怕是封解釋的信都未有過,秦良玉聽話地捂著心口,支支吾吾了起來。
虞晚雪一拍桌子,咬牙低聲道:“我待你難道不好?小時候搶來好玩的東西和吃食,我哪次沒給你留一份?”
“……”
“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這是你們讀書人口口聲聲說的!”虞晚雪歇卸下了偽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哼!我這兒有個小忙,組織上就決定是你了……”
虞晚雪圖窮匕還未完全見,臺上就傳來悠揚的簫聲。
她轉(zhuǎn)頭望去,便見那帷幔垂卷之間,幾個妝容淡雅的清倌兒在四周落座,素手捏琴簫,音律相和,優(yōu)雅動聽。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噤聲,上下目光聚集之處,一抹的靚影抱著琴,拾級而上,蓮步款款走至中央。她身披明黃色煙紗,青絲如瀑,淡金色百褶羅裙隨身而動,一張一弛間,眾人仿佛看見了一朵盛開在舞池中央的異色水蓮。明裳未施粉黛,但依靠那張清冷淡漠卻又不失雍容精致的面龐,輕而易舉便壓得周圍的清倌兒們黯然失色。
虞晚雪饒有興致地捏著下巴,欣賞著這個芳名遠(yuǎn)揚的女人,視線在她的身姿上停留許久,暗嘆這可真是個妖精尤物,哪個男人若娶了她,怕不是要折壽哦。
明裳抬起秋水長眸,一開口便讓虞晚雪半邊骨頭都要酥了:
“明裳有禮了。”
這嗓音,要命的溫柔軟糯,難怪這幫男人趨之若鶩。
秦良玉低頭喝了口茶,虞晚雪看了他一眼,從他的各種神態(tài)動作中立刻解讀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阿玉,聽我一句勸,這種女人你是把握不住滴?!庇萃硌┱Z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給秦良玉鬧了個大紅臉。
“我……”
虞晚雪正想說些不要被外面壞女人的表象欺騙之類的話,突然渾身一緊,下意識握住了劍柄。
秦良玉奇怪地看著她,低聲問道:“怎了?”
虞晚雪面色如常,松開右手,輕松笑了一句“無事”,但她的注意力絲毫沒有松懈,用著余光打量起周遭。
就在剛才,她感受到了來自背后一道侵略性極強的視線,在明裳登臺的時候,竟有人在打量她和秦良玉這邊。這便罷了,在虞晚雪瞬間做出反應(yīng)的同時,對方也立刻收回了目光,實力似乎不在她之下。
會是誰呢?
虞晚雪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過身子,視線在臺下之人身上一一掃過,包括樓上遮有簾子的雅間,卻沒有任何可疑的發(fā)現(xiàn)。
臺上,明裳十指撫上琴弦,一旁的清倌兒見狀也將簫置于唇畔,琴簫合奏,聲樂霎那從臺上傾瀉而下。
看著中央的明裳,虞晚雪沒有半分欣賞琴曲的念頭,反而是瞇起了眼睛。
既然臺下沒有,那么……
一個古怪的念頭在心頭升起,虞晚雪決定試探一下。
“阿玉……”
秦良玉正沉浸在明裳絕妙的琴藝?yán)?,突然聽到虞晚雪這般嬌滴滴地喚他,瞬間毛骨悚然。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虞晚雪翹起蘭花指,眉眼顧盼生輝,巧笑嫣然。
閻羅索命,不過如此!
秦良玉有種奪路而逃的沖動,但虞晚雪已經(jīng)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輕松地摘下了那枚玉佩,將金縷掛繩和大紅流蘇繞在指尖,低頭細(xì)細(xì)把玩。
認(rèn)識秦良玉的都知道,這枚他的伴生玉佩對他而言意義非比尋常,某種程度上,它就是秦良玉的命根子,非親近之人不可輕易觸碰。虞晚雪這番作為落在有心人眼里,可就十分曖昧了。
還別說,虞晚雪摸過不少珍貴玉器,無論是雕飾還是成色,無論多溫潤剔透,都沒有比得上手中這枚的。都說君子養(yǎng)玉,真不知秦良玉平日里如何保養(yǎng),這玉光澤靈動,就像……有生命一般。
以虞晚雪和秦良玉鐵打的關(guān)系,給她看看他自然不介意,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女強盜肆意妄為,小聲提醒:“雪哥悠著點,別磕壞了?!?p> 虞晚雪輕輕搖頭,似乎是賞玩夠了,將玉佩還給了他。
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這毫不遮掩的視線,倒是刺得她渾身不自在。
樂曲未停,虞晚雪正大光明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迎著明裳清冷的眸光,嘴角噙起笑意。
有點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