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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九十一章 歡憶

符生一夢 迦藍(lán)颯 8180 2023-01-04 18:09:29

  禁仗圍山曉霜切,離宮積翠夜漏長。

  夏夜驟雨來襲,氣勢洶洶地捶打在御營從帳之上,幾乎蓋過帳內(nèi)急促綿密的陣陣高咳。

  他的臉已漲成緋紅,手中仍舊不停歇地持著朱筆,在南唐發(fā)來的請安奏折上點(diǎn)評勾畫,飛舞字跡密密麻麻。

  “江南雖近服,爾等足表忠勤,朕心甚慰。過往三載,兩地交戰(zhàn),爾處城垣多衰敗,戍兵多寡缺,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為治兵與修繕守備矣。吾與汝曏(同“向”)時(shí)為仇敵,今日為一家,大義已定,無使吾憂。繕甲兵,據(jù)守要害,方為子孫百年大計(jì)。爾民亦為吾民,故無須多慮,速當(dāng)啟行?!?p>  “陛下,已是四更,明日大早還要啟程回鑾,您千萬注意自己的身子?!崩^恩憂心忡忡地獻(xiàn)上一杯熱茶。

  “你沒與皇后胡亂說罷?”

  “奴才沒有?!?p>  “管好你的嘴?!惫鶚s抿了口茶潤著喉嚨,方才止住了悶咳,“這兩日流言仍舊甚囂塵上么?”

  “傳言愈發(fā)厲害了。說皇后娘娘原為蜀人,身份存疑,還有說皇后娘娘即為花蕊夫人,一女侍二夫。流言者廣而眾,需要些許時(shí)日順藤摸瓜,才能查出始作俑者?!?p>  “這人沒把算盤打在宣懿皇后的名頭上,就是在挑釁朕底線的同時(shí),又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當(dāng)是個狡猾的內(nèi)鬼?!惫鶚s面色沉郁,目光一凜,已定決心,“那東西教人備好了么?”

  “都按照您的意思備下了?!?p>  “就讓它是時(shí)候‘水落石出’罷?!?p>  “萬一這事與他無干,豈非誤傷?”

  “很多猜忌需要斬草除根,朕絕不容許這等小人侍奉左右……”說罷,郭榮忽感胸中一陣憋悶,他強(qiáng)摁著桌角,抵擋疼痛來勢洶洶一波又一波的侵襲,額頭發(fā)著豆大汗珠,青白虛浮的面色,教繼恩急得幾乎就要哭出聲來,“來人,快傳太醫(yī)!傳太醫(yī)!”

  “別聲張……”郭榮蹉跎著背,用額頭抵在桌上,一口一口喘著大氣,過了半晌,絞痛像來時(shí)那般突然散去,目光所及終于清晰,“不要驚擾皇后!”

  繼恩焚心似火地端著半碗溫?zé)岬臏?,緩緩灌入郭榮口中,見他氣息漸漸平順下來,才顧著抬起袖子,擦著圣主不愿意看到的滿臉淚痕。

  “男子漢,別總哭戚戚的,朕沒你想的那么容易死掉?!?p>  “陛下,您造福九天,一心為民,一定能長命百歲!奴才該死……一定萬歲!”

  郭榮無力又無奈的逸出輕笑,倏忽憶起那日陳摶院中從拉姆拉錯湖取出的圣水和自“五六”讖語中隱含的天意,略略安下心來。

  翌日晨曦,大軍從瓦橋關(guān)拔營,李重進(jìn)率馬步軍與新晉幽州南關(guān)統(tǒng)帥符昭信一同留在北地清掃漢遼余孽,自易州返回的趙匡胤則和御駕于莫州順利會師。

  那是安歌回來后第一次見到趙元朗——如今,已是大周赫赫威名的殿前都指揮使。

  滾沸流言包裹之下,聰明如他,儼然已猜到幾分真相,翻身下馬走近鑾駕,得見符安歌與圣主攜手相坐,趙匡胤并未表露出幾分詫異,反而正襟叩拜,佯當(dāng)初識,“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參見陛下,參見皇后娘娘!恭賀陛下燕云得勝,大軍凱旋!恭?;屎竽锬锴q?;?、四季臺綏!”

  安歌也不作聲,頷首微笑,以示回應(yīng),見他體格較之前更多精壯和霸氣,常年在生死一線嗜血得生,歷練有成,如今又得圣眷,心中不禁慨嘆,君欣不再是原來的君欣,他亦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藉藉無名、單純莽撞的趙元朗了。

  “匡胤,這一仗西路作戰(zhàn)順利異常,多虧你的心血籌謀?!边@些年,郭榮在眾臣面前多嚴(yán)苛凜肅、不茍言笑,鮮有在今日這般眾目睽睽之下,與臣子談笑風(fēng)生的,“朕喜得皇后的同時(shí),亦聽說你又添育一子,朕與你各得雙喜,待回梁后當(dāng)好好慶賀一番。”

  “微臣代全家叩謝陛下!另有一事,斗膽請皇后娘娘示下,四子尚未取名,不知可否有幸,得娘娘賜名?”

  郭榮頗有深意又饒有興味地看向安歌,“皇后可愿給匡胤這份見面禮?”

  “那是自然。”安歌心中不覺親近,反而有了幾分被試探討好的疏離古怪,“古人云,與階前蘭桂齊芳,以祝愿子孫富貴繁茂,且君子‘貴而有德’。趙將軍,貴子之名,冠以‘徳芳’可好?”

  “微臣代小兒趙德芳,答謝皇后娘娘!”

  見趙匡胤謙卑恭敬復(fù)行大禮,又得帝后恩寵,張永德嘆了口氣,沖身旁一言不發(fā)的趙匡義小聲說道,“有你大哥在,他們不會動你,你也別再作妖。那事……盡快收手罷?!?p>  趙匡義不知可否,眼神中的狠厲與不甘一掃而過。

  整軍會和跋涉,安穩(wěn)有素,數(shù)萬人兩日之內(nèi)便跨過滹沱河湍流,直抵鄴城。

  倏忽,夏日午后涼風(fēng)漸起,天色迅疾陰沉下來,直令滿身汗浸的張永德打個寒噤,這才驚覺位于隊(duì)首開道的殿前軍速度減慢,而后不知何故,徹底停滯不前。

  鎮(zhèn)守鑾駕左右的他警惕地扶著劍鞘,環(huán)顧四方,“禁軍守衛(wèi)護(hù)駕!”

  一位士兵從隊(duì)首趕來報(bào)信,大家方知,原是前方一塊巨石擋住了去路,趙匡胤正著人想法子排障,并不妨事。

  繼恩使了個眼色,從旁的小黃門便一溜煙地跑去探查。

  不一會兒,那內(nèi)監(jiān)驚慌失措地回來,伏在繼恩耳旁嘀咕了好一會兒。

  后者亦像受了驚,忐忑地向室內(nèi)的帝后稟奏,“陛下,前方現(xiàn)一怪石阻路,本可繞行,但事關(guān)重大,眾人不敢輕動,還請陛下親去查看?!?p>  “你留在車上?!惫鶚s不由分說地只身帶張永德前去,安歌好奇地探出半個身子張望。

  過了許久,仍不見有任何動靜,不禁嘀咕,“一塊石頭而已,怎難搬到如此地步?”

  她正猶豫是否下車,卻見一位駕馬之人,呼哧帶喘地面露訝異神色,又似是受了極大的挫折與委屈,與大軍方向背道而馳。

  與御駕擦肩的一瞬,安歌才看清,那人不是張永德,還能是誰!

  安歌即刻喚來方才前去打探的內(nèi)監(jiān),逼他說出實(shí)情。

  “那巨石怪異得很,上面像是長滿牙齒,要把人吃了。還有,上頭像是天然生出幾個字,寫著……”內(nèi)監(jiān)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后靠到安歌耳邊低語,“點(diǎn)檢當(dāng)作天子?!?p>  安歌驚愕地回首看向形單影只早已遠(yuǎn)去的張永德,再回過頭來,郭榮已經(jīng)行色匆匆地返回到車駕,身旁則跟著大氣不敢喘的趙匡胤,他緊皺眉頭跨上馬,開始護(hù)衛(wèi)御駕于左右。

  親征隊(duì)伍重新啟動,幾人正在緊鑼密鼓地朝石牙縫隙中放置硝石。

  未過多久,便聽一陣震耳欲聾的沖天轟鳴,帶著預(yù)言和讖緯的石頭被炸成粉碎。

  她松開捂著耳朵的雙手,朝緘默不言的郭榮發(fā)問,“張永德去哪里了?”

  “留在鄴城,給長公主守墓?!?p>  “免職了?”

  “嗯?!惫鶚s波瀾不驚地說著,“趙匡義也遣走為其父守孝去了,三年不得歸返?!?p>  “我害怕。從我回來的時(shí)候,就開始害怕了?!?p>  “怕我變成一個暴君么?”

  “怕我這次回來給你惹麻煩,更怕你為了我大開殺戒?!?p>  “重進(jìn)、永德、匡胤三人皆為能才,重進(jìn)忠義,匡胤勇武,與你為摯友故交,又多次助朕于危難,朕不再疑竇。而永德不同,前有長公主自縊之事,先帝病重,他亦為儲君人選,又常年掌握禁軍,威望甚高,若有貳心,恐是大患。那后晉的石敬瑭就是后唐的駙馬,之后篡唐立晉,自稱天子,永德現(xiàn)在的地位與之多有相似,我絕不能重蹈此般覆轍。更何況,自你回周,流言四起,朕已派人查實(shí),皆為張永德與趙匡義唆使,此時(shí)不除,后患無窮。”

  “今日這樣連坐,就不怕影響到趙元朗?”

  “朕已讓他代為行使‘殿前都點(diǎn)檢’之職,他是聰明人,自會懂得朕的苦心。若非看在他的份上,朕早就要處理他那不安分的弟弟了。”

  “我知你需要找個借口,將不對的人逐出權(quán)力中心,可是這招過險(xiǎn),萬萬不能再有下次?!?p>  郭榮滿臉既是驕傲又是無奈,“竟還是讓你看出來了?!?p>  “既過這一關(guān),求你歇一歇罷,別再勞心費(fèi)神,可好?”

  經(jīng)此一事,郭榮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下來,他將頭枕在安歌腿上,縱使車隊(duì)一路南下顛簸奔走,亦沒驚醒了他難得的深沉好夢。

  約摸一個時(shí)辰,御駕轍頓,窗前傳來繼恩的聲音,“陛下、娘娘,安陽到了?!?p>  打開車門,一座五層八面的巍峨高塔遮目蓋天,紅墻綠檐相間著色,莊嚴(yán)亦不失濃釅,塔身自下而上逐層漸寬,如一把巨傘鼎足于天地;塔基通體為黃石浮屠,連綿成片,細(xì)敘著佛陀六道的轉(zhuǎn)生故事。

  夕陽垂幕,金光浮動間,佛雕似隨光束栩栩擺動,再伴著檐角數(shù)十只翠色銅鈴,渾然一體,于晚風(fēng)吹拂之下齊聲伶仃,令人恍如置身佛國世界。

  見數(shù)年前的紙上之作,今竟由一磚一瓦筑成真實(shí),安歌心潮澎湃,纖手卻被五指扣住,郭榮不讓其他人上前,只牽著她的手,在極其炫目壯美的晚霞籠罩下,緩緩走向門券。

  “帶你去賞夕照天寧。”

  通往天寧塔頂平臺的通道幽深昏暗,狹窄陡仄的石梯,僅夠一人通行,從每層塔孔穿透而過的血紅余暉,是努力攀爬的他們唯一能夠借助的光亮。

  安歌與郭榮一前一后,縱然已是汗流浹背,亦默契無言地級級向上。

  終于,郭榮扶著墻壁,率先停下了腳步,氣息略顯混亂急促,“這些年,我都會來這里贖罪,希望能獲得佛的諒解……如今想必佛祖已經(jīng)原諒我,讓大周奪回幽州南關(guān),也把你送了回來?!?p>  “你與佛祖一樣,所做皆為蒼生所求?!卑哺栊乜谄鸱?,一朵精美的菩提葉倒影恰巧落在腳旁,“佛祖懂你,又怎會怪你?”

  說罷,她仰望著頭頂依舊幽長蜷曲的步道,“我二哥曾去過泰山,他說那里有道十八盤,需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今天咱們這個天寧塔,倒真的和它有的一比……對了,你沒想過要去泰山封禪么?”

  郭榮翕出一聲淺笑,“我不夠格。”

  “為何不夠?”安歌轉(zhuǎn)過身去,“古代凡君王有為、功績卓著的,哪個不以泰山封禪為尊?以你今日之功,已令國土光復(fù)近似唐時(shí),又令中原百姓安居,只待收回幽州,我定要把你拉上岱宗之頂!你說,在那上面看夕陽,不知會有多美?!?p>  “泰山封禪一類虛事,勞民傷財(cái),我不愿做。不過,若你想賞岱宗夕陽,我一定奉陪?!?p>  郭榮揚(yáng)著頭,俊秀五官因近日消瘦更顯立體,帶著溫柔暖意的霞光此時(shí)正巧穿過窗孔投射到他全身,像極了披灑金光落入凡塵的仙子,圣潔得不沾染塵世的半絲污穢,教安歌直勾勾地盯著他,沉溺于顰笑絕艷,無法自拔。

  見她如此癡傻地凝望自己,郭榮咧開好看的唇角,抬手愛撫起那面無比熟悉又永遠(yuǎn)撫不倦的玉頰。

  自相識至今,每每相望,兩人卻猶如初見之時(shí)般春風(fēng)化雨、心鹿亂撞。

  安歌剛要把手覆上,卻感那掌心突然抽離。

  他的寵溺伏在臉上還未散去,手依舊高舉著,連著身體一起僵直地向后倒去,瞬間遠(yuǎn)離了那片同樣極速消逝的霞光,墮入腳下深不見底的漆黑,隱匿在她羞笑與驚愕的眼眶里。

  安歌只是呆呆地看著指縫中攥緊的衣衫殘片,她明明抓住了他,明明又什么都沒有抓住。

  天旋地轉(zhuǎn)間,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下到他身邊的,只是看著他滿身是血,偌大的身軀,毫無知覺地停在一截石梯上。

  她看了看涌上前來驚慌失措的人們,又看了看促狹的窗外,道出最后意識的殘存,“天黑了……”

  安歌沒有昏厥,但那夜之后發(fā)生的事,她卻什么都不記得了。

  弦月升起,本已進(jìn)駐安陽行宮的郭榮忽然清醒,用指甲狠狠掐著趙匡胤的手臂,語氣堅(jiān)定,不容置喙,“速啟程回梁,晝夜不得歇?!?p>  六月初一,御駕抵達(dá)京城,官民夾道左右,歡呼齊賀此役北征大捷,只是這一切,郭榮都沒有機(jī)會看到。

  自天寧塔墜,便徹底打碎了他身上原本的完好康健,胸痛來犯越發(fā)頻繁,即使他再不請?jiān)?,也只能無力地在安歌面前,血淋淋地呈現(xiàn)他的一切隱秘。

  “你別過來……”郭榮用頭頂住車角抵抗劇痛,情急之下,將安歌撥搡一旁。

  “我叫太醫(yī)……太醫(yī)……”安歌坐在地上,幾乎就要嚇得尖叫。

  “別叫,別叫!”他的手指蜷曲著抓下一把掛飾,示意她噤聲。

  安歌瞬間明白,尚未抵京,頓生變數(shù),郭榮不愿讓士兵知曉自身情狀,即使是殿前禁軍亦不可!

  眼見他跪在地上,蒼白的嘴唇被自己生生咬破,安歌怕他混亂間咬舌,便連忙將小臂伸向郭榮口中,任他發(fā)泄意識之外的極端折磨。

  鉆心裂肺的痛楚襲來,安歌捂著嘴無聲嚎啕,不為自己,只為此痛再痛,都敵不過他正在承受的十中之一!

  他最終虛脫地倒在安歌腿上,昏睡過去。

  她汗涔涔地?fù)碇焕浜拱迷趹阎序榭s一團(tuán)的郭榮,開始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shí)。

  多么期盼著下一秒,郭榮能把她從噩夢中喚醒,自己得以鉆進(jìn)他那健碩溫暖的胸膛,嘴里胡亂埋怨著他的“狠心”,再像平常小兒女一樣,嬌氣肆意地大哭一場。他雖不解,但仍寵溺地笑著,不厭其煩地為她獻(xiàn)上帶著幾分“不懷好意”的安撫和吻啄。

  她只想再和他過上這樣稀松平常的日子,沒有腥風(fēng)血雨,沒有家國天下,就兩個人,情愛歡好,琴瑟和鳴地過上精彩得絲毫不覺漫長的一生,直到雞皮鶴發(fā),直到自己在他懷里閉了眼,再相約來世,不見不歸。

  猛然間,安歌睜開雙眼,迅速抹掉臉上淚痕,低聲呼喚,“元朗,你在么?”

  “娘娘有何吩咐?”

  “你我之間,是否還可相信彼此?”

  “微臣僭越……但永遠(yuǎn)記得相州結(jié)義那一天?!?p>  “好!現(xiàn)有三件事求予元朗,望爾謹(jǐn)記速行?!?p>  “娘娘請講?!?p>  “御駕進(jìn)宮后,務(wù)必從滋德殿后門將陛下抬入寢殿,封閉宮門,傳喚太醫(yī);另派人去青州請秦隱、去河中尋找高人陳摶,不管怎樣,讓他們務(wù)必在兩日內(nèi)到達(dá)大梁。”

  “微臣明白。重進(jìn)將軍,我也即刻去請。娘娘照顧好陛下……一切有元朗在。”

  “謝謝你?!痹捳Z間,安歌強(qiáng)裝鎮(zhèn)定,刻意壓制住占據(jù)心智的游離與無助,當(dāng)她聽到車簾外驚愕顫抖卻又令人無比心安的回應(yīng),終復(fù)低沉嗚咽,再難自持。

  這一夜,滋德殿燭火通明,眾人來往川流,像極了往昔每日終了,郭榮依舊理政不休的夙興夜寐。

  太醫(yī)們一陣折騰,郭榮卻仍不省人事,安歌覺得頭暈,次翼扶起她,撥開醫(yī)侍的重重圍繞,才得以倚著殿外連廊喘息片刻。

  一個影子驀地從拐角現(xiàn)身,與次翼撞個滿懷。

  “阿母?翼阿母你回來了!”

  “太子殿下!”

  “宗訓(xùn)?”安歌看著三年前依舊扒在自己懷里不舍得離開的孩子,如今業(yè)已長至自己的腰部,淚泉霎時(shí)開啟,激動地就要攬他入懷。

  男孩卻閃躲到次翼身后,警惕又茫然地遠(yuǎn)離她的示好。

  “太子別怕,這是娘親??!”次翼連忙解釋,“你不是一直想娘么?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娘親啊。”

  宗訓(xùn)依舊緊攥次翼的衣角不放手,此時(shí),他已略鎮(zhèn)定下來,小心翼翼地借著微光自頭到腳打量著安歌,似乎在極力尋找記憶中清晰又模糊的娘親模樣。

  “上次娘和宗訓(xùn)告別的時(shí)候,”安歌蹲下身與他平視,極盡溫柔地笑著,“宗訓(xùn)在地上寫了個字,娘一直珍藏在心里,宗訓(xùn)可還記得,當(dāng)初寫得什么字?”

  聞此,宗訓(xùn)的眼神閃過一絲驚訝,又極為迅速地?fù)u搖頭,“翼阿母,我得去看父皇了?!闭f罷,便疾速朝內(nèi)室跑走,不再回頭。

  次翼見那副小小軀殼中,帶著與其年齡極為不符、卻又歷練得與皇家子弟身份極為相符的隱忍持重,教人無奈又心疼。

  她將安歌攙起,“娘娘,孩子在置氣,您別放在心上?!?p>  “我不怪他?!卑哺枘樕弦琅f掛著端莊笑意,“畢竟這些年沒見,咱們慢慢來?!?p>  “您說的對,慢慢來?!贝我碓捯粑绰?,便見安歌的腰身尚未完全直起,只是呆呆地單手撐著欄桿,一動未動。

  那虛假的笑意頃刻被無法言說的傷感吞噬,她隱忍又失態(tài)地痛哭,似是發(fā)泄著多日來接二連三的打擊。

  “他今年六歲,三歲時(shí)我離開他,三年由他自己孤苦伶仃的長大,他哭的時(shí)候、害怕的時(shí)候、被人欺負(fù)的時(shí)候,我都不在他身邊……我不配做他的娘親!我算什么娘親!”安歌朝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扇著巴掌。

  次翼忙控住她的手,“世事難料,那不怪你,孩子終有一天會明白的?!?p>  此時(shí),她像姐姐一樣將安歌摟在懷里,輕拍著她的背,助她平復(fù)——她知自己此生無能,護(hù)不了她平安喜樂,雙拳也敵不過天災(zāi)人禍,唯有片刻不離地守在她身旁,給予她點(diǎn)滴熹微力量,已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全部意義。

  “崇訓(xùn)少爺,求求你保佑夫人,保佑陛下?!彼鐾龅瓱o光的夜空,默默祈禱。

  安歌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她目睹了無數(shù)次郭榮短暫醒來,又被病痛折磨得抽搐昏厥的畫面,活生生地像遁入人間煉獄的一場劫難。

  太醫(yī)們也幾近精疲,卻始終支支吾吾地說不清病癥原因,更不知如何施藥。

  起初她總是哭,到后來她的淚幾乎哭盡了,只期盼心愛之人能少受些折磨,便已是最好。

  眩暈次數(shù)也愈發(fā)頻繁,安歌踉蹌地前往正殿緩釋,差點(diǎn)被滾落腳下的卷軸絆倒,幸而一雙手恰好將她扶住。

  平日郭榮在時(shí),事無巨細(xì)地靠自己統(tǒng)領(lǐng)布置,范質(zhì)一眾身為宰相,位高卻無實(shí)權(quán),如今宮內(nèi)外封鎖皇帝病重的消息,眾人不得而知,政事亦不得推進(jìn),不過幾日,各地奏請已砌如小山。

  “娘娘千萬保重鳳體?!币姲哺枞諠u消瘦,趙匡胤說道,“北漢十三個營寨投降,重進(jìn)將軍安頓好他們便能南返;秦隱先生近來身子不大好,驅(qū)車無法快行,不過,約莫兩日就能到了。”

  “陳摶呢?”

  他面露難色,有所躊躇,“我們找到他的徒孫,說先生一年前便過世了。”

  “哦。”安歌不知所措地滑坐在地,心與頭一同垂下,陷入厚重的陰影里。

  “娘娘要振作起來,很多事還需要依靠娘娘?!?p>  “皇陵修建到什么地步?”

  聽到安歌如是說,趙匡胤心頭一驚,“三年前,在為宣懿皇后修建衣冠冢時(shí)便已同建?;噬铣缟斜≡幔昴挂磺袕暮?,如今已經(jīng)完工了?!?p>  安歌看著聳立在腳邊的堆積成山的卷軸,像極了河谷中的墳塋。

  她意識飄忽地整理那卷攤開腳邊的奏折,卻驚訝地捕捉到其中的消息,再抬首,面色已成焦焚,“黃河在原武決口了,讓范質(zhì)聯(lián)合宣徽南院使,征調(diào)附近州縣萬人支援堵塞,要快!”

  “微臣遵旨!”

  說話間,她又拾起一卷,瀏覽片刻,“南唐皇子與鐘謨不日到大梁覲見,你讓王審琦派人貼身保護(hù),請范質(zhì)大人出面接見,以示禮重,不要讓他們知道皇上的近況?!?p>  “微臣這就去安排?!?p>  “這樣不行?!卑哺柩巯聻跚酀u深,單手攥拳抬至口邊思索片刻,“元朗,你速請范質(zhì)、李榖、韓通來見我,另外,加派人手保護(hù)太子殿下左右,片刻不能離開?!?p>  “元朗得令?!壁w匡胤看著安歌在萬般重壓之下,強(qiáng)迫冷靜的模樣,不禁生出由衷的佩服和憐惜,卻仍有一事,只得如實(shí)相告,“王容華與二皇子亦想給陛下請安,微臣不知該如何阻攔?!?p>  “繼恩,萬歲山后的芙蓉花??蛇€在?”

  “回娘娘,”繼恩眼見也清減許多,“得陛下精心照料,年復(fù)一年,花海盛開不敗?!?p>  “去取一盆芙蓉賞給王容華,她便都懂了。”

  “諾?!?p>  但安歌一想到郭宗讓同為郭榮血脈親子,心中已生不忍,“讓他們在寢殿好生待著,該見的時(shí)候,本宮自會讓他們覲見?!?p>  秉燭長夜,滋德殿內(nèi)外終于恢復(fù)些許平靜,幾碗湯藥灌下,郭榮臉色已不似之前慘白,呼吸也愈發(fā)平穩(wěn),正沉沉睡著。

  安歌端坐御案前,接過次翼不情不愿遞來的醒神藥,一飲而下。

  “娘娘不該喝這樣的藥,而該好好休息,等陛下醒來,娘娘卻病倒了,簡直是兩敗俱傷?!贝我砝溲岳湔Z地說著。

  “我的次翼姐姐,現(xiàn)在可不是休息的時(shí)候。”藥既澀又苦,不禁讓她吐著舌頭干嘔,“偌大的大周從前全靠榮哥哥支撐,即使連范質(zhì)這樣的老臣都無法忖度他的圣意,我既回來,就要幫襯著一起來做?!?p>  “娘娘真是氣死奴婢了!”

  安歌終于被她的鼓鼓憤慨扯出一絲笑意,她撫著奏請卷軸,感受著那些年手握石釬時(shí)在指腹留下的粗繭與卷面摩擦帶起的勾絲,“你知道,我在后蜀雕刻石經(jīng)時(shí),最喜歡哪句話么?”

  次翼端過藥碗,疑惑地?fù)u著頭。

  “《尚書》中的那句,‘無偏無黨,王道蕩蕩?!?p>  “不帶偏見,不結(jié)黨營私,治國為政的道路就能一片坦途?!?p>  “你解釋的對,但又不完全對。萬事萬物須有標(biāo)準(zhǔn),才能得行,同理,‘無偏無黨’之中須藏有標(biāo)準(zhǔn),才可致‘王道蕩蕩’。”安歌側(cè)著頭遙望寢殿中衾被覆蓋下的夫君,“那個標(biāo)準(zhǔn),便是‘為民’。民眾受災(zāi)、各地大小事務(wù)情狀,不應(yīng)因榮哥哥生病而被耽擱,我與他夫妻一體,得以窺見他治國理政的格局半分,所以這些事,我必須和大臣們一起,代他去做,直到他平安歸來?!?p>  次翼重重嘆息,“奴婢沒曾見過娘娘為女將軍的模樣,今天,總算得見了?!?p>  “他未醒時(shí),我便只能是一往無前的女將軍?!卑哺栝L呵口氣,帶著隱憂和祈盼,“他若醒來,我便只想做他的妻子了。”

  殿前軍隨著皇帝一同出戰(zhàn)幽州,如今歸來,又嚴(yán)加戒備,不得休整,剛得輪崗換班的王審琦,捏著酸痛的肩膀,見那都指揮使屋內(nèi)還亮著燈,便快速跑上前敲門,“大哥,你睡下沒?”

  “進(jìn)來罷。”

  “大哥,”王審琦皺著眉,顯得憂心忡忡,“我妹妹是不是被皇后扣下了?”

  趙匡胤從書桌拿起一枚信封,“王容華不過是聽從皇后勸告,她和二皇子都沒有事。以后,萬萬不可再私自向?qū)m里傳遞信件了,若是被皇后知道,我也難保你?!闭f罷,便把信封置于燭火之上,燒個精光。

  “皇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子真的要不好?”

  “不該問的別問!匡義便是被你們這些口無遮攔的人,調(diào)教成那副模樣,你還不引以為戒嗎!”

  “大哥!”王審琦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雖如眾多武將性子耿直,卻仍是細(xì)微洞察的一把好手,“你雖然什么都沒跟弟兄們說,但我早就看出來不對……唉,這事,咱們要盡早打算起來?!?p>  見趙匡胤一言不發(fā),他便把肚子里的擔(dān)憂傾瀉徹底,“大周因?yàn)橛惺ド喜庞腥缃癜卜€(wěn)的局面,殿前軍也因?yàn)橛惺ド弦皇痔岚尾庞腥缃竦亩κ?。若是他有那天,咱們這些兄弟還不知是什么個結(jié)果,皇后如今眼見與馬步軍更加親密,再加上個符氏王爺,可還有咱們殿前軍的立足之地么?”

  “審琦,你給我聽好?!壁w匡胤攥緊拳頭,憤懣之意瞬間將八仙桌捶翻,“管好你的嘴,你妹妹和侄子還在宮里,別因你的猜疑壞了他們的性命,壞了殿前軍兄弟們的性命?!?p>  “大哥,我是怕……”

  “只要我們兄弟齊心,萬事再難,還有什么可怕!”

  王審琦一向唯大哥馬首是瞻,見他怒發(fā)沖冠,也不好再說。

  他只盯著散落一地的蘋果,無力地翻滾,最終搖搖晃晃地停在那片信箋化成的灰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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