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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九十二章 榮歸

符生一夢 迦藍(lán)颯 8998 2023-01-05 18:30:00

  盛夏時節(jié)的烏云追月,似彰顯著翌日仍是擾人的連綿陰雨。

  烏鵲寂寥嘶吼的久久盤旋中,滋德殿迎來了第一聲晨鐘,亦迎來披星戴月而來卻仍在病中沉疴的秦隱——無論如何,他已是安歌當(dāng)前的全部希冀。

  “秦先生,皇上究竟是何癥候?”

  “聽太醫(yī)說,四逆湯并不對癥。依鄙人所見,便是‘胸巖’了。”

  “何為‘胸巖’?”

  “體內(nèi)生長腫物,積聚毒素堅(jiān)如巖石,長于胸部,喚為‘胸巖’?!?p>  “是否有法子可除?”

  “我方才已遍尋龍?bào)w,不見其蹤。巖腫發(fā)至后期,毒殼開破,便會散于全身?!?p>  “那有沒有解藥?”次翼抓住晃神的安歌,不禁開口焦急盤問。

  “這是自身生出的毒,毒源不知,無藥可解?!鼻仉[毫不隱諱地直言相告。

  次翼哭泣怒吼,“你是神醫(yī),怎么狠心說出這樣的話!”

  “正因我是醫(yī)者,皇上與娘娘是鄙人故知,才更不能欺瞞你們?!鼻仉[張了張口,無奈又悲哀地苦笑,“也因我也生了這樣的病,所以懂得?!?p>  “秦先生……”安歌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攙著秦隱形銷骨立的手腕,一別數(shù)年,見他已鬢發(fā)斑白,頓成老者形態(tài),頓感心如刀絞,順勢跪倒在地,叩首而求,“拜托您救救皇上,救救我夫君!”

  “皇后娘娘,秦隱承受不起?!鼻叵壬喙蛟诎哺杳媲?,他忖度片刻,終而嘆息,“人就像火爐,大病犯起一回,就好似朝這火爐澆了一碗水。久經(jīng)病痛,圣上體內(nèi)究竟還有多少火苗,你我都不得而知。雖說‘醫(yī)者不自醫(yī)’,之于陛下,我會用畢生所學(xué)一試,至于結(jié)果為何,只能依看天意了?!?p>  聞此,繼恩與次翼不禁覆面大哭,安歌仰望星河密布的夜空,將眼淚默默吞噬,又朝秦隱先生盈盈一拜。

  她隨即囑咐次翼二人,萬事皆要依照秦隱先生所示,不顧一切拯救圣上安危,同時命太子在殿前軍護(hù)衛(wèi)下,于滋徳殿坐鎮(zhèn),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jìn)出。

  “娘娘,您去哪兒?”次翼看著晃晃悠悠朝雨中走去的安歌,不知所措。

  “你們在這兒守好陛下,我去趟紫宸殿。”

  當(dāng)她推開塵封已久的大門,發(fā)覺這里一切皆與她離開時毫無分別,沒有飛揚(yáng)的塵土,沒有朽木的潮氣,甚至連寢宮都如舊日那般燃著一對夜?fàn)T——那是安歌長期隨軍出征在外,就寢時落下的習(xí)慣。

  “皇上這些年經(jīng)常過來么?”安歌問道。

  “皇上從沒來過,但有圣旨,萬事萬物需按先皇后在時布置侍候,如其生臨。天下皆知,陛下與先皇后情深意篤,奴才們?nèi)陙斫匀缡鞘谭?,不敢怠慢?!笔貙m人如實(shí)答復(fù)。

  而另一位老奴則瞇著眼,借著殿前光亮凝望,忽而開口,“娘娘既回,便是奴才們?nèi)隇呤谭钭畲蟮臉s幸了。”

  “謝謝你們。”安歌虛扶起守宮的兩位老奴,摸索下頭上的金簪,贈予二人。

  她跨步入內(nèi),閉了宮門,仍聽到二人在外窸窣低語。

  “那年冊封大典,我見過皇后,就是她的樣子。”

  “那你害怕么?”

  “皇后待人極好,就算是鬼魂,還善心賞賜我們,有何好怕?”

  安歌笑中帶淚,終走到正殿角落,拉開一座極為隱蔽的暗門。

  香燭微光下,一雙普度眾生的慈悲眼眸,正靜靜地垂望著孤孑無措的自己。

  這間隱蔽的佛堂是大周禁佛時,因安歌心神不寧,于殿內(nèi)命次翼悄悄開辟的。

  上置開光木質(zhì)佛陀一尊,供奉至今。

  “佛祖在上,大周禁佛非郭榮本意,若得怪罪,便將一切報(bào)應(yīng)歸于我身上罷?!彼虻乖诜瘕惽?,用力地敲擊著木魚,閉目起誓,“我愿用剩余壽命換得郭榮安樂無恙,如得佛祖庇佑,符安歌一生,再無他求。”

  紫宸宮內(nèi)清脆的木魚聲從夜半延續(xù)到轉(zhuǎn)日晌午,片刻不停,未曾有歇。

  “娘娘!”次翼推開佛堂大門,氣喘吁吁地狂喜,“圣上醒了!在找您呢!”

  安歌驚喜地彈開雙眸,因跪了幾乎整整一夜,她癱在地上無法起身,次翼架著她一路蹣跚跑回滋德殿。

  看到郭榮清醒地倚坐在榻上,四目相對時,正朝她溫潤如玉地微笑,安歌終于不用再顧忌其他,跌跌撞撞地?fù)湎蛩膽阎小?p>  多日來繃持的恐懼和痛苦,終于得以在他面前傾瀉而下,兩人生命中每一場戰(zhàn)役的得勝累計(jì),都不及今時今日劫后余生的雀躍歡喜。

  “對不起安歌,本不愿讓你知曉病情,就是怕你憂心,誰知我這身子,這么不爭氣?!惫鶚s噙著發(fā)白的唇,有氣無力的安慰。

  “榮哥哥,你瘦了……”

  “你比我還要瘦,眼下都是烏青,我看著心疼?!?p>  “我沒事,以后都由我來照顧你。你要相信我,你一定會好起來,就像讖緯所說,還有三十年要平天下、養(yǎng)百姓、治太平呢?!卑哺栩榭s在郭榮的臂彎,看著他逐漸恢復(fù)血?dú)夂每吹娘E骨,癡癡地笑著,迷離地就要湊上去獻(xiàn)出長吻。

  “安歌,我有病氣,不能過給你?!惫鶚s寵溺地撇過頭。

  “過給我,你便都好了?!彼龍?zhí)拗地扳過臉。

  忽聽角落翕出一絲重重鼻息,郭榮當(dāng)即哂笑,“孩子還在,成何體統(tǒng)?!?p>  宗訓(xùn)恭恭敬敬地朝二人行請安大禮,再起身,滿臉充斥的笑意中,抽泣聲越發(fā)緊密。

  “宗訓(xùn)過來,”郭榮張開臂彎,亦將孩子擁在懷里,“這是你朝思暮想的娘親,她還活著,如今完好無恙地回家與咱們團(tuán)聚了?!?p>  安歌撫著宗訓(xùn)軟綿的頭發(fā),小心翼翼地哀求,“宗訓(xùn),一切都是娘的過錯,原諒娘好不好?”

  宗訓(xùn)抬起滿臉淚痕的稚氣小臉,一把抱住安歌,終于放下心中芥蒂,放聲大喊,“娘親!娘親!”

  一家三口彼此緊緊相擁,恍惚間,郭榮憶起三人初見之景,嬰孩安穩(wěn)地在襁褓中睡去,安歌與自己四手相托,忘情擁吻。

  如今再看,嬰孩已漸漸長大,安歌的颯爽美麗絲毫未減,唯一改變的,未曾想到,竟然會是瀕臨破碎的自己。

  他驚訝于時間飛鴻的匆匆過隙,慨嘆于生命流沙的逝于掌心。

  于是,腦中閃過一絲幻想與疑惑——英雄末路時,最留戀人世間的,究竟是響徹天下的赫赫功績,還是甜蜜熾熱的幸福溫存?

  “繼恩,現(xiàn)在就去籌備封后大典,命大梁之中全部內(nèi)外廷官員、命婦于申時二刻,前來朝見新后?!?p>  “諾?!?p>  “怎得這樣急?我不在乎這些?!卑哺铦M是疑惑。

  “我在乎。冊封大典之后,你便復(fù)為皇后,這不僅是我的一片心意,亦是讓天下認(rèn)可的禮儀,毋可或缺。因我病著,這事耽擱許久,今日是好日,再不能誤了?!?p>  “你身子這般虛弱,能否別再糾纏于這般俗事了?”

  “睡了這么多天,我現(xiàn)在精神好得很,你不必憂心?!惫鶚s撫著安歌的柔荑,正色說道,“正因我無法施政,你才要幫我做很多事。安歌,你我是帝后,不是尋常夫妻,心中不應(yīng)只有彼此,還有萬民。只有你做了皇后,很多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你才能名正言順地幫我?!?p>  “我明白?!卑哺枧c他心有靈犀,點(diǎn)點(diǎn)頭,再不推辭。

  郭榮寵溺地刮著她的鼻子,遂朝她額頭眷戀一吻,“對不起,我這身子……封后大典不能參加了。”

  安歌安穩(wěn)的倚在他的懷抱中,習(xí)慣性地?fù)嶂?xì)密的胡須,聽敲打窗欞的雨聲漸小,兩眼俏麗地彎成弧線,“我看今日天氣,傍晚定能見彩霞臨空,等我回來,陪你去看在天寧塔沒看到的晚霞?!?p>  “快去準(zhǔn)備罷。”

  于是,安歌歡欣地就要跑出寢宮。

  “安歌,”郭榮忽而叫住了她。

  “怎么了?”

  “這一世,幸得遇你,是我的傳奇?!?p>  病容清減的郭榮,與少年相遇時的俊俏英姿別無二致,同樣未變的,是安歌若干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抹永遠(yuǎn)無法忘懷燦如元日的微笑。

  笑入眼底,元日亦不能及。

  安歌神色飛舞,莞爾嬌羞,“榮哥哥,好好休息,等我回來再陪你?!?p>  踏著舉國土礫制成的石階,淅瀝輕雨中,她洋溢著自信的微笑,獨(dú)自登上萬人之巔。

  眼前一切,皆為夫君悉心為置,瀝血所得。

  那一刻,她不感孤獨(dú),唯感幸福。

  “顯德六年六月甲午,帝詔天下: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與子偕行,復(fù)得和鳴。今有宣懿皇后之妹符氏,門著勛庸,贊襄周政,與帝眷屬,德光蘭掖,堪為天下母儀典范。故崇粢盛之禮,隆堂基之德,敦螽斯之義,正安樂之美,宜載于典謨,建位長秋,今冊為中宮皇后,梁王宗訓(xùn)歸其撫育,慶天雍坤德,賀地華纓黻,椒闈同譽(yù),四海同尊。欽此!”

  “恭賀萬歲圣主關(guān)雎金禧!”

  “恭賀皇后娘娘千秋母儀!”

  眾臣叩拜之聲經(jīng)久回蕩在庭場上空,她相信,那一刻,滋德殿中的郭榮亦能將萬民祝禱祈福落入耳中。

  天工作美,綿雨恰到好處地停歇,舒爽氣息,致萬般清明,似是拂去過往一切病祟與不幸。

  安歌凝望寰宇,得見烏云速速散去,閃亮的金光從縫隙中播撒,形成一片片薄如蟬翼的紗幕,金光之外,竟現(xiàn)整片青輝色天空,出塵澄清,無以復(fù)加。

  她驚艷于機(jī)緣復(fù)見的天青盛景,不住慨嘆,“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原來,這便是‘天上的瓷’?!?p>  彩霞云翳,一諾千里。

  她提著通體金黃色的皇后輿服,歡快地朝滋德殿跑去,瞥著遠(yuǎn)處天際綻放的燦爛光芒,不由得加快了前進(jìn)的步伐。

  “榮哥哥,我回來了?!?p>  “奴才參見皇后娘娘!”繼恩微笑著參拜行禮,壓低聲音,“皇上剛處理了些許政事,略感疲憊,方睡下了。”

  “你這孩子!”安歌扶起繼恩,伸頭看向圍欄后坐在榻上睡去的郭榮,手中還拿著卷軸,著實(shí)心疼不已,“皇上又看奏折了?”

  繼恩躬身伏在安歌耳邊,“方才皇上調(diào)換了殿前軍與馬步軍的任命,與娘娘冊封同時,亦將梁王冊立為太子,命奴才明日昭告天下。幸好辦完這些事,就囫圇睡過去了?!?p>  不知怎的,聽到繼恩說起這些,安歌心口忽然像刀尖扎過一樣疼。

  她突覺不祥——這些事,像極了帝王托孤前的舉動。

  伴著心臟激烈地跳動,她緩緩走至御榻,輕聲呼喚,“榮哥哥,我回來了……”

  他垂著頭,閉目安詳,卻仍一動未動。

  安歌輕拍著他的肩,觸摸褻衣的一瞬,一股冷意侵入心底。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著鼻息,微顫的手在那里,卻感受不到任何氣息。

  “榮哥哥,你別嚇我。”

  安歌發(fā)力推了一下,他的身體已直直地朝內(nèi)側(cè)倒去。

  一眾人等急忙上前,拼命地叫太醫(yī)。

  “皇后娘娘節(jié)哀,皇上崩逝了!”

  太醫(yī)們驚愕不已,四肢垂地,失聲大哭。

  所有人全部伏在榻前,滋德殿內(nèi)外,嚎啕悲音響徹震天,如雷轟鳴。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安歌眼神呆滯地望著一動不動的郭榮,瘋狂地?fù)荛_眼前一眾人等,將郭榮攬到懷中,對著他的嘴連連輸氣,“起來啊,榮哥哥,你起來啊!”

  “娘娘,您別這樣!”聞訊趕來的趙匡胤見狀,只得強(qiáng)定心神,一把將安歌拉起,音色顫抖地吼道,“圣上經(jīng)不住這樣的折騰!”

  “你不知道,當(dāng)初我就是這樣救過人,他只是閉住了氣,等秦隱過來,定能把他救醒?!睋苻校哺璧镍P冠已垂直落地,她披散著頭發(fā),身體止不住打顫,像極了神志不清的瘋癲模樣,“秦隱呢?去叫秦隱!”

  “娘娘!”

  此時,絳珠慟哭著跑來,有氣無力地扒著寢宮大門,滑倒在地,“我弟弟去了!他歿了……”

  “蒼天!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們!”唯一的希望生生破滅,安歌仰天長嘯,再不知該往何處去,她只得死死地抓著郭榮,這是她求得奇跡發(fā)生最后的稀薄出路。

  趙匡胤再也無法隱忍,跪地痛哭出聲,“皇后娘娘節(jié)哀,讓圣上安心去罷!”

  安歌雙眼放空,那雙霸著郭榮的手掌箍得愈發(fā)牢固,“陳摶說過,他至少還有五六三十年可活,福祿壽皆全,他壽元未盡,閻王爺不會要他,我就守在這,守著他醒過來,他一定能醒過來!”

  “娘娘,你清醒些,圣上崩逝!說過這話的陳摶也回不來了!”

  “你閉嘴!”安歌憤怒至極,朝趙匡胤的臉上扇下一掌,致側(cè)頰高高腫起。

  “微臣還要說,”趙匡胤喉結(jié)微顫,身體卻毫不閃躲,“圣上走了,娘娘不該這般驚擾他的身后安寧,令世人恥笑!”

  安歌抬手又是狠狠一掌,眼神猙獰,寒氣逼人。

  趙匡胤側(cè)身吐著血沫,挺直脊梁,“他不只是你的夫君,他是圣上,是萬民的圣上,需要體面的入殮,接受天下人拜謁。你踏過的方磚,每一塊、每一寸都聯(lián)系著圣上的心血和榮光,這份榮光和尊嚴(yán),不應(yīng)該被你踐踏!”

  “滾出去!”安歌秉著全部力氣大吼,“你們?nèi)冀o我滾!”

  眾人架著執(zhí)拗的趙匡胤退去,室內(nèi)唯剩她與他,像極了從前的閨房,只有兩人,靜靜相伴,永不嫌棄時間久長。

  安歌捧著床前一碗仍舊冒著熱氣的湯藥,極其小心地將湯匙放在他的唇邊,眼淚徑直落到碗里,她也不知,“榮哥哥,喝一口藥,你就能好了。”

  褐色的藥水順著他的下顎奔流,一勺接一勺,一滴不剩地漏到榻上。

  她索性將剩下的藥吞到自己口中,然后用手撬開他的唇齒,往他的咽喉生生灌下去,卻眼見它們無力地從嘴邊倒涌出來。

  她手忙腳亂地幫他擦拭著臉頰與脖頸,這才驚覺那具身體已逐漸冷去。

  “不行,不行……”安歌焦急地捧著他的手,使勁摩擦揉搓,直到彼此的皮膚都泛著微紅,才稍稍安下心來,“手是暖的,你就不會走……”

  忖度間,她亦爬上了榻,與他同蓋衾被,緊緊地貼和著他的身體,企圖用自己留住他正在無情消逝的殘溫。

  她伸著頭,埋在他的頸窩,與他十指相扣,像往昔一般,溫存耳語,“榮哥哥,其實(shí)你不知道,當(dāng)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那時嫂子還在,我也有孟昶,但是特別奇怪,每一次有你出現(xiàn)的地方,我就覺得特別緊張。我出嫁李家時,你帶著宜哥誦歌相伴,而那首詞,在我跌落欒州塔、以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突然浮現(xiàn)在我耳邊。我后來醒了,不敢細(xì)想,生死那瞬,我沒有記起孟昶,沒有記起崇訓(xùn),為何偏偏記起了你?”

  “你我再見面,是后漢高祖喪禮,尾槿出現(xiàn)在面前,不知怎的,我怒火中燒,覺得你對不起嫂子,覺得你怎能喜歡上別人,但我的全部憤懣和嫉妒,都在聽到尾槿告訴的那句‘主公宿醉之時,只喚過你的名字——符安歌’,便都煙消云散了。那時才知道,原來你也默默地喜歡我,那一刻,我既害羞又自責(zé),覺得自己無比自私,又覺得無比幸福,能得只應(yīng)天上有的郭榮的青睞,是我畢生即使無法實(shí)現(xiàn)也無法忘卻的榮幸?!?p>  安歌陷入重重回憶,又哭又笑,手上卻仍一刻未歇地摩挲著他的身體,“我以為這輩子只能默默與你心意相牽,誰知命運(yùn)竟峰回路轉(zhuǎn),當(dāng)隱帝殺了郭氏一族,當(dāng)我在舊邸見到踽踽獨(dú)行的你,我便什么都顧不得了,只想著這般遭遇,似是冥冥之中的一雙手,牽著你我走到一起,只想著往后余生,都將由我陪你??墒牵?dāng)我聽到尾槿懷著宗訓(xùn),親口訴說你們的恩愛,我才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外人,全部的一切不過是未得到你片刻溫存之人毫無理由的可憐幻想。直到滋德殿外,烈日如火的黃昏,你抱著我,不讓我走,那一刻,我差一點(diǎn)就臣服了,只可惜,你放了手,我也不愿低頭。分別的那些日子,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就連行軍作戰(zhàn)都失去了信念,生不如死。直到兗城除夕夜,你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眼中閃耀著光亮,向我訴說,‘月夜光熹,獨(dú)行闌珊。我愿做伴手銅鏡,證爾閉月之光、羞花之芒?!€有那對彤管草手環(huán)……”

  安歌晃神,不知自己回憶了多久,才發(fā)覺夜幕降臨,室內(nèi)早就陷入一團(tuán)漆黑,她摸索著觸及郭榮手腕上的那只彤管草手環(huán),又拾起自己的那只,花蒂仍舊并聯(lián)成對,彼此卻已天人永隔。

  “你說過,我們要永生永世在一起,如今,我還活著,你也莫走,求求你回來,可好?”安歌哽咽著探向他的鼻下,仍是一團(tuán)冷意,她崩潰大哭,直到昏厥,再清醒,便陷入沉沉回憶,以此往復(fù)多時,不知日月星辰已輪回幾何。

  因安歌反鎖著殿門,不讓任何人入內(nèi),次翼與繼恩怕她出事,心急如焚,“娘娘!讓我們進(jìn)去,好不好?”

  宗訓(xùn)跪在外殿,一聲聲地喚著“父皇”、“娘親”,他不知發(fā)生何事,只見滿宮垂淚,天地失色,猶如重新墮入三年前那場揮之不去的噩夢。

  只是如今,身側(cè)連一直保護(hù)他的父皇也沒有了。

  其內(nèi)傳來安歌虛弱卻無比堅(jiān)定的答復(fù),“你們誰都別想奪走我的榮哥哥,他一定會回來。你們?nèi)舾姨と氚氩剑揖蜌⒘宋易约?。?p>  大周四野,驚悉圣主山崩,如六月飛雪,天地崩塌,萬民深陷悲慟,自發(fā)停滯煙火烹煮,三餐皆以寒食為祭。

  愁雨傾瀉,孤燭影微。

  直到安歌發(fā)覺自己的手再也不受控制的顫抖不休,直到她發(fā)覺再也無法挪動他的臂彎,無論怎樣呵氣撫摸,那具身體都堅(jiān)硬如寒氣逼人的冰塊,每一個帶著冷氣的毛孔,都詮釋著無法還陽和無從拯救的死亡氣息。

  這才意識到,或許,他真的不再回來。

  相見那年,符安歌十五歲,郭榮二十五歲。

  在他欣賞矚目下,她順成及笄之禮。

  顯德六年,符安歌二十八歲,郭榮三十八歲。

  在她重登后位時,他獨(dú)自羽化登仙。

  交錯的十三年,成為他們彼此連接的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

  安歌終于向命運(yùn)臣服,不再掙扎。

  她早已篤定,郭榮離去的那天,也是自己生命的終結(jié)。

  她尋出一把匕首,置于手腕,又側(cè)身在他冰涼的唇齒深深一吻,“榮哥哥,你慢些走,我這就來?!?p>  正在此時,殿門被轟然撞開,一團(tuán)紫影閃過,安歌手中的匕首早已被人奪走,眾人圍跪在御榻前哀傷難持。

  唯有那個紫影,呆呆地站立著,凝視著早已毫無生氣的畢生所愛。

  “尾槿?”安歌恍惚的望著她,聲音嘶啞。

  尾槿對上安歌同樣慘白的臉,全部隱忍終于杳無影蹤。

  兩人緊緊相擁,萬般愛恨情仇,于此時此刻,皆化成往事云煙,唯有彼此,方能懂得葬心后的失魂落魄和生無可戀。

  紫宸宮內(nèi),安歌發(fā)著高熱,無力地躺在床上,卻徑直瞪著眼,不肯接受太醫(yī)診治,亦不肯入睡。

  繼恩佝僂身體,強(qiáng)打著精神,為安歌講述郭榮臨走前的細(xì)細(xì)叮囑——冊立梁王為太子;侍衛(wèi)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jìn)領(lǐng)淮南節(jié)度使;都虞侯韓通晉副指揮使并領(lǐng)天平節(jié)度使;趙匡胤晉殿前都點(diǎn)檢;殿前都虞侯石守信晉殿前都指揮使;王審琦晉殿前都虞侯。

  “昨日先帝與奴才言說,如若崩逝,無需驚擾萬民,耗費(fèi)人力,當(dāng)如百姓之家,停靈三日,便自行歸葬。新帝速速即位,彼時大周,方獲安定?!苯?jīng)此兩日,繼恩顯得蒼老許多,額上之于其年華極為不符地生出幾縷白發(fā),他面露焦難與不舍,“奴才本不忍聽先帝說這樣的話,竟未成想一語成讖??墒悄锬铮笾茉蹩梢缽南鹊圻z詔,萬事從簡至此呢!”

  安歌不回答,只是滿目成空地望著高懸的芙蓉花刺繡,正針腳分明地獨(dú)自擎立。

  “先帝生時,萬事萬物皆不可違逆他的意思,如今身去,一切便一如從前,了卻先帝的最后一個愿念罷?!蔽查惹娜蝗雰?nèi),為安歌換上一片熾熱濕巾。

  繼恩與次翼片刻對視,得到后者微微頷首,不由發(fā)出深沉嘆息,便緩緩?fù)讼隆?p>  “榮哥哥醒了么?”從滋德殿歸來,安歌不與任何人說話,除了尾槿。

  尾槿不回話,從次翼手中接來藥匙便要喂給她。

  安歌掀開被子,光著腳要朝殿外跑去,“我去陪他,他躺在那兒肯定會害怕……”

  “娘娘,您別這樣!”次翼截住她的腰,任她捶打掙扎,也絕不放手。

  門后孩童隱隱的啼哭,終于讓安歌略略平定。

  “宗訓(xùn),是你嗎?”

  安歌跪在地上,撥開殿門,敞開的門后,一雙瘦小手掌使勁抹著淚,他驚恐萬狀地?fù)涞桨哺钁牙铮冻鐾t浮腫溢滿晶淚的眸子,“娘親,宗訓(xùn)害怕。”

  “宗訓(xùn)別怕,有娘在?!卑哺杷χ鴾I花,忽然想起立于身后的尾槿,“宗訓(xùn),娘帶你見個人。”

  “她是父皇妃妾,是你的槿娘娘,你小時,她亦照顧過你?!?p>  宗訓(xùn)不住抽噎,卻仍舊極為禮貌地拱手道,“槿娘娘安?!?p>  “尾槿,這便是陛下長子,郭氏,宗訓(xùn)?!卑哺桀H有深意地為尾槿引薦。

  “他便是?”尾槿驚訝地望著一別七年的孩童,見安歌微微點(diǎn)頭,片刻之后方回過神,實(shí)感欣慰,“太子殿下長得這樣大了……日后需謹(jǐn)記以父皇為榜,以承大周之重,并為天下孝?!?p>  “宗訓(xùn)明白?!?p>  安歌俯瞰著令人心疼的宗訓(xùn),所有所思地對尾槿說,“你既回來,我便安心了?!?p>  自那之后,安歌似是轉(zhuǎn)了性子,不再沉溺于絕望慘淡之中無法自拔,不僅以太后身份,召見了負(fù)責(zé)慶陵安葬的郎官,亦將喪儀的萬般細(xì)節(jié)問了個通透。

  六月二十一日,符彥卿將軍、李重進(jìn)與騅兒等一眾親眷故友,亦從四面八方趕臨大梁,見他們于先帝棺槨前悲傷無度,幾近昏厥,安歌反倒加以細(xì)細(xì)安撫,顯得異常平靜。

  “次翼姐姐,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卑哺枧e起酒盞,一飲而盡。

  “守在娘娘身邊,早已成為次翼本能,本能不苦?!贝我碚f罷,亦舉杯盡飲。

  “后半輩子,我想讓姐姐安安寧寧的,若想嫁人便嫁,不想嫁……我差人把你送回河中……崇訓(xùn)那里……”安歌口齒愈發(fā)囫圇,尚未說完,便倒在桌前。

  “娘娘,莫怪奴婢,這也是符李二位將軍的意思,”次翼橫下心,將吞下安神藥的安歌抱到床上,為她揶好被褥,“明早先帝殯禮,大家怕你出事,才出此下策。先帝走了,我們不能再沒了娘娘,太子也不能再沒了娘?!?p>  顯德六年六月十九,周帝崩于大梁城滋德寢殿,年三十有八,于其登臨帝位,僅五年六旬有余,帝在位雖促,唐后各代功績已無人比擬,前破高平之寇,英武御軍,人莫敢進(jìn)犯,后平南唐沃土,南漢、南平、吳越齊聲來歸,畢其最后一役,掃蕩惡遼于幽州南關(guān),及此,距光復(fù)唐時盛景,逐胡蠻出漢地,與中原一統(tǒng),已成一步之遙。然帝中道崩殂,史詩戛然,萬民無不垂淚稱憾,先帝恩德遠(yuǎn)播,天地四野皆感念帝行垂范,勤于為治,商榷大義,察納雅言,謂之“天青”——青如天,明如鏡,心中有天,與民同在。然言語仍在,魂魄歸仙,故帝登遐之日,舉國悵鳴,遠(yuǎn)邇哀慕,山川縞素,地宇失歡。

  陵墓距大梁城不足百里,本可一日而至,然帝欞沿路所到之處,百姓自發(fā)跟隨,馬步軍都指揮使、殿前都點(diǎn)檢亦不能止,男女老幼近萬人,隨行伍保駕舉幡,浩蕩前行,直至兩日,方至慶陵。

  “起棺!”

  “恭送先帝入葬!”

  遍野悲鳴之中,二九一十八人,抬著巨型棺槨,緩緩步入陵內(nèi)安葬,后十七人出,唯留一人,于墓室封蓋釘棺,再行封鎖陵門,不教外人知曉機(jī)關(guān)隱秘,以護(hù)得帝槨周全,萬無一失。

  幽暗似接昏冥的陵室內(nèi),那全身縞素之人踮著腳,伸長手臂,努力地?fù)嶂讟?nèi)的靜眠之人。那具容顏依舊溫潤,栩栩如生,似是下一秒便能安然醒來,再對她好看地笑著,“符妹別怕,我回來了。”

  前夜,安歌悄悄與次翼換了酒,從宗訓(xùn)到次翼,自父親到重進(jìn)與騅兒,她早已安排好家人的一切,脅迫郎官為自己更換殯侍人的身份,一路陪伴郭榮來到這里。

  只要轉(zhuǎn)動陵門角落里的那枚石子,她便能夠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和他在一起了。

  “符安歌,”一個清麗女聲忽然從角落傳來,“我就猜到你這般,連主公死去都不肯放過。”

  安歌定睛微笑著,一如常勝將軍,指著帝槨旁的另一幅棺,“我是他的妻,之前就葬在這里,如今來歸,不過是名正言順?!彼D了頓,“照顧好你的孩子,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娘親。尾槿,你替我做這一國太后罷,只有你好好活著,榮哥哥和我在天上才能安心?!?p>  “太后?”尾槿狂笑,“主公都已不在,我要這太后做什么?”

  “符安歌,你真是個笨蛋?!彼掍h一轉(zhuǎn),突然發(fā)力鉗住安歌的手,直教她無法動彈,“主公與我并無子嗣。宗訓(xùn)只是我們拾到的孤嬰,主公知你無法生子,便假意告訴你,這是他的血脈,好讓你安心。那些日子,我氣你,就是為了逼走你。其實(shí),自貞慧皇后仙逝,他再沒有碰過我!”

  安歌當(dāng)即怔在原地,萬般不知,他的無私,他的眷愛,他的思慮,原來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自己以為的全部境界之上。

  “他的皇位能傳給一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孩子,只因?yàn)?,是你撫養(yǎng)了他?!蔽查绕胶偷匦χ?,和往常不同,不再充滿嫉妒與醋意,“在他心里,沒人能敵得過你?!?p>  說罷,她反手迅疾將安歌從陵門推搡而出,待安歌倉皇立住,石門已重重砸地。

  一門隔生死,再無從開啟。

  安歌痛哭著拍打陵門,“尾槿,你開門!放我進(jìn)去!”

  “好好陪你兒子罷,他是主公最愛的孩子,不能再沒了母親。”厚重的陵門內(nèi),傳來尾槿對她的最后低語,“活著時,他歸于你。故去后,自有我陪著他。符安歌,此生糾纏,還是我贏了?!?p>  說罷,尾槿轉(zhuǎn)身將帝槨徹底封合釘牢,再舉起匕首,抵住一彎素頸。

  熹微的萬年燈見證著她,血灑黃沙,含笑歸去。

  榮兮榮兮,操吳戈披。歸兮歸兮,魂魄剛毅。

  榮兮榮兮,澤世芳蕾。榮歸榮歸,何日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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