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母抱著兒孫,亦是老淚縱橫,一時掌不住,竟厥了過去。眾人唬得魂飛天外,急忙喚人,叫請?zhí)t(yī)。王夫人和鳳姐忙命鴛鴦琥珀等替賈母揉胸捶背,按頭捏腳,方悠悠醒轉(zhuǎn),躺在榻上闔目睡著不動了。
賈政淚流滿面,因拉了王夫人到一邊低聲問:“我離京時老太太精神尚可,怎么回來卻如此衰敗了?你們在家是怎么照顧的老祖宗?”
王夫人無奈,將這一向的事交代了,含淚道:“老太太最疼的除了寶玉,就是外甥女兒和史大姑娘。寶玉自從落地,不曾一日離了老太太的眼。自老爺寶玉遠(yuǎn)行,老太太哪天不哭一場。后頭聽說老爺寶玉衛(wèi)姑爺失了蹤,衛(wèi)老親家戰(zhàn)死,已是厥過去好幾回。偏趙姨娘這時候跑去瀟湘館混說寶玉死了,鬧得外甥女兒吐血。后頭又扯出來趙姨娘當(dāng)年魘鎮(zhèn)寶玉鳳丫頭的事兒,中間還夾雜著寶丫頭和親茜香國。這一樁樁一件件,便是年輕人都禁不住,何況老祖宗已經(jīng)八十多的人了!是我無能,沒照顧好老太太,老爺責(zé)罰便是?!?p> 賈政先是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流著淚,回身跪到賈母跟前說:“都是兒子不孝,兒子沒管好家,沒當(dāng)好差,叫老太太懸心惦記,都是兒子的錯!如今便是要兒子割肉療母,兒子也是心甘情愿!”
賈母閉著眼嘆道:“回來便好,說這些無用的做甚么?我只盼你和寶玉平平安安。你若真孝敬,叫寶玉在我這屋里住下,同小時候一樣睡在碧紗櫥里。我能天天見著他,也就安心了。趕著八月初二給他和林丫頭把喜事辦了,我就是死了也能閉眼了?!?p> 黛玉如今住在賈母院中廂房,若是寶玉在賈母屋里住下,恐難避嫌。寶玉是千情萬愿,只恐賈政守禮不肯。只是賈母適才暈厥實在嚇到了賈政,哪里敢逆了母親的意思,二話不說便應(yīng)了。又吩咐寶玉好生替父母在賈母跟前盡孝。
寶玉連聲答應(yīng),賈母便對賈政道:“寶玉留下陪我,你和你兄弟侄兒們出去說話,你嫂子媳婦和鳳丫頭準(zhǔn)備酒席,晚上替你爺兒倆個接風(fēng)洗塵。也沒有外人,自家人吃一杯酒,是個意思。”
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于是告退,賈母因叫鴛鴦把閑人都打發(fā)了,方悄聲對寶玉道:“想見林丫頭不想?”
寶玉臉上一紅,坐到榻上,在賈母耳邊輕聲道:“老太太最知道我的心,只是我同妹妹已然定親,婚期在即,理應(yīng)避嫌。若我由著性子來,只怕人說閑話。我憊懶無行也就罷了,怎好褻瀆了妹妹。”
鴛鴦在一旁聽著都念了句佛道:“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竟能從寶二爺嘴里聽到這番話!”
賈母笑著對鴛鴦道:“你如今也學(xué)淘氣了,還不去把你寶二奶奶請出來,趕著同你寶二爺說兩句話。一會子再有人來,就不便宜了?!?p> 鴛鴦笑著進(jìn)了內(nèi)室,拉著黛玉走了出來。寶玉同她四目相投,倆個都呆在了那里,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只是癡癡互望。
鴛鴦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因悄悄去到賈母身旁道:“不得了,寶二爺同寶二奶奶這個樣兒,成了親后定然好的蜜里調(diào)油,分也分不開。果然這青梅竹馬知根知底的夫妻就是不一樣,比那掀了蓋頭才頭一次見真容的靠得住多了?!?p> 二人這里私語,卻聽寶玉終于長嘆一聲,道:“林妹妹瘦了好些,出落得更超逸了。我在外頭,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第四個就是妹妹,一日里也要想上幾百遍?!?p> 黛玉眼淚涔涔而下,道:“二哥哥清減了好些。好容易回來了,先把身子養(yǎng)好才是?!?p> 賈母笑得瞇縫了眼道:“罷了罷了,你二人進(jìn)內(nèi)室去好好說說話罷!哪怕人罵我老糊涂呢,我這把年紀(jì),還能活幾天。便是不合規(guī)距,我也認(rèn)了?!?p> 黛玉聞言臉漲得通紅,欲言又止,眉蹙春山,眼含秋水,如貝皓齒,淺咬櫻唇,斜睨了寶玉一眼,掉頭快步走回了內(nèi)室。
寶玉被黛玉這一眼看得魂飛天外,如吃了人參果一般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說不出的熨帖。見她去了內(nèi)室,不由自主便抬腿追去。
不過他到底經(jīng)歷了幾件大事,再不是從前那懵懂少年,到了內(nèi)室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頭笑著哀求賈母:“老祖宗替我看著,我同林妹妹說幾句話就出來,可不能因我肆意妄為,壞了妹妹的名聲。”
賈母更覺欣慰,笑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定了親就是夫妻,這么些日子沒有音訊,好容易大老遠(yuǎn)回來了,哪有不想說幾句梯己話的!去罷,有我這個老家伙一日,就保你們一日。我知道你們是守禮的孩子,不過說兩句話,還能怎的!”
寶玉這才笑著打簾進(jìn)去。鴛鴦這里給賈母捶著肩,因笑道:“老祖宗這下可放心了?!?p> 賈母閉著眼,笑著笑著卻眼角潤濕,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趕著讓他們成親,別叫我耽誤了。也不知道我還能護(hù)著這兩個玉兒到幾時。只盼他們小兩口今后恩恩愛愛,萬事順?biāo)欤乙材荛]眼了?!?p> 這里寶玉黛玉互訴衷腸,黛玉因?qū)⒆约簤粢娞摶镁骋簧坏酪约巴`寶玉忽來忽去之事都說了。
寶玉忙從腰間解下荷包,掏出自己的通靈寶玉道:“莫非妹妹就是太虛幻境中的仙女下凡!我依稀記得,幾年前就夢見過此處。這太虛幻境之主叫做警幻仙子,還帶我看了好些冊子,聽了十二支曲子,只是醒來都記不得了。原來我身陷茜香軍中時,這玉竟是倒了妹妹手中!我向來覺得它不過頑石一塊,不料它竟救了妹妹,今日我才承認(rèn)總算它還有點用。人人都說我這玉是寶貝,其實我的寶貝不是通靈寶玉,而是林家黛玉。你這活玉才最要緊,這一塊勞什子值什么?既然這玉保住了你,我今后也不嫌它了?!?p> 黛玉起身從自己房內(nèi)找出項圈絡(luò)子,從寶玉手中取過通靈寶玉系好,替他好好掛在了頸上,方道:“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神瑛絳珠,總是過于飄渺。倒是這通靈寶玉更實在,救過你又救過我,今后可要帶好了。”
寶玉又從袖袋中將寶釵送的沉香木匣子取出,打開遞給黛玉道:“這是寶姐姐為你做的祈福絳珠,妹妹看喜歡不喜歡?”
黛玉將珊瑚絳珠取出來拿在手里賞玩,心中思念寶釵,一時淚眼婆娑。寶玉與她心意相通,便打岔道:“林妹妹,當(dāng)初你因金玉之說,同我打了多少官司。如今好了,寶姐姐之金配了茜香王子之玉,只求妹妹收留我這無金之玉了?!?p> 黛玉不由破涕為笑,歪著頭道:“如此說來,是寶姐姐不要才輪到我的?我就這么自輕自賤,人家不要的我倒當(dāng)個寶?”
寶玉看她嬌嗔滿面,情不可禁,拉著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我知道,我不過是寶玉其外,頑石其內(nèi)。家里人親近我,盼我成才,從頑石變成寶玉。外頭人親近我,誤以為我真是寶玉,不知我只是頑石。只有妹妹,無論我是寶玉還是頑石,你都親近我。你若不要我,我只好做和尚去!”
黛玉只覺這話便如自己心窩里掏出來的一般,不枉自己素來認(rèn)寶玉是個知己了。因紅著臉低頭道:“無論你是寶玉還是頑石,只要你一心對我,我便也一心對你。你愿意做寶玉,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你愿意做頑石,我便陪你安貧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