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撤走,靈堂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也好。不會有人打擾我和林川兩個人。過了今天就是第四天了,我們老家的說法是,在頭七這天,死去的人會回魂。那時候林川是不是真的會回魂呢?到時候我能不能看見他?
夜深了,我躺在靈堂側(cè)邊的草席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夢中,我看見了林川。
林川升在半空中,看著我。他依舊穿著那天下水救人時的衣服。眼睛里含著悲傷,像一只目光濕漉漉的大狗狗。
我剛開始不知道是夢,伸出手就要抱他。然而我的手從他的身體里穿了過去,他的身體是虛的,就像幻燈片的投影。
我們倆就這樣看啊看。我說,「如果你沒跳下去救人就好了。不要這么好心,好人不長命。」
林川只是看著我?!竼虇蹋闶遣皇浅粤税族伬餇C的東西?」
雖然是疑問句,但他的聲調(diào)很肯定。
「嗯。老板一直勸我吃,真煩。我不想他煩我,我就吃了?!?p> 林川猛地上前,伸出兩條胳膊虛虛摟住我?!感∩底樱愫芸炀鸵獩]命了知不知道?。?!」
怎么會?我抬頭困惑地看向林川。
「川川,你在說什么?」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林川身上出現(xiàn)了很多斑斑點點的痕跡。臉色,手臂上,就像許老板他爸身上的老人斑。
林川還想說得更多,但他張了張嘴,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他的臉痛苦到扭曲,像是被火燒著了一樣,在空中扭動。
我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想要抱住他,紓解他的痛苦。然而人鬼殊途,我的手只是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扭動得越來越厲害,幅度越來越大,最后就像一個泡沫般,啪地一聲碎了。
5.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全部濕透了,額頭上也涔涔地出了一層冷汗。
這真的是一個夢嗎?我看向靈臺,鮮花中間,放置著林川遺體的棺材,蓋子移開了四分之一,正好是夠一個人鉆出來的距離。
我的心砰砰跳著,走上前去,將棺材蓋子挪了挪,不舍地多看了幾眼林川的面容,再緩緩用棺材蓋蓋住了他?,F(xiàn)在是白天,白天太陽升起,陽氣重,雖然房子里有遮擋,但是遺體暴露出來,總是不利于林川再投胎的。
小時候無家可歸,我睡過野外,常常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一個小山包般的墳山上,把我嚇得一整天都說不出話。我和林川共度了三個晚上,卻一點害怕的情緒也沒有。
他是最愛我的人啊。就算變成了鬼,也是最愛我的鬼。
奇怪的是,林川在夢中對我說的話。他說,小傻瓜,你很快就要沒命了。
好端端的,我怎么會沒命呢?
是不是林川給我的一種警示呢?他還想說得更多,但是有某種限制,讓他說不出來了。
想到這,我的心就一陣陣地抽緊。
到底是誰要害我?
我這輩子,就沒得罪過什么人。那些人又能怎么害我,沖出來把我砍了不成?
想起林川身上冒出的老人斑,和許老板他爸身上的一模一樣,我就很不舒服,很想帶著林川離開這里。這里的吃穿用度,用的都是許老板家的錢,讓我也很不爽。
只可惜,我和他漂泊在外,居民樓里又不能放棺材。我能將林川放到哪去呢?放到我們的小出租屋里么?
第三天了,自林川出事以來,我就再沒回過家沒洗過澡。我身上黏糊糊的,也很不舒服。本來打算堅持到頭七結(jié)束再回家,現(xiàn)在看來,還是得回家洗一趟澡,拿一趟衣服。
我叮囑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看好靈堂里的棺材,就匆匆回家去了。
沒想到,我的皮膚一暴露在太陽底下,就一陣灼燒之感,像是被熱水燙到一樣。我疼得縮起脖子。
時間緊湊,我沒細想,打開一把傘,撐在頭上。
回家洗完澡換好衣服后,我收拾了幾套換洗衣服,想了想,把林川的公文包拿了出來,打算到附近的 ATM機里取點現(xiàn)金。
我不想一切吃住都花許老板的錢,那樣會很被動。
卡里有三十多萬現(xiàn)金。這些現(xiàn)金,是我和林川畢業(yè)三年來,每天拼命打工,節(jié)衣縮食攢下來的錢。我們打算湊夠首付就買一套自己的房子,現(xiàn)在房子也用不上了,直接用來買墓地好了。
這一趟總共耽誤了兩個多小時。
但是,回到殯儀館,林川的靈堂已經(jīng)空了。
他的棺材,不見了
林川的遺體呢?哪兒去了?
6.
「林川的遺體呢?放在這里這個人的遺體去哪了?」我抓住清潔阿姨的衣領(lǐng)。
「被、被……不是送去焚燒爐了嗎?」清潔阿姨被我語氣中的凌厲嚇到了,說話都哆哆嗦嗦的。
我一把放開她的領(lǐng)子,跌跌撞撞就朝焚燒爐的位置跑去。誰敢?我看誰敢?沒有家屬同意,為什么能把死者推去焚燒?
在我們老家有個迷信的說法,哪怕要焚燒死者,也要等到七天,死者回門之后再燒。如果不回門,死者找不到投胎的路,是要變成孤魂野鬼,入不了輪回的。
這才第四天,怎么他們就要拉林川去焚燒了?這多半是許老板下的命令。難道是怕我鬧大影響公司發(fā)展嗎?
沖到焚燒房所在的方位,我看見許老板和風(fēng)水大師站在焚燒爐門前,幾名保鏢圍著輪椅上的許老板他爸,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對著他們點頭哈腰。
我猛地沖向許老板,抱住了他的手臂。
「焚燒爐開了嗎?沒有家屬的同意,誰敢燒?」
「都放夠三天了,還要等到幾時?要放在靈堂里放到臭嗎?」許老板不耐煩地一把推開我,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恭敬溫和。
里面的焚燒爐嗡嗡嗡地響著,不知道燒的是不是林川。
林川被燒得痛不痛?
我簡直氣到發(fā)狂,像一條瘋狗般撲向了老板,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比他矮挺多,臉對著他肥胖的右胳膊,某種瘋狂使我猛地張開嘴,一口咬住他的肥肉,死不松口。
「啊——」許老板痛叫起來。這叫聲里,除了疼痛、惱怒還有恐懼。
「啪」地一聲,保鏢一棍子打到我背上。又沉又痛,腦袋也跟著眩暈起來。
不能松口,不要松口,一松口,就什么都沒有了!
他被我咬住的肥胖胳膊,很快變得硬邦邦的,還散發(fā)出灰腐的氣息。
「你放開我,瘋女人,放開我。」老板叫得凄厲,聲音極度恐懼。
「停下焚燒爐,我馬上放開?!刮乙Ьo牙關(guān),含含糊糊說道。
「停,焚燒爐停!」老板喊道。
一個圓臉模樣的女工作人員跑了出來?!竿A?,已經(jīng)停了。所有的都停了?!?p> 我松懈了所有的氣力,軟了下來,軟得像團泥巴。
「瘋女人?!估习搴莺菰谖叶亲由洗Я艘荒_。他的右胳膊軟軟垂了下來,上面籠罩著一層灰氣,被我咬住的地方,已經(jīng)發(fā)黑,潰爛。
一時間,大家望住我的眼神,都好像望著一只怪物。
我有氣無力地回道:「你最好保佑林川安然無恙,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許老板觸到我陰厲的目光,不禁瑟縮了下。
「瘋女人,還放狠話。你以為你還能放多久?」
「許老板,還是包扎傷勢為妙?!癸L(fēng)水大師站得遠遠的說道。老板「哼」了一聲,軟聲軟氣對上了他爸爸?!赴职?,咱們走。您拜托的事,兒子一定料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p> 一行人走了。只有我和那個女工作人員還在原地。
「讓我進去?!刮遗吭诜贌康拈T口。
「我剛剛沒開焚燒爐。」那名工作人員靠近我,小小聲說。
「那就好、那就好。好心人,幫我換一個靈堂好嗎?不,我要換殯儀館?!?p> 我這才想起落在靈堂的公文包。那里面的錢還在不在?應(yīng)該沒有人拿走吧?我得帶著林川走。
「殯儀館換不了。這里都被……被剛剛那個大老板控制了?!?p> 「那就……換一個靈堂吧。我給你們錢,不要他給的錢?!?p> 「好。小姐姐你放心,你男朋友的遺體都還好好的。我給你們換到另一個靈堂去?!顾斐鍪郑p輕拍了拍我的背。我望著她怯怯的圓臉,有種淚流的沖動。
以前出租房的暖氣片壞了,我和林川找暖氣工人來修,工人干完活就敢收遠超市場價格的費用。我們不肯,工人就罵罵咧咧起來。我急了,想跟工人講理,林川都把我拉到背后,他來跟工人交涉、爭吵。
他說,吵架、干架這種事,他是男人,他來頂住。他要保護我。不讓我接觸這些黑暗。
現(xiàn)在林川沒有了,我為了保護他,必須變成一個瘋女人、狠女人,直面黑暗。
圓臉的工作人員,她叫小夢,幫我把林川的棺材推了出來。我急忙掀開看一眼,林川安詳?shù)靥稍诶锩妗?p> 我的心終于松了下來。眼淚止不住地流。林川,我該拿什么來保護你?
將林川推到新靈堂,我再也不敢離開林川半步,只好拜托小夢去幫我找公文包。還好,公文包沒丟。
我從里面數(shù)出相對應(yīng)的錢數(shù),讓小夢幫我交到前臺。
「小姐姐,你……你沒了多少天了?!剐魶]有接我手中的錢,只是看著我的臉。我用手在我臉上摸了一把,只覺得質(zhì)感異常柔軟,柔軟到陳腐。
我勉強笑了笑?!改切∶妹茫阒牢以趺戳藛??」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是,眼下的事情這么多,林川還沒安安心心上路,我不能將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害怕。
「我……我也不懂。我只是聞到你身上尸體的氣息?!?p> 尸體的氣息?我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