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院里有一棵大槐樹,當(dāng)槐花滿樹的時候,院子里就充滿著清香。那是一個叫深澤的小縣,位于華北平原腹地,因為地勢平緩,滹沱河河沙淤積,自古河道多變,曾為沼澤,故名為深澤。我的老家是一個緊挨橋南頭的大莊,取名橋頭。
2015年初夏,奶奶剛剛過完虛歲92歲大壽,她像往常一樣,每天總在在院子站著曬曬太陽,她又瘦又小的身影就會與那棵大槐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許是今年村口有養(yǎng)蜂人的到來,花香引來了滿樹的蜜蜂,每到傍晚時分,也是蜜蜂最多的時候。夕陽中,那棵院中央一個人抱不過來的槐樹,巨大的樹冠傳來“嗡嗡嗡”的轟鳴。
但今天卻與往日不同,奶奶出乎意料地嘆了口氣,“唉——”她聲音很輕,也很短,但蜜蜂的轟鳴仍然遮不住她的嘆息。這不是她悲傷時的長嘆,而更像是有一點點的不高興?!鞍Α?,表示她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她要下定決心行動了。
她從屋里搬出一個高高的窄凳,放到了大門洞的檐下,又從西屋和正房的過道間挑來了一根最長的木桿。正在東屋做晚飯的母親看到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說娘啊,你這是做什么,別摔了你。
“沒事?!蹦棠陶f了她平時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登上了高凳子,也不顧被蟄的危險,用木桿去捅大門檐下的螞蜂窩。但是,她兩個小腳還沒站到最高處,就重重地摔了下來,她因衰老而脆弱的嬌小骨骼,在黃土上發(fā)出了“咯咯”的幾聲響。
縣醫(yī)院診斷的結(jié)果是骨盆和腿骨粉碎性骨折,需要做一種叫做“牽引”的治療方法,但是需要病人不能動,而且比較痛苦。然而,奶奶平時沒事時總是靜靜地坐著,但她卻不愿靜靜地躺著。
不到一周,大夫就找到了教了半輩子學(xué)的父親,說:“我是您的學(xué)生,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學(xué)生,不是我不盡力,只是老人這樣不配合,治療的效果也肯定好不到哪去,住在醫(yī)院還受罪,倒不如回家養(yǎng)著,好不好的,至少舒服一些?!?p> 父親想了想,就給村里在村口做飯店生意的孫二周打了電話。孫二周也曾經(jīng)是新父親的學(xué)生,他接到電話就停了手上的活,開著自己的轎車把奶奶和父母接回了村里。
媽媽在以后說起那天的事,總是滿臉的不解:“你說她好幾個地方骨折了,她就爬在地上嘆氣,你說,她怎么就不喊疼呢?這人老了,神經(jīng)也變遲鈍了,覺不出疼了?”
奶奶于是就成為了一個整天躺在床上的癱子。
奶奶是個南方人,父親說是奶奶小時候家鄉(xiāng)發(fā)了洪災(zāi),到北方逃難,才與當(dāng)兵的爺爺認(rèn)識,并最后跟著爺爺回到了老家。爺爺在戰(zhàn)爭中負(fù)了腿傷,走路有點瘸,但爺爺身材高大,面相平和,一看就是值得信任的男人。奶奶的特點是勤勞。我小時候,總是看到她把一雙小腳倒騰得飛快,做飯、洗衣、紡線、喂雞、喂豬、種菜,總是閑不下來。過了七十歲,他的腳步才慢了下來,到后來終于需要經(jīng)常休息,以前被指揮和打下手的母親逐漸接過了全部工作,奶奶的工作也成了到院子里曬曬太陽,或者到街上站一會,和路過的熟人打個招呼。
奶奶從來不大聲說話,也沒有大笑過,大哭過,也許她那么老了,如果大哭大笑就會把身體的內(nèi)臟震壞。當(dāng)有什么可樂的事,我和爸爸都是張開嘴,發(fā)出哈哈哈的聲音,母親也是呵呵地笑,奶奶則只是看著我高興的樣子微笑。我知道,只要我每天嘻嘻哈哈的,奶奶就沒有什么煩心事,哪個奶奶不疼孫子呢。
幾年前,陪伴奶奶60多年的爺爺去世了,我和爸爸坐在靈前,我可以看到在靈堂的隔壁,奶奶坐在床上,與前來吊唁的人們聊天。別人總是要勸一勸她不要悲傷,注意身體之類,她就微笑著安慰別人說,我沒事,我沒事。
等人們走了,我看到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地,突然“唉——”的一聲長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又是“唉——”。我想奶奶的心情是極度悲傷的,只不過她表現(xiàn)悲傷的方式,只是一聲聲長嘆罷了。
奶奶表情的平淡在村里一般會被人誤解為清高,但這并不妨礙她有許多好姐們兒。因為村里的女人是非太多,拌兩句嘴的女人經(jīng)常把時刻中立的奶奶當(dāng)成拉攏的對象,雖然奶奶并不善言辭,勸人總是那幾句:“吵什么呀,不就是鬧著玩兒嗎,有什么可吵的?!钡@幾句卻總是能起到作用,經(jīng)常是剛才拌嘴的兩個女人經(jīng)過她的勸說,一會兒又嘻嘻哈哈地聊在了一起。久而久之,奶奶成了大家公認(rèn)的好人。
那時父親在縣城中學(xué)當(dāng)班主任,晚上還需要盯班,所以周日才能回家,我上完大學(xué)后也在省會參加了工作,奶奶平時只有讓媽媽照顧,而媽媽不僅要照看家里,還需要照看地里的莊稼,所以我總感覺得奶奶應(yīng)該很孤獨。
奶奶是個大家公認(rèn)的好人,人緣好,她以前已經(jīng)死去的閨蜜家的兒子、女兒、甚至孫子都認(rèn)為她德高望眾,在她臥床初期便隔三差五、三三兩兩地拎著點心、水果、整箱的牛奶來看她,問問疼不疼,安慰她不要著急,好好養(yǎng)傷之類。奶奶回答最多的是“沒事”兩個字,還會說一些討好人的套路話,如:“你看你家二丫,比她奶奶還機靈,以后哪個男的降得住啊?!被蛘摺澳銓O子都研究生了,可是有出息,你就等著享福嘍?!?p> 時間過了幾個月,來看望奶奶人的逐漸稀少,媽媽除了給奶奶端屎端尿,還要做飯和照顧地里的莊稼,終于,奶奶需要一連幾個小時都要盯著窗戶發(fā)呆,再后來,即便有人來,她的眼睛也不像以前那樣靈活,來了人,她的話也越來越少,終于一言不發(fā)了。一般情況是,媽媽陪來客說話,她的眼睛有時晃一下說話的幾個人,然后就直直地看著窗外發(fā)呆。
每到月底的周六日,我就坐公共汽車回老家。有一次,回到家,剛走進(jìn)奶奶的屋里,她就問:“下班了?你怎么沒帶孩子過來?”她的問話讓我感覺有些情況不妙。問了父母才知道,前幾天剛剛讓大夫到家里看過,奶奶確實有老年癡呆的癥狀。她經(jīng)常認(rèn)錯人,而這種情況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她先是把住在滹沱河北,母親的外甥女當(dāng)成了自己的母親,把父親當(dāng)成了她自己的父親,然后把鄰居家的孫子當(dāng)成了一個叫黑牛的人。當(dāng)那個剛剛結(jié)婚,帥氣的農(nóng)村小伙子來到奶奶的屋里,剛禮貌地叫了聲奶奶,奶奶突然就顯出了驚恐的表情,壓低了嗓音說,黑牛,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小伙子說奶奶啊,我不是黑牛,黑牛是誰啊?在一旁的母親打了個圓場:“年紀(jì)太大了,傻了,你還跟她叫什么真兒,她自己也不定知道黑牛是誰?!蹦棠探K于意識到了自己認(rèn)了錯人,又自責(zé)地“唉”了一聲,嘴里嘟嘟囔囔:“老傻子了,沒用了,倒不如死了算了?!薄澳憧墒抢蠅坌牵蓜e死,要活啊,活到一百歲。”小伙子的話讓母親笑了起來,奶奶卻神情黯然地道:“活著,老想活著,有什么用,有什么用?!?p> 此刻,我坐在奶奶床邊,屋里點著熏香,那是為了掩蓋奶奶長時間在屋內(nèi)拉尿所散發(fā)的臭味。奶奶直直地盯著窗外,鋁合金的窗戶很大,有著雙層玻璃,雖然外面光溜溜的樹枝一直搖曳,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黑牛是誰,我也不知道,父母也不知道,但是母親推測是奶奶小時候的小伙伴。因為奶奶認(rèn)錯人的時候,總把別人錯當(dāng)成年輕的大人,而她自己就是個小女孩。而奶奶現(xiàn)在已經(jīng)糊涂了,已經(jīng)無法問清楚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奶奶的情況日益惡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糊涂的時候越來越多。父親又問過多位大夫,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樂觀的。到第二年的夏天,奶奶似乎已經(jīng)把長大以后的記憶完全抹掉了,她的大腦也完全退化成了一個小女孩。當(dāng)年,父親辦理了退休,所以可以天天在家,每當(dāng)父親再到奶奶屋內(nèi)的時候,奶奶就會說:“爹,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也不來看我,爹啊,你到哪去了?”或者母親進(jìn)屋,她就會說:“娘,你怎么還不給我買新鞋呢,鞋都破了,露著腳指頭呢?!闭f著,一邊看自己露出被子的干枯的雙腳。村里的嬸子、大娘來串門,還經(jīng)常拿這個由頭來玩笑:“我的祖奶奶,你娘給你買新鞋了嗎?”然后是一片哄笑,奶奶有時也會跟著傻笑幾聲。
在所有人的眼里,奶奶已經(jīng)徹底傻了。
逐漸,即使是奶奶娘家的后輩來串親戚,也只是在父母的屋里說會話,在奶奶屋里只是轉(zhuǎn)一轉(zhuǎn),看幾眼。奶奶除了父母每天照顧她的吃喝拉撒,似乎被遺忘在那個聽不到聲音的房間里,而奶奶也似乎遺忘了這個世界,獨自生活在了她的童年時代。
那一年春節(jié),我也放了假,一家子少有的團聚,父親自然高興,除夕吃晚飯前,父親喂了奶奶幾個餃子,過了一會,奶奶就歪在靠枕上睡了。窗外寒風(fēng)刺骨,屋里的暖意濃濃,我陪著父親一邊喝著溫酒,一邊看春節(jié)晚會。
晚會尾聲,正是午夜,新年鐘聲剛剛響起,外面的鞭炮聲已經(jīng)響成了一片,電視里的節(jié)目都聽不清楚說什么了。父親也從西屋里拿出了一掛長鞭,讓我掛在大槐樹上點著了,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音,院子里頓時充滿硝煙的味道。
突然,從奶奶的屋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喊聲:“爹!爹!別丟下我娘!別丟下我娘!”那喊聲劃破了夜空,在轟鳴的鞭炮聲中異常刺耳和清晰。院子里的我和父母都一怔,急忙向奶奶屋里跑去。
奶奶第一個抓住了父親的雙手,哭喊道:“爹啊,你怎么就丟下我和娘,娘她可憐啊!”借著窗外升上天空的禮花和炮仗的閃光,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臉上眼淚縱橫,不斷地抽搐著。父親反握了奶奶的手,把她的肩膀抱在了懷里。母親把屋里的燈打開了,奶奶才似乎明白了什么,才不再喊叫,而是低聲的哽咽,用袖子慌忙地擦著眼淚,而眼淚已經(jīng)把被子濕了一片。我從來沒有看過奶奶哭得如此傷心,以前她的傷心只是“唉”地一聲長嘆,也從來沒有看過奶奶流過淚,她似乎是把眼淚攢了幾十年,要在今天晚上一次流干。
在父親的懷中,奶奶瘦小的身軀逐漸變得輕了起來,她似乎是累了,一會就像一根羽毛一樣躺下睡著了。走出屋來父親說:“你奶奶小時候大老遠(yuǎn)地從南方逃難過來,肯定命挺苦的。以前問她小時候的事,她不說,現(xiàn)在了,想說也說不了了?!?p> 看來情況是這樣的,奶奶和她的媽媽應(yīng)該是從小就被父親拋棄了,然后她的媽媽就獨自撫養(yǎng)她,日子肯定是艱苦的。一次洪災(zāi),她們的房子被沖毀了,萬般無奈下,媽媽帶著她來到了北方。不久后她的媽媽去世了,奶奶遇到了爺爺,一定是爺爺扛著槍的高大身軀讓奶奶找到了安全感。
好在初一奶奶一天都是平靜的,面對三五成群、三番五次來拜年的人們,奶奶也笑盈盈地看著他們的臉,答非所問地回應(yīng)著人們的問候,引起了大家善意的哄笑。
初二,父親要用摩托車帶著母親去幾十里地外的舅舅家走親戚,并特意叮囑我不要出門,在家照顧奶奶。
父母走后,我到屋內(nèi)看到奶奶已經(jīng)歪在被子垛上睡著了,在別的屋里看了會書,大約一個小時我再走進(jìn)奶奶的屋子,發(fā)現(xiàn)奶奶正平靜地注視著進(jìn)來的我。
“小。”奶奶一邊向我伸出了手一邊叫我。這是奶奶從我記事起一直到長大成人一貫對我的昵稱。
奶奶認(rèn)得我了,我心中閃過一陣驚喜,叫了聲奶奶趕忙抓住她的手坐在床邊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光彩。
她看了我一會,指著床邊的凳子,讓我坐在了凳子上。
“給你講講我的事的吧?!彼⒉豢次?,用她剛剛有了一些光彩卻還是疲憊的眼神盯著窗外。
“那一年,我十三歲,大冬天,草枯了,可是樹還是綠的,江南啊,……”
就這樣,沒有任何開始,沒有任何征兆,奶奶開始講述她童年的經(jīng)歷,她的語言平靜,有時會皺幾下眉,好像是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的一個演講,也許她是用她的一生來準(zhǔn)備的。她那么迫不及待,肯定是想到,現(xiàn)在不講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用手機錄了音。下面的文字雖然來自于奶奶的講述,但有的只是憑記憶所整理,對于一些場景,奶奶并沒有細(xì)說,所以就憑自己的想象加了描寫,使奶奶的講述更像一個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