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家在蘇州城北一個叫樊莊的小村里,村里人大多性樊,但奶奶卻不姓樊,而是姓張,那是因為奶奶的姥爺臨終把自己經(jīng)營多年的藥鋪交給了奶奶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太姥姥掌管,于是奶奶一家三口就從父親長江邊的家搬了過來。
太姥姥與太姥爺?shù)幕橐鍪堑湫偷母改赴k,娃娃親。太姥爺?shù)募沂菓羝坡涞男〉刂?,結(jié)婚那天太姥姥看太姥爺文質(zhì)彬彬,便覺得未來有了希望。但是,太姥爺是個讀過書的新式青年,并不想在鄉(xiāng)下呆著,自從奶奶生下來過了百天,就去了南京,說是與人合伙開商行,從此,便開始與家里書信來往,但時間一長,信卻越來越短,越來越少,直至幾個月杳無音訊。太姥姥曾經(jīng)去南京找過太姥爺,但又被太姥爺勸回了。如果不是前年他守寡數(shù)年的老母親去世,他是不會在家呆一個多月的。奶奶說,那時的家雖然比不上大地主,但也可以算是村里的富戶,母親經(jīng)營著藥鋪,父親在南京與人合伙開著商行,自己還剛剛有了一個弟弟——小兜。
那年是民國26年,也就是1937年,她十三周歲,虛歲十四。
11月已經(jīng)過半,天還沒亮,奶奶就被一聲沉悶的巨響驚醒了,她睜開眼,叫了聲“娘”,但沒有人回答,旁邊只有酣睡的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聽見院里有聲音,她坐起身,看到窗外掛著燈籠,長工黑牛已經(jīng)套上了馬車,她的娘,也就是我的太姥姥正在不斷地舞動著一雙小腳往車上搬著被褥和箱子。
奶奶草草穿上了衣服,睡眼朦朧地剛走出房門天上下著雨,天氣陰冷陰冷的,她家院里中間也有一棵大槐樹,樹上零星掛著幾片葉子,說不清什么時候就會完全掉下來,墻下的芭蕉終抵不住嚴(yán)寒,枯了半邊,在雨中瑟瑟發(fā)抖。
“娘,怎么了?”奶奶問。
“靈兒,怎么穿單衣就出來了,別凍著。”
太姥姥一邊說,一邊跑過來了抱住了她的肩膀,又把她擁到了屋里,站定了,看著她瘦小而天真的臉,鄭重其事地說:“聽見那聲音了么?那是大炮,日本人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奶奶沒有見過日本人,也對戰(zhàn)爭沒有什么概念,但聽說過日本人會殺許多人。死人,總是很可怕的。奶奶以前見過死人,前年村東口樊三爺家的二兒子在村南的河里淹死了,當(dāng)黑牛和鄰居們把死人抬回家的時候,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一條從草席中伸出的一條腿,慘白慘白的,嚇得她當(dāng)天夜里不敢睜眼,也不敢動,一直到后半夜才睡著覺。
“不等爹了嗎?”奶奶問。
“你爹?”太姥姥說,“你爹在南京等咱們呢,我們這就是去找他?!?p> 奶奶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意外,只是不清楚事情如何發(fā)展。昨天夜里,當(dāng)兵的舅舅突然來了,母親見到他時又驚喜又詫異,舅舅摸了摸靈兒的頭,小聲地對母親說,我是逃出來的,母親說,靈兒,快點睡吧。說完就和舅舅一起到了隔壁屋里,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不一會,母親就嚶嚶地哭起來,還不停地說:“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p> 當(dāng)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奶奶并不清楚,她是后來才知道的,秦淮河的夜燈讓太姥爺流連忘返,在南京一住就是七八年,一年半載才回家一趟。而在這個可能家破人亡的關(guān)鍵時刻,太姥爺似乎消失了。
奶奶當(dāng)時雖然不知道這些,但她其實早就預(yù)感到自己以前所熟悉的生活可能要永遠(yuǎn)結(jié)束了,村里人越來越少,連有名的破落戶樊貴寶都拆了幾根房檁子,自己做了一個小推車,拉了一口破鐵鍋和一床滿是補丁的薄棉被,裹了他癱瘓多年的傻老婆,弓著背,拉著車,走過了村西的小橋。張秀才也早就過來打聽太姥姥一家什么時候走,并說自己搞到了蘇州到南京的火車票。然而第二天他就露了餡,永福茶店的瑞林嫂就說他是在吹牛,老板說因為戰(zhàn)事,火車已經(jīng)停運了。
算起來,自從奶奶懂事之后,她就沒有見過太姥爺幾次面,自然沒有什么親近感。所以奶奶講到這里說:“我的爹,我知道他是爹,可就是覺得是陌生人?!?p> 于是,那天上午,黑牛趕著車,拉著他們娘倆,還有一車的家當(dāng)走過了村西的小橋。過小橋的時候,靈兒還在回頭看,半高的太陽下,還能看到家里高高的屋檐,還有極遠(yuǎn)處升起的幾縷硝煙。
我問奶奶,就這么離開了家鄉(xiāng),之后六十多年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為什么呢?為什么不回去看一看,也許老房子仍在。
奶奶看著窗外,沒有回答,只是“唉——”地一聲。
在路上,平時不愛說話的黑牛一直在說話,說的都是他年輕時候闖蕩江湖的經(jīng)歷,不時還發(fā)出幾聲干巴巴的笑聲,仿佛蘇州城里張裁縫撕裂布匹的聲音。天很冷,太姥姥抱著裹了一床被子抱著小兜,她始終皺著眉,緊繃著嘴,看來她真的很生氣。
奶奶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除了出村時的留戀,還有一些探險般的興奮,然而時間一長,發(fā)現(xiàn)一路的上景色和家鄉(xiāng)也差不多,長時間坐在馬車上,屁股磨生疼,便也失了興致,尤其看到太姥姥的臉色,也就不敢說話,一言不發(fā)坐在車上。
路上不時碰到同時逃難的人,他們有的三三兩兩,或拉著板車載著行李,或背著包袱或竹簍,有的只是背著一個鋪蓋卷。這些人看見馬車過來了,有的躲在一旁,好奇地看著馬車慢慢走過,有的也會神往有馬車的主人,更多的則是撇了一眼仍舊陰郁地走著自己的路。
不到一天的時間奶奶不止失去了興致,而且是非常厭倦了,尤其是經(jīng)歷了一晚上的住宿之后。他們在一個村子已經(jīng)塌了半邊的破屋里過夜,在睡覺之前,黑牛把車用稻草蓋好,免得被過路的難民偷走了東西。冷,是奶奶對那一晚的唯一感覺,不時有冷風(fēng)打在臉上,并鉆進脖子、袖管、褲管里。第二天醒來,奶奶的手凍得有點不聽使喚,拿東西時還不停地哆嗦。她沒有把被子收起來,直接裹在身上上了車。她報怨起了昨夜的冷風(fēng),可是黑牛說昨天晚上根本就沒有刮風(fēng)。
剛走出村子不久,后面就跟來了幾匹馬,馬上是幾個軍人。一個胡子刮得很干凈,瘦高挑的似乎是個軍官,騎著馬轉(zhuǎn)到奶奶坐的馬車前,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當(dāng)家的呢?”
“死了?!碧牙岩脖M量冷靜,不知道這幾個當(dāng)兵的要干什么,但語氣明顯有沒好氣。
“你的馬車,我們要征用。”瘦高挑還是不緊不慢,好像自己說的話都是被逼無奈的辦法。
車上的三個人一聽要征用馬車,心里都掠過一絲絕望。黑牛從車上一下子撲通一聲跳下來跪在了地上,懇求道,大爺,你看這女人孩子,沒有車,怎么能到南京啊。
“南京?”瘦高挑冷笑了一聲,說:“去南京用不著車,用車就是浪費。我們要用馬車?yán)瓊麊T,他們?yōu)閲鵀槊瘛撸瑸槟銈兞餮兔?,用一下馬車也不為過?!闭f著一擺手,其他幾個軍人就跳下了馬。
“可這多行李……”黑牛還想爭一爭,但看到幾個人背后黑錚錚的長槍,馬上明白爭論已經(jīng)毫無意義。
太姥姥料想他們不能把女人怎么樣,當(dāng)一個年輕的軍人抓信馬韁繩的時候,太姥姥趕緊挪動她的小腳,首先抓住了韁繩。
這個年輕人有些遲疑,不知如何是好,就回頭看馬上的軍官。軍官還沒發(fā)話,另一個有些年紀(jì)的軍人上前一步就給了太姥姥一個耳光。太姥姥倒在地上,懷里的小兜摔在了一邊,哇哇地哭。
奶奶抱起了弟弟,被黑牛扶著無奈地閃在一邊,惡狠狠地看著幾個軍人三下五除二地把車上的行李扔在地上,也不管一個箱子還滾到了旁邊的水塘里,然后趕著馬車揚長而去。
沒有了馬車,面對堆積如小山的行李,他們寸步難行,太姥姥抱著一直哭著的小兜兒,愁眉不展。奶奶不耐煩地催:“娘,我們走吧,不要這些箱子了?!?p> 話音剛落,從遠(yuǎn)處村子里又走出了一支隊伍,足有二三十人,如群飛的麻雀般,不一會就涌到了他們面前,其中有四五個還騎著自行車。這些人到來之前還傳來嘻笑聲,看到了這一家?guī)讉€人卻馬上住了口,蜂涌至在大堆行李上,開始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想要阻止的黑牛早被兩個人綁了起了扔在地上,太姥姥一手抱著孩子,大罵著:“畜生,畜生?!币皇诌€打了幾個爬上行李堆的軍人。太姥姥的拳頭雖然沒法打疼一個人,但還是激怒了那幾個人,有一個軍人直鉤鉤地盯著她,并把長長的步槍端在了手里。太姥姥嚇得變了色,急忙后退了幾步,要不是奶奶扶著,肯定得再摔一跤。
一群人如同蒼蠅見了腥,把行李弄得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和包袱都被打開,包括那個滾到水塘里的箱子,所有的值錢的,不值錢的,只要是能用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甚至還有幾件衣服。
他們把黑牛扔在地上,身上亂踩了幾腳才揚長而去。奶奶抱著弟弟,眼前的狀況把他嚇壞了,卻不敢大聲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太姥姥并沒有哭。她用帶著無奈的眼神看著這一切。匪兵走了,太姥姥卻平靜地?fù)熘欣钪袃H剩的幾件衣服,裝入一個箱子,然后說:“走吧?!本团矂觾芍恍∧_徑直向前走去。太姥姥的性格是永遠(yuǎn)不會報怨,而總是在想下一步的計劃,所以奶奶對太姥姥的總是深信不疑。
一路上,一直是黑牛帶著小兜,他時而用大手托著,對著他做個鬼臉,時而讓他踦在自己的脖子上,把他逗得嘎嘎地笑。奶奶扶著因為一雙小腳走路越來越艱難的太姥姥。
除了太姥姥的行走速度越來越慢,和偶爾遇上的渾身勞困的流民,奶奶覺得旅途越來越平淡,只是走,天晚了,然后就找到一個村子,一家家的敲門,遇到一家好心的,就借宿一晚,或者一個無人的破屋,亦或是一個廟,找一處干凈的地方,沒有被子,就和衣而睡。
一次他們就睡在四大金剛的腳下,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е菜牡艿?,自己卻總也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被不知什么東西撓了臉,醒了。她睜了眼,一個細(xì)小的黑影子迅速地消失在了墻腳里,自然是老鼠。奶奶嚇得大叫,太姥姥和黑牛都被驚醒了,太姥姥過來一支胳膊摟著奶奶,另一只則用力地擦著臉上的眼淚。
走過無數(shù)的村莊、小橋、牌坊,還看過了天上來來回回的飛機,路人說,那就是去轟炸南京的。逐漸地,他們看到炸彈坑,然后是越來越多的炸彈坑。軍人也多了起來,好在沒有再搶他們。在走過一條小河不遠(yuǎn)的地方,就是一道壕溝,軍人們正三三兩兩地或靜坐,或聊天,還有一個和奶奶歲數(shù)差不多大的孩子兵,腳上的布鞋露著小腳趾,身上的棉衣滿是油泥,有幾處爆出了棉花,他抱著一桿油膩膩的長槍,兩只無神的眼睛看著走過的奶奶,似乎有點羨慕和好奇,奶奶也好奇地看著他。那個孩子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參加的是一場戰(zhàn)爭,而更像是抱著鞭子放牛的村童。
“那孩子忒老實,你那么小,能打仗嗎?他該趁晚上溜了就得了。”奶奶說,她覺得舅舅至少是聰明的。
離家不知多少天的中午,下著小雨,路上流民漸多,黑牛走近一個空蕩蕩的布匹店問路,老板是一個瘦長慘白臉的中年人,他不耐煩地向屋后一揮手,說:“那不就是南京城?”說完拿起一個盤子用力地甩了上去,盤子破碎的聲音清脆,飛濺的瓷片與滿地的瓷片混合在一起,無法分辨。黑牛知道,他并沒有對誰不滿意,他只是想在臨走前把不能帶走的東西破壞掉,不想留給別人而已。黑牛走出店來,指著遠(yuǎn)處地平線上的一抹黛色對太姥姥說:“那就是南京的城墻?!备浇鼛讉€流民也都圍了過來,向黑牛手指的地方望去。然而,那也僅僅是一抹顏色,看不出什么名堂,然后就又沿著路走去。
他們饑腸轆轆、身心疲憊,奶奶的腳上血泡已經(jīng)磨破了,血流了出來,和襪子粘在一起,在破皮的下面就又磨起一層血泡,太姥姥的腳更加嚴(yán)重,她似乎馬上就會摔倒似的。
南京的城墻在農(nóng)舍、樹枝間時隱時現(xiàn),好像永遠(yuǎn)走不到。奶奶當(dāng)時認(rèn)為此行目的地就是在那長長的黛青色的城墻后面,其中的一所房子里有爸爸,他們也許會永遠(yuǎn)住在那長長的城墻后面。太姥姥雖然走得最辛苦,但這時卻加快了腳步,但奶奶卻從來沒有對那城墻有什么期望,黑黝黝的,看著就壓抑。
突然,遠(yuǎn)處的城內(nèi)響起了長長的尖嘯聲。后面有人喊道:防空警報,日本飛機要轟炸了!
隊伍前后都面色焦慮地地看向天空,周圍突然就安靜下來,那警報也就顯得異常刺耳,但天空卻只是藍(lán)天,沒有飛機,也沒有飛機的聲音,于是大家回過神來后又開始向前走。但沒過多一會,城墻內(nèi)的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告訴他們,轟炸來了。隨后奶奶就看到了城內(nèi)騰起的巨大的煙柱,之后的第二聲和第三聲爆炸幾乎連在一起,在后來無數(shù)個爆炸聲的間隔,就能聽到隱隱的飛機聲音。幾分鐘后,再也沒有爆炸聲,但飛機的聲音卻越來越大了,頃刻,兩架飛機從城墻后面呼嘯而出,直沖著流民的隊伍飛來,有不少人已經(jīng)撲到在地,準(zhǔn)備躲避即將到來的轟炸。太姥姥從黑牛懷中抱過了兒子,另一只手把奶奶也摟在一起,然后一家人就這樣直面飛機飛來,太姥姥好像下了決心:要死,一家人就要死在一起。
奶奶那時真的覺得死亡就要來了,飛機飛得很低,奶奶甚至看到了坐在飛機中的一個人形,但隨著巨大的轟鳴,飛機在頭頂上掠過干枯的樹梢,飛到山包后面越來越遠(yuǎn)了。
雖然是虛驚一場,但太姥姥似乎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的氣力,長長出了一口氣,一下子癱軟在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