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北的下關(guān),成為了南京的咽喉,當其它城門關(guān)閉準備成為戰(zhàn)場的時候,通往下關(guān)長江渡口的挹江門成為了出入城的唯一通道。
奶奶一家人到達挹江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處于嚴重混亂狀態(tài)。本來有三孔的城門,已經(jīng)被碎青磚和泥土堵住了兩個,只剩下中間一個城門還可通行,但是這最后一個城門現(xiàn)在卻也被堵了。
堵住城門的是人和車。無數(shù)面有菜色、神情焦慮、衣著破舊的人們拖家?guī)Э?,有的推著獨輪車,或平板車,更多的是步行背著行李,順著人流往城里擁擠,而又有無數(shù)的人開著汽車,更多的人坐著黃包車,順著另一邊的人流往城外擁擠。叫聲、喊聲、孩子的哭聲、軍官的呵斥聲,汽車聲、雜踏的腳步聲、各式車上的鈴鐺聲,混在一起,把這里變成了一場噪音的大雜燴。太姥姥皺了皺眉,手拉緊了奶奶就加入到了人流中。
擠了半天才過了城門,路上行人也變得稀疏,馬路也顯得寬闊了許多。太姥姥自然是去過太姥爺?shù)纳绦?,又?jīng)過大半日的路程,天已早黑,拐過一條小街,終于不遠處看到了兩層小樓門上有著“大豐商行”招牌,可是包著銅皮的大門卻鎖得嚴嚴實實。連兩旁的窗戶也用厚厚的木板釘死了。
太姥姥似乎已經(jīng)料到了這個情況,并不驚訝,看到旁邊的樓上有著幽幽閃閃的燈光,便敲起了門。
過了好一會,門后一個低沉的男聲怯生生地問:“誰?”
“請問,隔壁當家的人去哪了?”
里面的人提高了嗓門,說:“你說是張老板啊,跑了。”屋里暗影就有一個女人狠狠地說:“也不怕人撕你的嘴?!?p> 中年男人問:“你找他做什么?”
太姥姥的腳步和聲音躊躇了幾步,平時走路風風火火,現(xiàn)在卻用手揪著衣角,說:“我是她內(nèi)人。”
門開了,一個穿著棉布長衫的中年男人從門縫里一邊打量著一邊說:“既然是張老板家的,那就回家吧。撬了鎖就行,只是記得晚上睡覺好把門,這世道,不太平?!闭f完,從屋里拿了撬鎖的鐵棍出來。
黑牛用鐵棍把門鎖扭開了,奶奶把弟弟放在桌上,三個人立馬癱在了椅子上。不一會兒,隔壁的中年男人送來了幾個飯團,一小碟咸魚干和醬黃瓜條和一個熱水瓶,并對太姥姥說,自己收了太姥爺10塊大洋,幫忙照看房子,自己便當了個差事來做,只是沒想到會有家里人來。說著從懷里掏出了6塊銀元放在桌上。
這一舉動卻讓太姥姥半天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定了神,才問:“您怎么稱呼?”
“我姓忠,叫我老忠就行了?!?p> “忠?guī)煾?,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真沒想到還能遇到您這樣的實在人。錢,我男人既給了你,按說我就不該再要回來。只是這路上光兵匪就遇到好幾波,能撿條命就已經(jīng)不錯了,更別說什么用度了。這錢,我就腆了臉拿了,權(quán)當借您的吧?!?p> 太姥姥說完,老忠卻不好意思起來,憨笑著說:“不礙事,不礙事?!?p> 老忠走后,太姥姥把銀元貼身收了,然后大家一起吃飯。也許是幾天饑餓造成的影響,雖然吃完第二個飯團,但奶奶覺和是還是沒有吃飽,黑牛把自己的飯團掰了半個給了奶奶,奶奶吃了,大家才在二樓臥室分別睡了,太姥姥正給小兜喂奶,奶奶已經(jīng)進入到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快到中午,奶奶才被一聲尖嘯吵醒,是防空警報,日本人又要來轟炸了。奶奶跑到了窗前打開了窗戶,沒有飛機的聲音,在遠處有幾處冒著煙,大概是昨天轟炸留下的遺跡,街上只個人急匆匆地走著,一個人掀開了墻角的一塊木板,鉆進了去。
隔壁的老忠從家門里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喊:“太太,張?zhí)??!彪S后樓下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門開了,老忠喘著氣粗氣說:“我想你們肯定還沒有挖防空洞,快去我家,加上你幾個也能乘的下,估計日本的飛機立馬就到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幾個人跟著老忠跑了出去,也許太著急太姥姥把小兜抱得太緊了,他哇哇地哭起來。
防空洞在老忠家的后院,他們剛過了廳堂,就聽到了遠處飛機低沉的轟鳴。當奶奶進入防空洞,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位于地下的泥塘,一走下去爛泥就沒了腳踝,泥漿冰冷刺骨,奶奶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防空洞里大約有十幾個人,由于光線太暗里面的人看不清,但從近處的幾個人就可以推斷這里面的都是窮人,大家都是站著,只有一個老婦人頭發(fā)蓬少奶亂地躺在一個故意鑿出的土臺上。
在太姥姥的懷中,小兜終于不哭了,太姥姥看了看老婦人,老忠向太姥姥作了一個揖,說:“這是我的老婆,病的時間長了,早就走不了路了。張?zhí)蜁簳r委曲一下得了,就這個,也是這些人合著伙挖了好幾天挖出來的?!闭f著他拍了拍支撐洞頂?shù)哪緲?,“這玩意肯定是防不了日本人的炮彈,但也不會被飛著的磚頭、彈片兒傷著。昨天南頭前街有個人就是被彈片傷了,整個小腿就連著點肉,肯定是廢了?!?p> 他正說著,就聽到上面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接著又是一聲,而且距離更近,聲音更大,整個大地也顫抖著,洞頂撲簌簌地落下了好多塵土。奶奶看不清大家的模樣,但卻可以看到有十幾雙眼睛都帶著恐懼的神情向著洞口,好像等待著什么,期盼著什么。
飛機聲、爆炸聲或遠或近,足足響了半個小時,在一段長時間的安靜之后,洞深處一個蒼老而疲憊的聲音說:“日本飛機走了,這轟炸可是越來越厲害了?!钡菂s沒有人接話。大家都在挪動早已被凍得麻木的雙腳,從洞口爬出去。老忠的老婆是由黑牛背出去的,背到了前面空無一物的屋里,放在了一張臟兮兮的破床上。
人們散去,太姥姥便有心與老忠多說幾句話,以表示感謝。說著說著,老忠卻講起了自己的家世。原來老忠的房子是祖產(chǎn),老忠的父親開了一家布店,只是連續(xù)戰(zhàn)亂,生意時好時壞,民國初,剛把一輩子省吃儉用攢的錢買了這處房產(chǎn),不久卻得病死了。老忠是個老實人,卻并非生意人,便讓能說會道的兒子接了布店,可是這兒子卻不是省油的燈,一開始只是西裝革履起來,四處招搖,沒幾年,吃喝嫖賭毒就占全了,還經(jīng)常把家里的東西偷出去當了,終于有一天,兒子對他說已經(jīng)把布店賣了,錢都還了欠帳。當時老忠就昏了過去,醒來后兒子早跑了,并且一去不回。老忠沒什么本事,以前愛看戲,和附近戲院的老板說得上話,戲院老板也看他老實可憐,便讓他在后臺端茶倒水,掙個小錢。后來,過了幾個月,來了一個軍官,說他的兒子在軍隊因為偷戰(zhàn)友的銀元,被幾個戰(zhàn)友打死了,從此,他的老婆也一病不起。
說到這里,老忠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說:“也好吧,省得他禍害家里了?!闭f完,眼里就流了淚出來。太姥姥也陪著流了淚,并說了許多安慰的話,這才出來。
奶奶麻木的腳半天都沒有緩過來,回家洗了,和太姥姥一起在床了蓋上了被子,好一會才覺得靈活了一些。
快吃晚飯的時候,太姥姥讓黑牛給老忠家送了幾碗米,還有一床舊被子。米,在后院的廚房里,還有半缸,夠吃一陳子的,臘肉還有一些,卻沒有青菜,而老忠家有自做的咸菜,互通有無,雖然日子比平時清苦,但比來南京路上的時候安逸了許多。
日本飛機的空襲卻越來越密集,有的時候一天要空襲數(shù)次,也不斷聽說,哪條街里房子炸毀了多少,炸死了多少多少人,甚至炸彈正落在防空洞的里面,里面的人都死了之類,透過二樓的窗戶,也看到了更多的硝煙升起,甚至隱隱聽到街尾傳來的哭聲。但這里還是幸運的。一到警報響起,全家人就去老忠家的防空洞里。黑牛背起老忠只剩一只氣的老婆,把她放在防空洞里她專屬的土臺上。
防空洞里也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么泥濘,黑牛把院子里的碗口粗的夾竹桃樹砍了,街上還有好多被軍隊砍倒當做路障的楊樹,黑牛就趁街上沒人的時候,拿著斧頭砍了不少樹枝。夾竹桃和楊樹枝都被砍碎,連同樹葉一起鋪在了防空洞里,雖然這幾天有時候下雨,但從此大家再也不用站在爛泥里凍得發(fā)抖了。
但是防空洞里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因為隨著日本軍隊的逼近,南京成立了安全區(qū),許多人都去了安全區(qū),甚至有一天,有隊軍人停在門口,向屋內(nèi)大喊:“平民百姓都去安全區(qū)啊,日本人不會轟炸安全區(qū)?!钡翘牙褖焊蜎]有動過去安全區(qū)的念頭。
老忠一家也沒有去安全區(qū),他說:“活著又能怎么樣?這輩子就剩這破房子,我得看著,你不看著,萬一讓人毀了怎么辦?”
老忠的話太姥姥是同意的,太姥姥說以前在老家,雖然也來過幾回,可是還不覺得這里是自己的家,可那個已經(jīng)沒了,現(xiàn)在倒覺得這里是家了,這可是唯一的家了。
但是,那天夜里,小兜已經(jīng)睡了,太姥姥一直靠著床頭坐著,根本就沒有睡的意思。突然,太姥姥說:“靈兒,要不你和黑牛伯伯去安全區(qū)吧?!?p> “娘,你在哪,我就在哪?!蹦棠陶f。
“可是……”太姥姥似乎想再說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要說什么,向來辦事果斷的太姥姥站在通向未知的十字路口,“睡吧?!彼f。
奶奶從來沒有見過太姥姥這么吞吞吐吐,猶豫不決。
第二天傍晚,又一次轟炸開始了,太姥姥沒有去防空洞,盡管老忠在樓下跳著腳地喊,但太姥姥仍然抱著小兜站在窗前發(fā)呆?!澳??!蹦棠糖由亟兄牙褏s一動不動,奶奶就坐在床上安靜地等著太姥姥。隨著窗外一聲巨響,窗戶的玻璃震得亂響,街對面的一幢三層樓轟然倒塌,火光、濃煙沖天而起。小兜在太姥姥的懷里“哇”地哭起來,太姥姥仿佛被哭聲驚醒了,她忽然地回過身,一手拉起奶奶向樓下跑去。到了樓下,卻不見了黑牛,包括后院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到了街上,哭聲、喊聲、火燒的爆裂聲,還有警報聲、飛機聲亂成一片,一個年輕的女人跪在大火前面雙手不住地捶著地哭喊著家人的名字。
黑牛從街對面垂頭喪氣地跑過來,來到跟前搖著頭說:“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一家子,七口人啊,就剩一個,都活不了了?!焙谂5膬墒终礉M泥土,身上都是塵土,看來他是想救人來著,卻無能為力,只好放棄了。
太姥姥看著那個痛哭的女人,說命苦啊,真是命苦。
回到防空洞,太姥姥對老忠說:“忠?guī)煾?,這苦命的人就把家看得珍重,我原想那個家讓日本人占了,這個說什么也得守住,就是死也得死在家里,可是現(xiàn)在我回過味兒來了,家不是房子,得有人才能叫個家啊。忠?guī)煾?,明天我就帶了鈴兒和黑牛去安全區(qū),只是南京這到哪里都不認得哪里,所以,還請您給帶個路?!闭f著,把5塊銀元放到了老忠手里。
其實安全區(qū)的位置路人皆知,老忠自然知道這是太姥姥借機救濟自己,但太姥姥這番話卻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支吾著:“張?zhí)?,這個,好說,好說?!?p> 太姥姥見老忠同意了,轉(zhuǎn)身對黑牛說:“黑牛,明天走的時候,你背上忠嫂子?!焙谂4饝?yīng)了。老忠才明白,太姥姥不是想救濟自己,而是想求自己的命,不由得低了頭,流下淚來,哽咽道:“張?zhí)衣犇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