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他先殺死了自己
何殊驚疑不定,望著門外。門外一片死寂,以何殊的聽力,并沒有聽見瓏兒離開的腳步聲。
何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隔著門板,靜靜等待著。
她并不樂意去扒門縫看瓏兒有沒有離開。萬一從門縫里看到的不是外面的景象,而是某個人的眼球……這種套路相當常見,她還是不去冒險了。
何殊站了許久,直到全身因繃緊僵硬而酸澀不已,才聽見門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何殊屏住氣,躡手躡腳走向窗邊,用手將窗簾扒開一個小縫,朝門口看去。
下一秒,何殊幾乎驚叫起來。瓏兒仍站在門口,正俯下身,扒著門縫朝里看,腳下原地踏步,模擬出離去的聲音。
何殊:“……”
這破小孩怎么回事??
瓏兒從門縫中沒看見何殊的身影,便抬起頭,漆黑如同獸類的眼珠在眼瞳中靈活轉(zhuǎn)動,四下查探。何殊忙放下窗簾,又輕手輕腳坐到避開房門的床邊,把熊大王從包里掏出來,將它摟緊在懷里,壓抑恐懼。
熊大王被勒得喘不過氣,掙扎著拿爪子刨開一條路。
現(xiàn)在怎么辦……龔師傅撒了謊,他的徒弟表現(xiàn)更詭異,簡直不像活人。那個瓏兒可能在監(jiān)視她們二人,如果她與陳雯雯不愿留在這里,強行要走,龔師傅會提前動手嗎?
何殊拍拍自己的臉頰,冷靜點。
顧無憂讓她們過來,拿出了進門用的瓷杯,并囑咐“龔師傅脾氣古怪,只怕要為難你們,他的要求做不了就離開”。
所以顧無憂與龔師傅相識,也斷然不會讓她們出事。
如果以“龔師傅并不是想害她們”為前提,那龔師傅說“這段時間沒見到安九州”,并要求她們辦事,還要她們在這里呆一晚上。歸根到底,是和她們二人初次見面,信不過罷了。
至于瓏兒……何殊回想起那種表現(xiàn)仍然頭皮發(fā)麻,但何殊用異能“看”到,瓏兒身上遍布異能粒子?;蛟S是【造物師】使用異能,改變了這小孩的性格習慣。
龔師傅確實知道些什么,但不愿意如實告知。
首長安九州下落不明,他的老朋友,特級能力者龔師傅連實情都三緘其口,不敢言明。顧無憂帶著疫苗剛到安全區(qū),監(jiān)察部就得到了消息,向他討要疫苗。安全區(qū)附近居然還有人攔路打劫……
這是B市,整個Z國的核心腹地,B市安全區(qū)防守森嚴,存放了無數(shù)資源,武器與機密,容納整個Z國的頂尖人才,說是Z國的心臟也不為過。
但是,何殊這個剛到安全區(qū)的人都能看出,B市亂套了。
或許它的表面仍風平浪靜,平民百姓直到事情結(jié)束也不會察覺底下翻涌的暗流。何殊不清楚事情到現(xiàn)如今,只是普通的搶奪更替權(quán)利,還是更嚴重的。
整個安全區(qū)淪陷,徹底變成第二個3號安全區(qū),成為人間地獄。
淪陷的3號安全區(qū),何殊醒來后去到的第一個安全區(qū)。
白鴿自火焰中展翅飛起,安全區(qū)淪陷,被護送著逃走的平民幾乎都死在路上。那是記憶里抹不去的殘酷顏色。
她得處理這件事,找到安九州首長,解決作亂的勢力。
她不希望再看到眼淚,痛苦,死亡。她失去了父母,在喪尸末世中如同孤狼困獸,跟著并不喜歡的隊伍,勉強活了三年,最后被推下車,淪為棄子。
她的確為此憤怒。但她仍然希望在這種噩夢一樣的世間,護住更多的人。
B市安全區(qū)不能成為第二個淪陷地。
……
夜色漸深,何殊側(cè)躺在床上,青絲如瀑布,垂在枕上。
熊大王趴在何殊枕邊,毛茸茸的腦袋枕在她手臂上。
何殊睡得并不安穩(wěn)。事實上,她陷入夢魘,無法醒來。
她夢見了李水。
李水正與一個長相酷似陳雯雯的喪尸纏斗。他少了右手,躲避那只喪尸的攻擊,模樣相當吃力。那只喪尸拿一柄血紅色的刀,興高采烈,刀刀往李水的要害處砍。
“阿水!”何殊抬手想要動槍,但她的手腕被什么力量纏住,無法動彈。
“別過來!”李水堪堪避開那只喪尸的攻擊,被那柄刀削掉數(shù)根碎發(fā)。
“呀,別動。”一個女人貼著何殊耳畔,用氣音說道。
她以冰涼手指撫摸何殊的側(cè)臉,何殊這才發(fā)現(xiàn),夢中的她被藤蔓困住,無法抬槍,甚至動不了一根手指。
叢生的藤蔓纏住了她,那女人好整以暇地站在旁邊,看著兩個喪尸的戰(zhàn)斗。
何殊被困在夢中的身體里,想要命令藤蔓,異能卻不起作用。
何殊余光瞥見那個女人,憤怒登時涌上心頭。
這一世,她見過那個女人。那是孫炎飛與楚卿卿的隊友,她性格惡毒,為人陰狠,異能是藤蔓,剛好克制李水的土系異能!危險,李水!她的潛意識不斷叫喊著危險,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fā)生。
夢里她似乎并不認識那個異能者,不斷掙扎想掙開藤蔓,卻沒有提醒李水小心。
李水被那只喪尸刺中了右肩。刀捅入血肉,李水露出痛苦的表情,全憑那刺進身體的刀身支撐,才沒有脫力倒下。
以此為代價,他的泥土翻涌而出,如同牢籠,鎖住了那只喪尸。
李水后退半步,借力將捅進肩膀的刀拔出。
那只喪尸被困住,仍不停叫罵,罵李水是“廢物喪尸,人養(yǎng)的狗,連自己是什么東西都弄不清楚”。
“真是廢物,陳雯哲?!焙问馍韨?cè),女人這樣低聲罵了一句。數(shù)根藏在林間,偽裝在樹木之間的藤蔓猛然竄出,呼吸之間,捅進了李水的后背。
尖銳藤蔓如同匕首,刺入后心,又從前胸穿出。
李水悶哼一聲,揪住自胸前穿出,粘上自己血肉的藤蔓,將之扯得粉碎。
李水捂著胸口,傷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恢復(fù)。
但他右肩的傷口仍猙獰著撕裂開來,沒有半點恢復(fù)的跡象。
李水后退半步,冷漠地回身看向那女人:“我,贏了?!?p> “是的,你贏了。”女人撥弄手中溫順的藤蔓,露出滿含惡意的笑容:“但又有什么用呢?”
李水臉上帶了些被欺騙的憤怒,咬牙忍耐道:“你,放了我隊友?!?p> “喂!”被李水困住的喪尸叫道:“楚婉婉,你和他費什么話!讓他先放了我!”
“急什么?”被喪尸稱作楚婉婉的女人慢條斯理,拽著藤蔓:“倒是你,陳雯哲,連你口中的廢物都打不過,你又是什么?我可要好好考慮一下還要不要和你合作?!?p> “你!”喪尸陳雯哲罵聲不停,楚婉婉依舊滿面笑容,一副完全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楚婉婉?看這個名字,她和楚卿卿是姐妹嗎?何殊身體被困不能動彈,大腦卻在極速思考:那這個“陳雯哲”,長相也和陳雯雯差不多,難道真就這么巧,是陳雯雯那個變成喪尸的弟弟?
李水低著頭,楚婉婉與陳雯哲正在爭吵,她的身旁,何殊腳下的土壤以緩慢的速度悄然下陷。
“哎呦?!背裢裢蝗痪咀√俾?,看向李水。
“你可不要輕舉妄動?!背裢衿问獾哪?,尖銳指甲抵在她的脖子上:“我情緒不穩(wěn)定,受了刺激會應(yīng)激的。”
“你還想做什么?”李水只得停下使用異能的動作:“換人,我和這個陳雯哲,讓她們走?!?p> “你一個土系異能喪尸,挖了你的晶石也對我沒用處?!背裢裣肓似蹋骸斑@樣,最后一件事?!?p> “憑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要你做的事也沒什么損失。”楚婉婉撇嘴:“聽陳雯哲說你從來不吃人,反正我不信,我和他打了個賭,賭你一定會吃。”
“所以……”楚婉婉的藤蔓從林間蜿蜒而出,如同某種蛇類。
藤蔓尖端勾著一個小瓶子,里面裝著半升鮮紅色液體。
藤蔓將瓶子貼在李水的臉上。人類的鮮血在瓶中流動,那張被劃了無數(shù)刀,支離破碎的臉上,顯出茫然的神色。
李水是一只違背本性喪尸。他忍受本能欲望與痛苦折磨,只是為了堅守自己生前為人的底線。
但人類的惡意那樣莫名其妙而荒誕不經(jīng),一個真正的人,只是因為無聊,打了個賭,就取走另一個人類的鮮血,要喂給發(fā)誓恪守人性的喪尸。
“過度消耗異能,修復(fù)傷口,這些都需要大量能量。你早就開始難受,想要吃點什么補充一下了吧?對了,順便一提?!背裢竦溃骸澳瞧垦?,來自你的同伴?!?p> 何殊的瞳孔猛然縮進。她看見楚婉婉用藤蔓吊著的另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是陳雯雯。已經(jīng)昏迷,頸動脈破了個小口,正不斷涌出鮮血。
“你最好快點,她雖然是中級能力者,自愈程度也沒辦法完全止血。這個何殊也挺廢物,剛剛成為中級能力者而已,虧我妹妹一直把她當對手,總在我耳朵邊念叨?!?p> 李水那張布滿刀疤的臉變得猙獰,他的上半張臉清秀,甚至算得上漂亮,下半張臉卻如同惡鬼。
他定定地看著何殊,看了數(shù)秒。何殊不斷搖頭,眼中含淚:“李水,別這樣,求你……”
“你們把我當成朋友?!崩钏疅o視了何殊的懇求,自顧自道:“我很開心。”
他拿起瓶子,打開瓶蓋,那一刻他平靜下來,如同就義。
他沒有猶豫,仰面將血液全數(shù)咽下。
“……阿水?”何殊顫抖道。
李水隨意瞥了何殊一眼。從外表來看,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楚婉婉失望地“嘁”了一聲。
“把她們放了?!崩钏曇舯?。
“等一下,我得保證你沒辦法攻擊我……”楚婉婉對上李水的眼神,有些怵得慌。喪尸果然是喪尸,都是些沒有理智的發(fā)病野獸。楚婉婉扼住何殊的喉嚨,打算把她當人質(zhì),抬腿欲走,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被泥土困住了。
楚婉婉:“你!”
“我現(xiàn)在很餓?!崩钏惫垂吹囟⒅裢瘢骸拔蚁氤砸活D,但不愿意當著她們的面?!?p> “你最好現(xiàn)在就滾?!?p> 楚婉婉見勢不妙,連被困住的陳雯哲都不愿再管,麻利地讓藤蔓纏住自己的腰,迅速離開此地。何殊終于被松開,忙去止住陳雯雯的血,又抬頭試探著看向李水:“阿水,你現(xiàn)在還好嗎?”
李水對何殊點點頭,努力露出一個溫柔的表情。
但不知為何,何殊與李水對視,卻突然恐懼起來。就像兔子看到了猛獸,那種對天敵與生俱來的恐懼和厭惡,是無法根除的。
李水看著何殊的表情,嘴角隱約可見的笑容逐漸消失了。
“何殊。”李水提起地上那柄血紅的刀甩了一下:“帶著雯雯回去吧?!?p> 他回頭看著被困住的陳雯哲,提起刀。
陳雯哲此時只剩下恐懼,連聲道:“不,不行,我們都是喪尸,你不能殺我——”
“你差點殺掉你的姐姐?!崩钏畬⒌都獾衷陉愽┱艿奶栄ㄉ希骸澳愕慕憬闶莻€溫柔的人,但你是個廢物?!?p> 李水手起刀落,陳雯哲眼中帶著恐懼,被他自己的刀捅穿了大腦中的晶石。
晶石碎裂,陳雯哲腦袋一歪,在死亡面前,終于得以安靜。
“何殊,拜托替我跟雯雯說一聲,幫她送弟弟入土為安了?!崩钏f著,將刀尖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小殊,很高興認識你。還有大家?!?p> 他運氣實在不錯,遇到了這一幫子人,善良誠懇,奉行公平正義或種種美德。這些人都很好,感情也很正直。像些活在童話里,長不大的小孩。
“阿水,別,你這樣會死!”何殊心臟如同被撕開,苦苦哀求:“你別這樣,大家想想辦法……”
“死就死了吧。”李水平靜地說。
“我的意志死了,但我的靈魂還活著。”
他以刀抵住自己的大腦。他的大腦里有一顆晶石,從始至終,不斷地給李水發(fā)送這樣的信號:“你天生渴望血肉,渴望撕咬,渴望鮮血濺出,渴望制造死亡?!?p> 但李水從成為喪尸之初,就明白自己是一個變成喪尸的人。
他將以非人的身份活著,并終將失去為人的行事準則,以及曾經(jīng)的所有堅持和底線。
他只是一個虛假的人,卻有著與人一樣堅定的信念。
最幸運的是,他在死前遇到了一群愿意接納他,把他當朋友的人。雖然很可惜,但他已經(jīng)撐不住了。
死就死了吧,他大可以去死,但不可以丟掉他最后剩下的東西。在這一切失去發(fā)生之前,他情愿以人的身份死去。
刀刺進太陽穴,攪動血肉,以蠻橫的力道撞碎晶石。那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灼熱的痛感順著頭部,傳到四肢百骸。那是解脫的痛苦。李水滿意地閉上眼,享受死亡帶來的安寧。
在他殺死任何一個人之前,他先殺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