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白露。
全身灰撲撲的張沈年,回到了俄賢村。
蹲在茶樓門口,張沈年近鄉(xiāng)情怯,突然不敢踏進茶樓的門檻。
他看著戲臺上,黃思梅一身黎錦,眉飛色舞。低頭一看,身上的白襯衫,已經(jīng)臟成了灰色,滿臉黯然。
他曾想,衣錦還鄉(xiāng)讓家人享福,沒想到最后卻是落魄至此,頹敗歸來。
黃思梅眼尖,在臺上余光瞥見張沈年熟悉的背影,折子戲演到一半退下舞臺就沖出門:“阿年,你怎么回來了也不說一聲?”
上下把丈夫打量了一番,確認他完好無缺后,黃思梅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這一刻,張沈年鼻涕眼淚縱橫交錯,抱住黃思梅就嚎啕大哭起來:“阿梅,我完了!一切都完了!全完了!”
黃思梅扶著他進門,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氣不敢出。
直到他哭夠了,終于停下來打嗝,黃思梅才輕聲才問了一句:“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給我說說看?”
張沈年鼻子一酸,眼淚又如溪流一般奔騰起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阿姐!對不起孩子……”
張沈年跟著王云飛,將之前買入的兩棟樓房出手,轉(zhuǎn)眼就賺了十幾萬。
從未見過這么多錢的張沈年,被徹徹底底地被砸暈了!
在王云飛的鼓動下,他激情萬丈地要做海島房地產(chǎn)第一人,到銀行貸款了三十萬,再次投入了房地產(chǎn)。
可沒想到,海島房地產(chǎn)嚴(yán)重過剩,當(dāng)?shù)貨]有住商品房的習(xí)慣,外地投資客又在觀望,所以,各大樓盤很快就開始出現(xiàn)了崩盤。
張沈年和王云飛投資的樓房滯銷,所有的投資打了水漂。
預(yù)售房子賣不出去,銀行貸款還不上,資金鏈整個崩盤。
張沈年涕泗滂沱,反復(fù)說著,自己只是想再多賺一點,就抽身離開,沒想到,房地產(chǎn)的漲跌,比海水的潮汐變化還要快,原本是在浪尖的他,瞬間就被巨浪卷走吞沒。
如今,他不但虧光了擺攤攢下的積蓄,還倒欠了銀行三十萬巨款。
黃思梅聽完,臉色慘白,哆嗦良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果銀行貸款沒還上,會不會坐牢?”
張沈年看著驚慌的妻子,再次“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聞聲出來的蒙華香,心里一片慌亂,卻不敢多問,只是焦急地看著兩人。
張沈年把前因后后果又說了一遍,吸了吸鼻子:“銀行這邊說了,只要錢能還上,時間慢點不要緊。只是眼下,樓價崩盤無人接手……我……”
憑運氣賺的錢,總會憑實力輸光。
好在張沈年沒有盲目加杠杠,不然這一趟崩盤,他不但會血本無歸,而且會傾家蕩產(chǎn)。
蒙華香重重嘆氣,沉聲安慰兒子和兒媳:“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們夫妻兩人還年輕力壯,只要用心闖,銀行利息總能還上。人生就像我們瓊劇一樣,雖是下九流也有過無邊輝煌,如今短暫低迷,也許靜待時日,還會逆流而上。起起落落,平常心就好?!?p> 知兒莫若母。
張沈年這小半生,不算順風(fēng)順?biāo)?,卻也沒遭過什么大坎。
這一趟房地產(chǎn)崩盤腰斬,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成長,只要能熬過去就好。
原本心灰意冷、想過一死了之的張沈年,被母親一通話打動:“阿姐,你放心!我會認認真真奮斗,爭取早日把貸款還上?!?p> 從小康乍富,到背負銀行幾十萬巨款,光是數(shù)著這一串零,就讓黃思梅膽顫。
她盤算過,東方茶樓這小一年,攢了不到五萬,哪怕把五十畝地瓜和瓊劇團一起打包轉(zhuǎn)讓,毛估估也只能湊個幾萬;擺攤收入的存款,也不過萬把元。
但是,無論她怎么算,都無法把這天大的窟窿堵上。
見黃思梅在紙上寫寫畫畫,張沈年心中無比愧疚,低眉垂目:“思梅,是我害了你!自從跟了我,沒讓你過過一天好日子!”
黃思梅眉頭緊蹙,臉崩得緊緊的,抿了抿唇:“再苦能有你當(dāng)年拍蒼蠅當(dāng)午飯苦?咱們正值青春,熬過去就好!實在不行,咱們把地賣了,先給你湊湊,能還一點算一點!”
張沈年再次感動得眼淚汪汪:“阿梅,東方茶樓這兩百多畝地是劇團的根,不能碰!家里存款你先給我應(yīng)個急——我想過了,要還上貸款,按照咱們現(xiàn)在的速度,得苦一輩子。所以,三亞土貨進城的生意,我會讓給后生們經(jīng)營。我會和王云飛商量商量,看看哪里能快速淘金……”
因為有房地產(chǎn)暴雷的先例,黃思梅一聽王云飛的名字,就嚇得一哆嗦。
張沈年抱了抱妻子:“他雖然這一次也欠了銀行不少貸款,但好在洋浦的海外路線搭好了,還有一線生機。思梅,你再信我一次!若是這一次敗了,我就回村里,規(guī)規(guī)矩矩和你一起種地!我發(fā)誓!”
黃思梅見他執(zhí)迷不悟,急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只盼他不要一錯再錯,踏踏實實擺攤,夫妻同心爭取早日把貸款換上:“你妻我珠淚淋漓,沈年夫汝可知機。汝可憶,為妻送汝擺攤時,村口話別淚滿腮。汝囑我,母親年邁勤奉侍,兒女年幼喻之理。我囑汝,有錢無錢當(dāng)閑事,早報歸期回鄉(xiāng)里。只望一家得團圓,何妨吃苦度日子。誰料你,人心不足蛇吞象,還未走穩(wěn)便想飛;不測風(fēng)云地產(chǎn)崩,血本無歸筑債臺。全家老少俱膽寒,愁得我,鬢邊白發(fā)添幾縷……”
這一段,是《秦香蓮》里的《秦香蓮珠淚淋漓》唱段,控訴陳世美忘恩負義,瓊劇演員林道修反串秦香蓮時,將這一唱段唱得哀婉凄涼,每每演出能讓臺下哭一片。
黃思梅之前十里八鄉(xiāng)巡演的時候,就給一雙兒女扮成東哥和春妹,自己扮演秦香蓮,是以這個唱段也是脫口而出。
作為她的最佳搭檔,張沈年自然也不會忘,立即就借唱段翻過來安慰她。
“講得我珠淚淋漓,妻守家里實不易,令得我,不敢痛哭暗悲啼,思梅妻,孝母親使我羞恥……”
心酸罷后,張沈年揚起斗志:“夫人,你我富貴有過、貧窮有過、甘苦同在,沈年此番,當(dāng)牢記妻之勸誡:走正路不走歪,一步一個腳印,勤勞作、把債還!它朝衣錦還鄉(xiāng)來,不負妻兒齊期盼!”
破涕為笑的黃思梅,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還美鴛鴦?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苦命鴛鴦?!?p> 張沈年一拍大腿:“都怪我拖累了夫人!想當(dāng)年,夫人可是老黃家嬌滴滴的七公主……”
被張沈年一打岔,原本愁云慘淡的屋里,氣氛輕松不少。黃思梅低嘆一聲:“阿姐說得對,人這一生,起起落落總該都有過。咱也算是富過的人,不怕!不過吃一塹長一智,你日后可不敢再這么冒進了!咱們做現(xiàn)代化建設(shè)者、可不能把路子走偏了!”
說著,黃思梅豎起蘭花指即興就借戲警人:“只盼你,亡羊補牢未為遲;只盼你,懸崖勒馬知歸期?!删梗贩盅居型嵴?,歪路小正路大,你應(yīng)走正路進京城,莫踏歪路去求財!”
張沈年哈哈大笑,恢復(fù)了以往的爽朗:“謝賢妻你示與教,走正路,我不踏歪。張沈年,他日衣錦耀門庭,糟糠之妻金不換?!?p> 蒙華香雖然離開,但耳朵還黏在隔壁房間上。
聽到兒子兒媳借戲表心意,唱起了《寒梅芳心》的《柳河送別》選段,她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只要夫妻同心,再苦再難攜手共進,也能把日子繼續(xù)過下去。
*
屋內(nèi)。
張沈年哭完,和黃思梅商量,到了洋浦,做土貨出海,也把黎錦捎上。正好王云飛這邊有門路,張沈年這一趟,誓要做出點名堂。
如今改革開放春風(fēng)四處吹暖,黎錦工作室的服裝在三亞售賣一空,更是讓張沈年看到了市場經(jīng)濟的力量。
只可惜他太過冒進,房地產(chǎn)投資失敗,把所有前期的積攢都賠了進去。
不過,這一次三亞雖敗猶榮,讓張沈年堅定了要走市場化道路的想法。
黃思梅得知黎錦受歡迎,心下大喜,但卻對張沈年前往洋浦有些擔(dān)憂。
工作室建成后,織娘們一心只想做好黎錦服裝,她們每日坐在機杼前,因熱愛而執(zhí)著堅持。
但是她們的家人,卻多有怨言,因為對黎錦生意持有懷疑態(tài)度,家里人常常對織娘們講,這黎錦只能只賺一時新鮮的錢,卻會因為這個小錢荒了地,耽誤了一整年甚至后續(xù)的營生。
也正因如此,織娘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黃思梅更是十分惶恐。
如今得了準(zhǔn)信,她比織娘們更開心。
轉(zhuǎn)念,想起剛剛為勸張沈年別去洋浦“創(chuàng)業(yè)”,自己披散頭發(fā)歇斯底里地咆哮,如同瘋婦一般,可悲又可笑:“是我失態(tài)了!如今咱們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你放心,只管去洋浦創(chuàng)業(yè),我在家里,開荒種地、經(jīng)營茶樓,做你堅強的后盾!”
張沈年心酸難耐,將妻子一把抱入懷里輕輕拍背,長長嘆道:“是我連累了你!只是如今咱們債臺高筑,若我不求變,日后不僅我們吃糠咽菜,孩子們上學(xué)讀書也會受影響,阿姐最看重的東方瓊劇團更是難以為繼。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我是男子漢,這個家的重擔(dān),理應(yīng)由我來擔(dān)!”
聽得這一段,黃思梅更加羞愧難當(dāng):“勸郎君你莫生氣,為妻道歉愿賠禮。萬望體諒莫怪你妻,提心吊膽度日如年:郎君在外,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日夜憂思,劇團薯地齊加壓力,上有老下有小精疲力盡。郎君喂,前路漫漫我倆相依,莫要遲疑只管前行!”
這是《張文秀》中的《偷包袱》唱段改編,真實地表達了此刻黃思梅的心情——如同三姐一樣,又是羞愧又是心酸。
張沈年給妻子擦去眼淚,笑容中帶著堅定:“小平同志說了‘不改革開放,只能是死路一條’,你看,你開荒種地豐收在即;你改編折子戲帶火了茶樓生意,也算是‘改革’出了一條全新的路子!如今我的境地,只能聽小平同志的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爭取順著春風(fēng)直上,‘殺出一條血路來’!”
夫妻兩人相視而笑,黃思梅重重點頭:“既然如此,夫君奮起下海去,妻守劇團勤耕地;他日衣錦還鄉(xiāng)時,夫唱妻隨齊比翼?!?p> *
相見時難別亦難。
張深年背上行囊,形色匆匆,一家人到了火車站,張文軒和張文倩一左一右,掛在他身上不肯下來。
張深年抬起胳膊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你們乖乖聽阿媽的話,阿爸下次給你們帶蛋糕!”
張文倩哭成一張包子臉,張文軒哭得涕泗滂沱,都異口同聲地嚎著:“阿爸,我不要蛋糕!你別走嗚嗚嗚!”
張深年一個大男人,聽得心口發(fā)酸紅了眼眶,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最后,還是黃思梅左右胳肢窩各夾一個,憋紅著臉催丈夫快走:“還不快走?再不走檢票窗要關(guān)了!快上車!”
火車緩緩啟動,張沈年站在窗邊,望著妻兒漸漸變小、直到消失,眼眶越來越酸脹,躲進洗手間,捧著冷冰冰的水洗了幾把臉,才控制住跳車的沖動:男子漢大丈夫,當(dāng)如瓊劇中唱的頂天立地!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
到了洋浦后,張沈年沒有聽王云飛的急于“開干”,而是開始走訪市場先做調(diào)研。
他到三亞擺攤能成功,一個原因是天時地利人和,趕上了好時機;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前期走訪市場,找準(zhǔn)了擺攤的好地點,不論是走量的第一市場、還是精品化的第三市場,都是他后來成功的重要一環(huán)。
所以,在洋浦,他也如法炮制。
因為,“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
到洋浦后,張沈年一天只睡三五個小時,他又成了那個熱血沸騰的少年,有種“爺青回”的豪情壯志。
王云飛樓市血虧,傷筋動骨。但好在還有洋浦的外貿(mào)公司,留了一線希望,對和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張沈年,他心有愧疚:“好兄弟,你放心,這一次,咱哥倆踏踏實實地在洋浦一定會闖出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