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沈年去洋浦之后,土貨進城的生意,便交給了劇團的后生,黃思梅又多了一個收土貨的重擔(dān)。
李東明、黃東華和林嬌嬌初到三亞時,都很聽話。
雖然張沈年前往洋浦,但是他們都按照他前期的部署,在第一市場和第三市場做著土貨擺攤的生意。
經(jīng)過張沈年前期的摸索,他已經(jīng)總結(jié)出了三亞幾個“主戰(zhàn)場”的不同。
第三市場周邊高端小區(qū)多,來采買的家庭主婦,多數(shù)求精不求多;所以他把村里淘來的最好的香瓜、粉薯、精品的海貨,都放在了第三市場,走高利潤不走量。
第一市場周邊全是外地來的村落集中地,這里的主婦,更追求性價比,都喜歡物美價廉量多,所以張沈年把平價的海產(chǎn)品、土貨,全都放在這里,并且每天都從村里寄運過來,保證足夠的量。
另一個生意增長點,在批發(fā)市場,顧名思義,這里就做批發(fā),每天等車接貨后就轉(zhuǎn)運到批發(fā)市場,批量發(fā)賣,基本就是幫助村民出貨和走量,賺不上大錢,但卻解決了俄賢村村民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終端問題。
張沈年根據(jù)他們的個性,把性格沉穩(wěn)的黃東華安排在第三市場,性格歡脫的李東明和林嬌嬌,著蹲守第一市場。
一開始,三人身上都充滿了干勁,雖然每日起早貪黑,但是收攤時數(shù)著兜里的鈔票,都會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再想一想每月高達500的工資,三個人每晚回到油紙屋里,都滿心歡喜地哼著瓊劇小曲。
林嬌嬌還時常在餐桌上,對劇團感恩戴德:“多虧了年哥和梅姐,我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錢!等日后我攢了錢,回家給我爸媽蓋個大瓦房,讓他們天天在俄賢村炫耀?!?p> 直到一日,李東明忍不住冷哼一聲,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就這五百塊的工資,你想蓋樓房?做夢吧!要我說,咱們這樣天天起早貪黑,憑什么只拿這么點小零頭?咱們團長,可不就是活脫脫的楊白勞?”
此話一出,席上瞬間就安靜如雞。
林嬌嬌頓了頓,筷子上的五花肉吧嗒一聲落地,囁嚅著道:“話也不能這么講!要不是團長,咱們?nèi)缃襁€在十里八鄉(xiāng)趕路巡演。更何況土貨進城的利潤,也不是單純的賣價減進價,中間還有運輸費用、瓜果損耗、攤位租金等等,我們雖然賺得少,但是盈虧都不負責(zé),已經(jīng)是十分好的了?!?p> 李東明冷哼一聲,睥睨著她:“我看你是天天唱戲唱傻?咱們干了這大半年,哪次是虧的?再說了,張沈年現(xiàn)在在洋浦游山玩水享樂、出海瘋狂撈金,他想過咱們嗎?現(xiàn)在的三亞土貨,沒咱們,這生意就會黃!今天我把話擱在這,我想單干!至于你們,自己看著辦!”
林嬌嬌躊躇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放下筷子雙手在腿上擦了擦:“要不,咱們找團長先談?wù)効??也許,可以先從合伙開始?”
從林嬌嬌的角度,合伙制他們能賺得更多,又不用分擔(dān)過高的風(fēng)險,也算全了東方瓊劇團的情分。
黃東華訥訥地端著飯碗悶頭干飯,良久才一口回絕道:“我嘴笨,腦子也不活,我就跟著團長做做苦力活,不該我賺的錢,我不碰?!?p> 他和林嬌嬌,都是家里孩子太多,一天吃不上一口飯,求到瓊劇團,才送過來的。
剛到瓊劇團時,黃東華才五歲。他惶恐地看著父母遠去的背影,卻哭都不敢哭,唯恐連瓊劇團都不收留自己。
林嬌嬌比他更早入團,見他可憐巴巴地站著,過去牽了他的手安慰:“奶奶很好,不怕不怕!”
從那天起,他就知道,他再也不是黃家的兒子,而是東方瓊劇團的一員。
這些年,他跟著張沈年苦練基本功,一直以“文武生”全面發(fā)展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
不過,用蒙華香玩笑的話講,他虧在基礎(chǔ)條件不好,不管是嗓音還是身段,都算不得上佳,只是天道酬勤,他雖不如張沈年那樣有天賦打底,卻也通過一己之力,努力成為了“文武生”的優(yōu)等生。
這一次下海,一是瓊劇團如今難以為繼,他空有一身文武生的本領(lǐng)無處施展;二來,張沈年常常說,生活是最好的老師,是戲曲演繹情緒的重要來源,他也想著借此機會,讓自己擁有更豐富的生活體驗,以便更好地為瓊劇演出做鋪墊。
換言之,黃東華還是心系瓊劇,有一顆質(zhì)樸的瓊劇心。
所以,哪怕再苦再累,他始終保持著每日早起吊嗓練功的好習(xí)慣,從不敢懈怠。
黃東華見對面兩人沉默不語,淡淡地補充道,他的心,屬于東方瓊劇團。哪怕有朝一日,東方瓊劇團解散,他也會繼續(xù)練功繼續(xù)唱。
他對瓊劇,從一開始的討飯吃,到后來的謀生之計,再到如今已經(jīng)是深入骨髓的熱愛。
這些話,黃東華從未公開說過,但心中和蒙華香一樣,始終希望,瓊劇能傳承下去,并被發(fā)揚光大!
李東明見黃東華油鹽不入,便對林嬌嬌道:“你看他像石頭一樣硬邦邦,就算跟著咱們單干,也只會拖后腿!走!咱兩寫信給年哥去!”
世上最不可直視的,一是太陽,二是人心。
他們只看到如今擺攤生意的順風(fēng)順?biāo)?,卻忘了當(dāng)初張沈年一腳深一腳淺試水的艱辛、忘了黃思梅在東方早出晚歸負責(zé)收貨的辛勞。
張沈年收到李東明來信,直接氣笑:當(dāng)初黃思梅特別交代,不能讓后生們受委屈,所以他給的是滿格的最高工資,當(dāng)初帶他們跑市場教他們做生意更是不遺余力,把所學(xué)的生意經(jīng)都教了出去。想不到最后,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心中憤懣,但張沈年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他的回信只有八個字:“來去隨意,請君自便?!?p> 隨后,張沈年寫了一封信給黃思梅,說明了情況,還不忘安慰她:“年輕人有闖勁很好,說明東方瓊劇團的教育很成功!他們已經(jīng)被咱們走市場經(jīng)濟道路的熱情點燃!可喜可賀!”
黃思梅學(xué)歷不高,但人情練達,哪里看不出來,丈夫是在安慰自己?眼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暗淡下來,難掩心酸:正如瓊劇里唱的,人的確共苦易、同甘難。
之前,她提出帶后生下海時,張沈年就說過,讓她要做好終有一日分崩離析的準(zhǔn)備,當(dāng)時黃思梅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說瓊劇人都知恩圖報,不會過河拆橋。
沒想到,打臉如此快。
正所謂兒大不由娘,這劇團的后生也一樣,翅膀硬了,總歸是要自己飛翔。好聚好散,也算是全了當(dāng)初在劇團,師徒一場。
只可惜,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黃思梅和張沈年都想體面立場,李東明和林嬌嬌卻殺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他們單干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私底下找俄賢村村民,提高價格搶購?fù)霖洝?p> 不僅如此,他們還壓低價格出貨做批發(fā),搶走了張沈年手頭的所有批發(fā)合作商。
甚至于,李東明和林嬌嬌,還分頭行動,絞殺安分守己的黃東華,鯨吞他的生意量。
黃思梅輾轉(zhuǎn)難寐,如烈火烹油。
張沈年卻早有預(yù)見,一封封信雪花般飛來安撫太太,一邊告訴黃東華穩(wěn)住陣腳,扎根第三市場,做好精品化的服務(wù),優(yōu)化現(xiàn)有的進貨和銷售流程:“從前咱們只有簡單粗暴地收貨、售貨,如今正好停下步伐,好好思考,未來的土貨進城增長思路在哪!”
黃東華給張沈年和黃思梅都回了信,承諾自己不忘初心,會為東方瓊劇團守好三亞的擺攤市場,為劇團工作二十年。
這讓張沈年和黃思梅無比感動。
東方瓊劇團收留了不少家庭貧困的小孩,不僅僅是穿衣吃飯,從劇團啟蒙,到義務(wù)教育的費用,都在承擔(dān)。
蒙華香因為張沈年憾失大學(xué)資格,還鼓勵每一個孩子考大學(xué),并承諾大學(xué)費用全部由瓊劇團承擔(dān)。
在俄賢村,能供小孩讀完初中的人家,屈指可數(shù)。瓊劇團能有這樣的福利,一般人家想都不敢想。
雖然很多人都口頭承諾過,出師后要為劇團工作二十年。
但是,這些年,有人成家立業(yè)后離開劇團,也有人轉(zhuǎn)團??凇⑽牟?、定安,蒙華香都從阻攔。
如今,黃東華主動信守承諾,讓夫妻兩無限唏噓:有人乍富狂歡,便忘了前恩舊情;有人安貧守矩,依然心懷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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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東華很聽話,基本上張沈年指哪打哪,在張沈年的指導(dǎo)下,他引入東北大米、泰國香米,又把土貨的包裝和規(guī)格都提了一個檔次,從村里精選產(chǎn)品,以質(zhì)取勝;為批發(fā)市場提供“優(yōu)質(zhì)精選”只做高端貨,竟也硬生生走出了一條“半批發(fā)、半精品市場”的獨特道路。
張沈年在黃東華穩(wěn)定下來后,買下了三個店面,扎根第三市場。
黃東華的執(zhí)行力非常到位,按照張沈年的指示,在第三市場接連開了三家店,基本承包了第三市場各個細分品類的生意。
黃東華還按照指示,從劇團帶了幾個老實可靠的后生出來,不過這一次,黃東華不顧黃思梅的反對,要求他們必須簽下“合同”,才肯帶人去三亞。
張沈年和黃思梅卻依舊告訴這些后生:“來去隨意,請君自便”。
生活是個頑皮的孩子。有時,你喪心病狂地想要,它就是不給你;當(dāng)你低頭專注于眼前的茍且時,它卻會猝不及防地給你驚喜。
林嬌嬌和李東明第一市場的生意,在趕走黃東華之后,風(fēng)生水起了一段時間。
但是很快,因為他們提高了成本價、又降低了銷售價格,利潤越來越小。
加上兩人從小在戲團,十指未沾洋蔥水,對于瓜果蔬菜和海產(chǎn)品,都沒有很好的判斷力,村里有人渾水摸魚,常常好壞參半就賣給他們,埋下了隱患。
只能說,命運給予的每樣饋贈,都暗中標(biāo)注了價格。
李東明和林嬌嬌以非常規(guī)的低價競爭暫時贏得了市場,長期必然會對自己的生意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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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思梅面對李東明和林嬌嬌的步步緊逼,不得不重新去找新的土貨資源。只是她如今不但要管茶樓生意、土地開荒,還要負責(zé)劇團演出劇本的改編,再跑十里八鄉(xiāng)找土貨,顯得無比疲憊。更重要的是,所有土貨在運輸過程中,要轉(zhuǎn)運到俄賢村再送去三亞,都會有消耗,比如瓜果磕碰變次品、海產(chǎn)品新鮮度下降等等。
這一變化,讓黃思梅無比頭疼。
蒙華香見媳婦如此辛苦,不由得暗罵兒子這個猴孫崽該打,若非他捅破天欠下銀行的巨款,媳婦何必如此操勞?心疼之余,老團長豪情萬丈站了出來:“阿梅,今日起,你只管放心出去收土貨!家里開荒和茶樓,我來接管!”
婆婆如今已經(jīng)年過六旬,雖然身姿依舊挺拔,但讓她操勞,黃思梅心里過意不去。
蒙華香卻是眉梢一吊,威嚴起勢:“我雖不如母親武能上陣殺敵、文能重彩演戲,但好歹也是堂堂一團之長!就茶樓這個活,我把它當(dāng)劇團十里八鄉(xiāng)巡演一樣去規(guī)劃就好!”
一開始,黃思梅十分擔(dān)心婆婆累倒,更擔(dān)心茶樓生意受到影響。
沒想到,蒙華香管起茶樓采買和經(jīng)營,竟井井有條,更甚至,因為和劇團老前輩們多年的默契,他們配合起來,比黃思梅還要絲滑。
黃思梅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卸下了開荒和茶樓經(jīng)營的擔(dān)子,她白天外出收購?fù)霖洠砩匣丶易鲑~本、改編瓊劇劇本,游刃有余。
就是苦了張文軒和張文倩,常常還在練功,就看著母親形色匆匆出門,等到日落西山,他們都熬不住睡了過去,還沒能等到母親回來。
好在如今瓊劇團有幼兒園,張文倩每天在幼兒園樂不思蜀,上了小學(xué)的張文軒,每日回家也有家庭作業(yè),倒是不至于眼巴巴地等著母親。
蒙華香每天在飯桌上,都不忘給孫兒孫女說媳婦的好:“你們的媽媽,很偉大,她為了守住我們東方瓊劇團,早出晚歸,奮斗不息!這是一種為了夢想而執(zhí)著的精神,你們要以她為榜樣!”
餐桌上,瓊劇團的人哈哈大笑,紛紛表示,蒙華香對媳婦比女兒還好,倒是顯得張沈年像是入贅一般——明明勇敢下海闖出一片新天地的是張沈年,可蒙華香把所有功勞都給了媳婦。
蒙華香每每搖頭苦笑:“我這個兒子呀!沒有他媳婦鎮(zhèn)住他,會飄到天上!”
想到他欠下的一身債,蒙華香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