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間又恢復(fù)了詭異的沉默。
蒙毅主動開了個話頭，問：“臣看今日席上陛下喝的不多，可是酒不好?”
“倒不是酒，只是今日飲了幾杯，頭有些疼。先前夏無且也囑托過不宜多飲的，索性不喝了?！辟戳税疵夹模f。
趙高很有眼色地說：“稟陛下，醒酒湯已經(jīng)熱好了。下臣現(xiàn)在讓他們端上來?”
嬴政輕輕點點頭，說：“也給內(nèi)史和上卿各熱一碗?！?p> 趙高討好地笑了笑，說：“下臣看見二位大人來，已經(jīng)備好了?！?p> 趙高立刻吩咐小宦官端上醒酒湯來。
三人飲畢，趙高又端來漱盅。
漱過口，蒙毅接了方才的話說：“陛下自加冠后，日理萬機。我曾聽武成侯說，陛下在楚地巡查時顧不上歇息，數(shù)次在營帳里累的睡過去，有人進來也全無察覺?！?p> 嬴政輕咳一聲，看見蒙恬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解釋說：“朕還年輕，不要緊?！?p> “年輕也不好這樣折騰。如今天下初定，六國宗室尚存，人心要聚攏還需時間。陛下要以身體為重?！泵商裾Z重心長地勸解道。
“朕知道了?！?p> “陛下，如今午時了，該安寢了?！泵梢闫鹕砀孓o，“臣與兄長就不打攪陛下了，臣告退?！?p> “臣告退?！?p> 嬴政見蒙恬真要和蒙毅離開，急忙喊住二人：“等等?！?p> “陛下可還有話要說?”蒙恬腳步一頓。
“你后日就要啟程去上郡了，邊境事務(wù)繁多，你只怕幾年見不了朕了?！?p> 蒙恬就知始皇在口是心非，明明是他想自己，非要掩飾。于是他笑道：“不還有舍弟在宮里陪著陛下嗎？陛下若想見臣，下詔讓臣回咸陽便是?！?p> “……”嬴政被噎了一下，但仍然不死心地追問，“內(nèi)史這么急著走作甚？又沒有要緊事，且留一個時辰?！?p> 蒙恬想了想，認真地說：“臣年少時替陛下梳過一回頭，既然陛下還不想歇息，臣就替陛下再梳一回頭吧。聽老家的人說，多梳梳頭也是對睡覺有好處的。”
蒙毅已經(jīng)笑著把人拉回來，說：“兄長懂這么多?陛下不許攆人，這熱鬧也算臣一個。
……
“陛下，武成侯與王離將軍求見。”
王離扶著老將軍王翦，跟著通報的趙高進來時，嬴政頭發(fā)挽了一半，坐在銅鏡前，蒙恬在左，蒙毅在右。蒙恬手里正拿著一把玉梳，手里托著一縷頭發(fā)。
氣氛一時頗為尷尬。
嬴政沒料到趙高直接將人帶進寢殿來了，自己還是這個樣子。
“二位不必多禮，坐吧。”說完，嬴政又扯了一下蒙恬的衣角低聲說，“能快點嗎？”
“臣這么多年不給陛下梳頭，已經(jīng)忘的差不多了。”蒙恬握著這長頭發(fā)直發(fā)愁。他行軍打仗，不留這么長的頭發(fā)，看著簡單的綰發(fā)，弄了半天也沒好。
“還是下臣來吧?！壁w高接過玉梳，三下兩下就理好了頭發(fā)，帶上了沖天冠。
“耽誤了些許時間，讓將軍久等了。將軍先喝杯茶潤一潤嗓子?！?p> 王翦擺擺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說：“老臣此次來，是與陛下道別的。老臣年事已高，舊年的傷病又犯，如今天下已定，老臣也可以放心隱退了?！?p> 這突如其來的“驚喜”，讓嬴政半天沒緩回來。
他一心撲在六國之事上，竟然忘了，他的老師王翦已經(jīng)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人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不易，罷了，他何必強行挽留?
“將軍早先打下楚地，就言說過此事，朕允了。敢問將軍的傷病是什么？朕請?zhí)t(yī)令來一瞧?！?p> 王翦卻搖頭說：“不必了。老臣這些毛病在家養(yǎng)養(yǎng)便是，尋常藥治不了。若真有什么事，老臣那不成器的孫兒也就說了?！?p> 一邊恨不能隱身的王離被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嘴，訕訕一笑：“臣一定注意?！?p> 王翦瞪了自家孫子一眼，正色說：“王離年紀還輕，平日行事莽撞，懇請陛下多擔待些?！?p> “將軍盡可放心。以后若有機會，朕還想去頻陽叨擾一下將軍?！?p> “陛下以國事為重便好，這些小事何足陛下勞心。陛下多多保重，老臣告退了。”王翦起身告退。
王離急忙跟了一句：“臣告退?！本头鲋x開了。王翦的身形雖還板直，步子卻不似從前穩(wěn)健了。
嬴政送到殿門，在臺階上遙遙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他就像一根木頭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陛下?”蒙恬有些擔憂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如今，將軍也要離開朕了?！辟滤麄兌鄳]，就笑了笑，但是笑容多少有些勉強。
蒙毅勸解道：“老將軍是回故鄉(xiāng)享清福了，又不是過世了，陛下何必傷感。”
“陛下素來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怎么老將軍來辭行回鄉(xiāng)，倒比上戰(zhàn)場還傷心呢?！泵商裥χ蛉に?。
“朕只是想，從今以后，秦廷上的舊人，又要少一位了?！?p> 聽見這話，二人皆是怔了怔。
秦王政六年時，年近花甲的老將蒙驁過世。當時秦王前去拜祭，也說了這么一句話。
秦莊襄王很早就過世了，嬴政即位時不過十三，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享受父母寵愛的。然而太后趙姬不甘寂寞，找了呂不韋后，又找了嫪毐。小秦王身邊就只有老師王翦，蒙恬蒙毅這些人了。
趙姬和嫪毐悄悄生了兩個孩子。嫪毐被封為長信侯，但仍不知收斂，甚至密謀發(fā)動叛亂，要殺掉小秦王，控制秦國。
東窗事發(fā)，嫪毐自然被誅族，趙姬被幽禁，兩個孩子被處理掉了。
不過二十二歲的秦王，竟然沒有一個能靠得住的至親了。雖然后面他在大臣勸諫下迎回了趙姬，但是母子倆的關(guān)系并未好轉(zhuǎn)，直到趙姬數(shù)年后過世。
秦莊襄王生母夏太后，嫡母夏太后也相繼過世。
秦王政六年時長安君成蟜率領(lǐng)上黨郡軍民叛秦，最后被鎮(zhèn)壓下去。成蟜身死，僅余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嬴嬰得以幸免。嫪毐之亂時站在秦王這邊的昌平君，竟然在安撫楚人時于陳郢反秦。不久被擁立為楚王，后在淮南死于王翦、蒙武的秦軍之下。
如今連老師王翦也要離他而去了，秦王真真可謂是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