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父皇這幾日正在為梁國之事煩心,鄭將軍被困梁國,父皇卻想繼續(xù)派兵攻打,殿下覺得如何?”
蕭斂品茶淡笑,自然而然地將話題帶入到政事上。
殿里人很有眼力見地安靜下來,太后的慈寧宮一時(shí)變成了兄弟二人的宣政院。
“父皇自有父皇的打算。”
蕭行之自知蕭斂話里有話,索性不和他多說什么,以一種冷峻的態(tài)度打馬虎眼糊弄過去。
對(duì)面的玄衣男子卻笑了起來,譏誚道:“殿下說的是,父皇最厭惡亂用私權(quán)、心思不純之人,若是你我二人誰生了逆反叛亂之心,想必父皇一定會(huì)很傷心吧。”
他意味深長地看向太子,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不過幸好,你我不是這樣的人?!?p> 他舉起酒杯,笑得陰險(xiǎn)狡詐,“無論如何臣都祝殿下成功。”
殿里靜謐無聲,午日的烈陽透過百葉窗投在蕭行之的身上。
他笑笑,從容回道:“承蒙皇兄吉言?!?p> 裴曦和明白,這是兄弟兩人無硝煙的戰(zhàn)爭。
……
太子最近越來越忙,裴曦和已經(jīng)連續(xù)一月都未曾見過他的面了。
如今正值酷夏,京都城的暑氣逼人,干燥的地面像皸裂的凍傷,綠油油的樹葉子都熱騰騰地往外冒氣,仿佛置身沙漠。
東宮的冰塊換了一桶又一桶,可還是擋不住燥熱。
裴曦和正躺在東宮海棠樹下的藤椅上閉目休息。
突然“啊”的一聲打破靜謐的午后。
美人從藤椅上猛地坐起,薄如蟬翼的夏衫濕透大半漏出里面月乳色的小衣,滿額頭的虛汗把青絲纏在一起。
美人眼中帶淚,雙頰慘白,氣喘吁吁的樣子如臨大敵。
云嬈嚇了一跳,忙放下手中團(tuán)扇持絲帕為她仔細(xì)擦拭汗?jié)n,“娘娘這是怎么了?做噩夢了嗎?”
她不語,瞳孔渙散。
“奴婢給娘娘端碗綠豆湯來壓壓驚?!?p> 云嬈做勢要走,突然又被裴曦和握住手腕,只見她慌張急切地喊:“我要夫君,我要去見夫君……”
“太子殿下在御書房和陛下商討要事呢,娘娘別急,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了咱們再去御書房拜見。”云嬈哄道。
可裴曦和一改往日的溫柔嫻靜,跳下藤椅連鞋都未穿就往東宮外跑,邊跑邊喃喃:“不行……不行……”
云嬈一臉茫然,不知太子妃這是怎么了,提起珍珠繡花鞋就追了出去。
御書房內(nèi)。
素衣白衫的少年正跪在一堆散亂的奏折上,他彎腰隨意撿了一本,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寫在中央:
唯天子觀,皇太子竊兵弄權(quán),裴氏小兒相與權(quán)謀,欲挾天子以令諸侯,掌天下之權(quán)柄,望陛下聽臣微言,廢太子而黜裴,方以平天下。
蕭行之看后,沉默不語。
皇帝高高在上,怒斥一聲道:“蕭行之,你好大的膽子,朕給你兵權(quán)是讓你替朕辦事,不是讓你謀權(quán)篡位的!”
他勃然大怒地將桌案上的奏折帶著墨案一掃落地。墨汁全數(shù)濺到蕭行之素白的衣衫上,俊美的容顏也被薄紙劃出一道血口,朱線一般流淌。
蕭行之挺直背,墨液順著發(fā)絲滴到昂貴的絨毯上。
他不改其色,錚錚道:“若派兵救援我大周戰(zhàn)士也算是謀權(quán)篡位的話,那兒臣甘愿受罰?!?p> 皇帝摁著虎穴,他感覺到全身血液跳動(dòng),青筋暴起,指著太子罵道:“好極了,當(dāng)真是好極了!朕竟不知朕的小七如此有能耐,竟敢違抗圣旨,先斬后奏了!”
他跳起來,隨手拿起桌案上的硯臺(tái)朝他砸去,“誰給你的權(quán)利,你難道真想聯(lián)合裴家篡位不成,朕還沒死呢!”
“兒臣……”
蕭行之福了一禮道:“兒臣只是不想有更多的人喪身戰(zhàn)場。梁國一戰(zhàn)早已決出勝負(fù),我軍糧草匱乏,再打下去只會(huì)民生怨道,傷我大周根基。兒臣今日就算橫尸金陽殿,也絕不后悔此決定?!?p> 皇帝氣急,急步走下殿去,“你……你……”
話未出口,殿外的鄧公公來報(bào):“陛下,太子妃求見太子殿下?!?p> 蕭耀拂袖大吼道:“來做什么?”
鄧公公哆嗦道:“奴才不知,但奴才見太子妃神色慌張又衣衫不整,怕是有急事……”
太子的身軀頓了一頓。
皇帝哼了一聲,怒氣未消,“她怕也是因梁國一戰(zhàn)來為她裴家求好來了,告訴她,讓她等,太子無詔不得出御書房?!?p> 鄧公公連忙應(yīng)“是”,還沒抬步又被太子喊住。
蕭行之終于有些焦躁,他軀身向皇帝行禮道:“父皇開恩,吾妻向來知禮,吾已有一月未回東宮,吾妻前來恐怕并非是為裴家,應(yīng)當(dāng)是私事,還請(qǐng)父皇準(zhǔn)我去見她。”
皇帝不語,冷漠地看著他。
蕭行之皺眉,懇求道:“父皇若是惱我,自罰我便是了,何必為難吾婦。懇請(qǐng)父皇準(zhǔn)我去見她,要廢太子也好,兒臣隨父皇處置,絕無怨言?!?p> 他斂眸低頭,態(tài)度恭敬。
蕭耀譏笑,“朕見你這副模樣,怕給你娶裴家女是娶錯(cuò)了?!?p> 太子不置可否,埋頭不語。
皇帝倒是又惱了,沒好氣地罵道:“滾回你的東宮去,禁足三月,罰沒一年俸祿,待裴將軍從梁國回來朕再好好給你算賬?!?p> 龍紋金靴從他面前經(jīng)過,大殿里漸漸安靜下來。
蕭行之素白的衣衫上墨汁橫生,他拿紙張擦卻總擦不掉,秀氣的眉擰成一團(tuán),逐漸沒了耐心。
這樣邋遢的去見她,真是不成樣子。
他正無措,突然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混雜著沙啞的嬌滴滴女兒音隨即傳入耳中:“多謝鄧公公,這些拿去喝茶吧?!?p> “哎呦,多謝娘娘,能為娘娘辦事是奴才的福氣。太子殿下就在里面,您進(jìn)去,奴才在外頭候著?!?p> “有勞?!?p> 聲音戛然而止。
龍騰四海的梨花屏風(fēng)隱約可以看見一個(gè)嬌小的身影緩緩走近。淡白色身影,玲瓏有致的身段在屏風(fēng)的云海里翻騰,柔荑皓腕打起珠簾,美人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
裴曦和眼角還掛著淚珠,鬢衩散亂,好似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
太子仍然風(fēng)光霽月,一塵不染地站在那,如一尊雕塑,眼神溫柔似春光瀲滟。
“夫君……”
她嬌俏的小臉皺成包子,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嗚咽聲喊他:“夫君……”
裴曦和哭成了淚人,小跑過去貼在他胸前,環(huán)抱他的勁腰。
太子背一僵,似乎沒能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那個(gè)平日里端莊的大家閨秀,知禮懂事的裴家嫡女今日似乎是中了邪。她不僅儀容不整地跑到御書房來見他、抱他,還沖他撒嬌,大白天也不顧她的形象了嗎?
他笑著揉她的青絲鴉發(fā),褪去太子的傲慢,嬉皮笑臉道:“跟為夫說說,誰欺負(fù)姩姩了,怎變成這副模樣了?”
太子打趣她,她哭的更兇了。
嗚嗚咽咽道:“我夢到你犯了錯(cuò),父皇要奪你的太子位,還要抄我的家……”
“你……你一月未回東宮,也不知讓人給我捎句話,你害我做這樣的夢,都賴你……”
她柔軟的小手嬌羞地捶在蕭行之的胸脯上,像繡花枕頭一樣,不疼不癢。
“怪我,怪我……莫哭了?!?p> 蕭行之低頭輕吻她的眉眼,幫她拭淚,柔聲道:“沒有下次了,孤以后就算離開半日,不,一個(gè)時(shí)辰,也會(huì)派人給你報(bào)平安的。”
裴曦和破涕而笑,埋頭在他懷里抽泣,抬頭又見他臉上一條長疤,嚇了一跳。
“我聽鄧公公說父皇對(duì)你發(fā)脾氣了,他沒有為難你吧?”
她執(zhí)絲帕輕輕擦拭連線的血珠,青白的帕子很快染成紅色,像白云青天上一輪陽日,又像她的雙頰。
太子輕笑,蔑視道:“沒有,就是被關(guān)在東宮里幾個(gè)月罷了?!?p> “我阿兄來信了?!?p> 她疊疊手帕,低眸道:“他都告訴我了,夫君做的對(duì),我裴家就算豁出性命也會(huì)把那些困在梁國的將士們給帶回來?!?p> 她將碎發(fā)別至耳后,嬌俏的容顏漏出淡淡的笑,“妾身陪著夫君,待到父兄凱旋之日,妾身陪著夫君一起受罰?!?p> 蕭行之望著她,忽然想到春日海棠樹上新出的第一支芽。他的目光全聚焦在那支嫩芽上,再美麗的花、再動(dòng)聽的鳥鳴他都不管不顧,就只愛這支芽,就只愛它生機(jī)勃勃,賦予人希望的樣子。
他抱緊自己的小妻子,無根的花正要心里緩慢發(fā)芽。
……
殘荷搖搖欲墜,像沒落巷子里耄耋的華發(fā)老人,孤零零遙望夏的夜空——綴了一湖碧綠璀璨的珍珠。
青蔥的玉指蕩過湖面,美嬌娘一手撫著小肚,一手拿著綠屏團(tuán)扇,曼妙身姿從湖前經(jīng)過,留下扭曲的倒影在荷上扎根。
很快,就變成了兩個(gè)。
男人板著臉,玄色衣衫為他在黑夜里更添威嚴(yán)。
美人剛搭上他的手臂,玄袍飄飛,在湖中炸開夜花,水面不經(jīng)意蕩了一下。
“莫碰本王?!?p> 蕭斂皺著劍眉,狼一樣狹長的眼睛顯出怒氣。
晉南王妃微微斂目,兩只手都搭上了自己隆起的小肚,“王爺不摸一摸自己的孩子嗎?小家伙在動(dòng)呢。他也是你的骨肉,就算王爺不喜妾身,可孩子終究是無辜。”
蕭斂勾起唇角,譏誚道:“若不是有這個(gè)孩子,本王早就滅了你們張家。”
他抬起美人精巧的下巴,摩挲著諷刺道:“白長了一副好皮囊,沒本事爬上他蕭行之的床,做不成太子妃,倒是先算計(jì)起本王了?!?p> 大力一甩,美人踉蹌地常后跌去,重重地撞上了湖面欄桿。
湖水上,一位女子傷心欲絕的可憐模樣倒映而出。
“張懷雅,你別以為一個(gè)孩子就能讓本王對(duì)你心軟,本王娶你是為了你張家的權(quá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