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海棠微雨,四角金鐸馬車緩緩駛出皇宮。春寒料峭,細(xì)雨微風(fēng),張街過往商客絡(luò)繹不絕。
馬車停在一座肅穆古典的府門前。門旁載兩棵大柳樹,如今已經(jīng)發(fā)了新芽。
鮮紅的裙角隨風(fēng)而起,美人柳葉雙眸帶笑,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玉足輕踩軟榻,青蔥玉指扶向一旁的宮女,身段款款而下。
剛開春,天還微冷。
裴曦和裹了一件云絲披風(fēng),毛茸茸的領(lǐng)子堆積在脖頸下,嬌俏的臉龐粉紅,整個人可愛俏皮。
大柳樹下,一個高挑的身影抱劍而立,劍刀眉,柳葉眼,勾唇微笑的模樣與裴曦和一般無二。
“阿兄!”
裴曦和奔跑過去,這些天難得有愉悅的心情。
“天還冷著,干嘛跑回家一趟?若是想阿兄了,寫封信阿兄便可進(jìn)宮見你。”
裴景和與她并肩往府里走,兩人說說笑笑,氣氛歡快。
將軍府的丫鬟們見到自家公子身旁跟著一位端莊美人,先是一愣,待看清來人,一個個都丟下手里的活跑過去圍著她,哭著喊著喚她“大小姐”。
裴曦和同她們說幾句話,就隨著阿兄去喜春堂拜見阿父阿母。
裴府還是老樣子,庭院里永遠(yuǎn)種著她最愛的海棠和鈴蘭,如今海棠開花,嬌羞的蕊毫不吝嗇地暴露在微雨中。
她心感溫馨,剛踏進(jìn)喜春堂就看見一個威武挺拔的男子等在哪里,身旁還有一個柳條般的倩影。
裴曦和趕忙迎上去,笑的像個孩子,“阿父,阿母,姩姩回來了!”
然而,沒有想象中的熱淚盈眶與擁抱,迎來的是一個冷冰冰的鞠躬拜禮。
“臣拜見太子妃?!?p> 裴曦和笑容漸漸淡去,放松的雙手又重新端莊地架在了胸口,她正色,提醒自己是大周皇宮的太子妃。
“裴將軍和夫人快請起。”
可她也是他們的女兒啊,就在一年前,就在這里,他們還捏著自己的臉,喊自己“姩姩”,還縱著自己去買糖葫蘆吃呢。
可如今再見,卻是行君臣之禮了。
裴曦和坐在阿爹的上側(cè),她不甘心,又關(guān)切問道:“阿父的傷可好些了?我?guī)Я诵m里的珍貴草藥,想必對阿父會很有幫助。”
她喚云嬈抬了一個小箱子擱在裴千峰身旁。
大將軍只淡淡撇了一眼,恭敬嚴(yán)峻地回道:“多謝太子妃,臣的傷好多了,草藥珍貴,請娘娘拿回去吧。”
裴曦和的心冷卻下來,沮喪著臉,微微道:“阿父不必如此見外,我是姩姩,是你的女兒啊?!?p> 她將目光投向神色溫柔的裴夫人,又道:“阿母也要與我這般生分嗎?”
裴夫人眸色流轉(zhuǎn),猶豫再三才一臉疼惜地說道:“君臣有別,你出嫁時阿母就教過你,我們裴家重禮,以后你不止是太子妃,更是大周的皇后,不可感情用事,視禮于無物。更何況如今形勢逼人,莫不可在小事上讓人抓住把柄?!?p> 裴曦和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裴千峰給接了話:
“你阿母說的對。如今大周局勢動蕩,你和太子隨時都有可能臨危受命,擔(dān)任大周國事。我從小就培養(yǎng)你,把你養(yǎng)的知禮明事,人人都夸。以后能否成為一個好皇后為大周造福,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她把到口的話又給咽了回去,低眉斂笑,恭敬道:“女兒謹(jǐn)遵教誨?!?p> 知足吧,這一刻至少他們把你當(dāng)成了女兒,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當(dāng)權(quán)者。
裴曦和安慰自己。
氣氛一時尷尬起來,裴景和急忙插話問道:“姩姩,太子殿下怎么沒跟著你來?”
“夫君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昨日去了南方,我還不知他什么時候回呢。”
說起蕭行之,她皺起柳葉彎眉,不由擔(dān)心起來。
裴千峰沉思一會,接話道:“恐怕是姜家人有動靜了?!?p> 裴曦和恍然大悟般想起多年前那個讓皇帝恨到牙癢癢的家族。
“殿下昨日書信讓孩兒調(diào)了一隊兵馬去京都城口,是以怕晉南王突然變動以做防備之用。”
裴景和笑了起來,眸色晦暗,頗有種說不出的高深莫測感。
他繼續(xù)道:“我早該想到,一年前湘陽軍拔地而起,在閩南迅速膨脹,最后既然到了京都。我以為是他姜尚本事夠硬,沒想到是我們內(nèi)部出了奸細(xì)!”
“姜尚是晉南王的舅舅,如此血親,要說兩人沒點勾當(dāng)也是不可能的事情?!?p> 他眼眸一轉(zhuǎn),反應(yīng)迅速,拿起劍來轉(zhuǎn)身就走。
“我這就去調(diào)兵好好盯著晉南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p> 他豪言壯語,紫衣輕蕩,高高的馬尾影子被印在日光下,少年郎此時正意氣風(fēng)發(fā)。
望著他的背影,裴曦和淺笑,他的阿兄還是和以前一樣瀟灑啊。
她略坐了一會,起身便要告辭,“我今日出宮本是去探望崔家嫡女,因太過想念阿爹阿娘,這才拐彎過來了。天色已晚,女兒宮中還有事宜,先行告辭,待夫君回來,我與夫君再回來看望你們?!?p> 話說了一大堆,最后依依不舍地走到府外。
張街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府外的大柳樹搖曳生姿,婀娜擺動柳條。
她傾身上車,淺笑顧盼,剛要放下車簾,又突然被裴千峰叫住。
裴曦和以為他還有事交代,便恭敬問道:“阿父想告訴女兒什么?”
老將軍的臉上浪一般的皺紋被隱在眼角下,嚴(yán)肅的老頭難得笑了。他雙手背后,認(rèn)真又帶著夸獎的語氣說道:“你做的很好,姩姩,阿父為你驕傲。”
芋紫色車簾遮住美人半張臉,她眼中水汽氤氳,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緩了緩心情,這才輕輕“嗯”了一聲,隨后身影全部隱到了馬車?yán)?,風(fēng)揚起她火紅如霞的衣裙,算是給這座肅穆府邸的最后一面了。
她又變回了那個精致的傀儡,端莊的太子妃。
回到東宮,冷冷清清一片。
自從太子去了南方,她每日的日常就是學(xué)著蕭行之以前的樣子坐在貴妃榻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海棠樹出神。
春風(fēng)溫柔,花香四溢,幾片殘花慢悠悠落在她白皙的臂彎處,她也不管,有時心血來潮,還會任由它們落在自己粉色的掌心里。
這日她又發(fā)呆,手里拿著蕭行之寄給她的信,一面望著海棠樹,一面發(fā)笑。
“吾妻曦和:
見字如暉,此情絕綿。
吾久至南方,不見卿顏,思之如狂,不知卿之所想,可否念吾?南地方千里,雨雪霏霏,縱有良辰好景,無人與說!吾思卿、念卿,欲快馬加鞭趕回京都,奈何事有急,望卿莫怪,待吾歸來再言情意拳拳?!?p> 裴曦和輕念書信,字體力透紙背,筆墨橫姿,尤見書寫之人風(fēng)骨蒼勁,寫信之時內(nèi)心喜悅之姿。
幾日不見,她竟會如此想念那個人。
裴曦和含羞地將臉埋進(jìn)信里,窗外海棠別樣紅,風(fēng)吹起花瓣落在她泛紅的耳尖。
她最近很忙,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少,給蕭行之寫回信的事情也就耽擱了。
崔家嫡女成親,她作為皇宮代表被邀請到崔家做客。
沒有辦法,皇帝臥病在床,太后也是個藥罐子,總不好為了一個崔家就折騰她老人家跑一趟吧!太子不在京都,皇宮就是她最大,她若再不去,那便是給崔家沒臉,惹韓家不痛快。
局勢動蕩時代,她作為太子妃還是要謹(jǐn)慎、謹(jǐn)慎、再謹(jǐn)慎才行。
婚事定在二月中旬,崔家嫁女,韓家娶妻,兩個大家族的聯(lián)姻可謂是京都近日最大的喜事了。
這日天光大好,微雨蒙蒙,成朵的云連成長條掛在蔚藍(lán)天空里打鼾。
裴曦和今日穿桃紅繡花流蘇垂絳宮裙,梳了靈動活潑的百合髻配桃花花冠,芙蓉面上火紅狀的花鈿惹人注目。
寧怡拉著她剛坐沒一會,穿著大紅長袍,眉眼清秀的男子便快步朝兩人走來。
崔藝深見到太子妃,眼眸一亮,恭敬道:“給太子妃請安了,照顧不周,還望海涵?!?p> 裴曦和淺笑,淡淡道:“哪里的話,剛才寧怡還說崔大人這場宴席辦的是全京都最好的了?!?p> 她自然而然把話帶到寧怡身上,崔藝深這才注意到太子妃身旁靈動的姑娘。
他趕忙行禮,笑意濃濃地同她說幾句話。
“見過公主殿下。”
他五官端正俊郎,唇紅齒白,眉目如畫。自帶書香氣質(zhì)的他與寧怡接觸過的男兒郎們都有所不同。
“當(dāng)年公主生辰宴臣與公主曾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公主可否記得微臣?”
寧怡難得被美色迷了眼,輕輕點頭,聲若蚊蠅般說道:“記得?!?p> 那日也是海棠微雨,二月春風(fēng),她為了抓蛐蛐放棄去見這個溫潤如玉的少年,最后還跟二哥吵了一架?,F(xiàn)在想來只覺有趣,頗有后悔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