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逢

　　汪茂年在雞鳴寺里遇見了一位不想見的人。

　　他在去往大雄寶殿的路上時正巧與那人擦肩而過，起初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那人已經(jīng)歸隱，是不會來這里的。

　　可身后傳來的熟悉的聲音告訴他，他并沒有看錯。

　　“茂年?！鄙n老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

　　汪茂年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他無數(shù)次地想過如果再見到那人時他會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可真到了這一日，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逃避。

　　見他不肯轉(zhuǎn)身，那人也不惱，耐著性子又叫了他一遍。

　　到底還是躲不過啊，汪茂年心中自嘲道。

　　隨后他重新定了定神，轉(zhuǎn)過身子看向這位曾經(jīng)對他衣缽相傳，與他徹夜長談的老者，拱手作揖道：

　　“師父?！?p>　　“很好，還記得老夫?！崩险唔毎l(fā)皆白，但依舊耳聰目明，“多年不見，你這脾氣到是一點沒變。”

　　“師父言重了。”汪茂年聞言把腰彎得更低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不敢忘了師父?！?p>　　這位老者就是大炎有名的丹心圣手林彥文，也是汪茂年的師父。

　　林彥文是吳縣林氏的第十五代子孫，林氏是有名的醫(yī)藥世家，與淮安方氏、鎮(zhèn)江云氏、廬州許氏一并稱為“四大醫(yī)藥世家”。

　　林氏善著書，所著諸書多能通俗易懂，最為初學、登堂入室之捷徑。

　　而師徒二人之間的淵源，則要從汪茂年年少時說起。

　　林彥文年輕時常常四處云游，一是為了救濟當?shù)馗F苦百姓，二是為編寫醫(yī)書搜集素材。

　　這日他正在離州為當?shù)氐陌傩湛床r，一名少年突然闖了進來。

　　“你就是林彥文？”少年小臉氣鼓鼓的，似乎剛同什么人吵過一架，“聽說你精通醫(yī)術(shù)，我要跟你學醫(yī)?！?p>　　林彥文聽后笑道：“醫(yī)學之道枯燥乏味，像你這么大的孩童大多喜歡舞槍弄刀，小友為何會對醫(yī)道有興趣？”

　　他并沒有因為少年無禮的舉動而感到冒犯。

　　“這你就別管了，你只管收下我這個徒弟，讓我跟著你云游四方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鄙倌甑恼Z氣中透漏著不耐煩，時不時地朝門口張望著。

　　林彥文有些琢磨不透少年的意圖。

　　少年的種種表現(xiàn)不像是真的對醫(yī)道有興趣，更像是在逃避什么。

　　正當他猶豫要不要收下這個徒弟時，忠國公的喝聲從門口響起：“汪茂年，別再任性了，快隨我回去?！?p>　　“我不回去?！蓖裘暌姞蠲Χ愕搅謴┪牡纳砗?，死死地拉著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父子倆僵持了近半個時辰，誰都不肯先低頭。

　　林彥文從中勸和道：“我在離州還有事要處理，不如就讓令郎先在我這小住幾日。我看他頗有天賦，或許是個學醫(yī)的好苗子。”

　　忠國公心中有些不情愿，可林彥文已經(jīng)這么說了，也只能答應(yīng)說：“那就有勞您多費心了?！?p>　　就這樣，汪茂年拜在了林彥文的門下，做了他的關(guān)門弟子。他悟性高，許多知識都一點即透，林彥文一直都對他抱有很高的期望。

　　除了醫(yī)道，林彥文還教了他許多做人的道理。所以在汪茂年心里林彥文不僅是他的良師益友，更是他的莫逆之交。

　　然而十分好月，不照人圓。再親密的關(guān)系也會有產(chǎn)生裂痕的那一日。

　　“為什么要救他的兒子，那可是個貪官，城外有多少百姓活活餓死，你我都是親眼見到的?！?p>　　隨林彥文云游的途中，汪茂年見到了許多官員以公謀私壓榨百姓，也正是因為親眼所見，他才對官場深惡痛疾。

　　得知林彥文要去為一位朝中官員的兒子問診時，汪茂年先是感到不可思議，接著憤怒填滿了他的內(nèi)心。

　　林彥文搖頭：“醫(yī)者對待病人一視同仁，不看身份地位，更何況孩子是無辜的。醫(yī)家有割股之心，見死不救不是醫(yī)者所為?！?p>　　即便林彥文解釋得有理有據(jù)，汪茂年還是不能接受，冒著風雨憤憤離去。

　　這一別后二人再也沒見過，如今再見已是物是人非。

　　大雄寶殿周邊有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遒勁的枝干不懼寒風，竹葉隨風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讓汪茂年忍不住皺緊了眉頭。過了許久，他緩緩抬眸問道：“師父今日為何會來此處？”

　　林彥文看向天邊的那輪紅日說：“你師母想家了，我想也是，離鄉(xiāng)這么多年，是時候回去看看了。去國公府不見你，所以就找到這里來了?！?p>　　聽到林彥文這么說，汪茂年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同時他也明白，是林彥文自己想回去了。

　　人老后都嘴硬，林彥文也是。自己心里想的事非要以其他人的名義說出來，就像現(xiàn)在這樣。

　　不過誰想回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彥文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別。

　　隨后，林彥文拿出一本醫(yī)書遞給了他。

　　“做了你十幾年的師父，到頭來也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禮物。這本〈林氏藥經(jīng)〉你且收下，日后總有用得上的時候?！?p>　　汪茂年不敢收。

　　《林氏藥經(jīng)》不僅是林家祖?zhèn)髅貢?，更是林彥文這半生的心血。戰(zhàn)亂時曾一度失傳，尋回時已是殘編斷簡。從這以后，每一代林氏子孫的肩上都承擔著重著《林氏藥經(jīng)》的重任。

　　汪茂年親眼所見林彥文為此書付出之多，明白《林氏藥經(jīng)》對林氏一族意義重大，所以今日這書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收的。

　　可幾番推脫后，他還是沒能拗過林彥文。

　　“老夫只有你這么一個徒弟，而且這十幾年來也一直都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林彥文把書塞進他手中，“醫(yī)為仁人之術(shù)，必具仁人之心。老夫是看著你長大的，也相信這本書在你手中能發(fā)揮它最大的用途。”

　　林彥文心意已決，汪茂年也不再堅持，接過《林氏藥經(jīng)》后撩開衣袍的下擺，跪在留有殘雪的地面，對林彥文行三拜大禮。

　　第一拜是為他們這十幾年的師徒情分，第二拜是為《林氏藥經(jīng)》；而這第三拜，是拜他當年不辭而別。

　　山腳村落的炊煙漸漸散去，吃過晚飯的孩子們?nèi)宄扇旱鼐墼谝黄鸪聦W的童謠：

　　“前日君家飲，昨日王家宴。

　　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

　　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

　　為我盡一杯，與君發(fā)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強健。

　　三愿臨老頭，數(shù)與君相見。”